服务员走进包厢更换了一次餐盘。

    许桀拿起反扣在餐桌上的手机。由于静音,他刚刚才发现季琼羽的三个未接来电。

    这些年自从病情好转后,季琼羽不会经常给许桀打电话。

    他诧异地看着一连三个未接来电,抬眸朝着正在和张熹年愉快交谈的顾望使了个眼色,推门而出。

    他站在回廊里,层层叠叠的乌云压抑着浓重的夜色。这场暴雨击打着脆弱的栏杆,越进了这片廊道。

    除了雨,还有人。

    忙碌于上菜、需要时刻保证效率的服务员从身边经过;并肩而行的客人一路交谈,刺鼻的烟味在瞬间充斥着鼻腔。

    潮湿的雨,烦闷的烟。

    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安静回电话的环境。

    许桀往前走。

    他走在滂沱大雨中忽明忽暗的灯火里。

    右侧的包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服务员举着撤下的餐盘往外走。廊道狭窄,许桀退向被暴雨侵袭的一侧,礼貌地避让。

    却不想,被一个奔跑而来的小男孩直直撞上。

    “对不起叔叔……”

    小男孩怯生生地请求原谅。

    “有没有摔疼?”

    许桀伸手扶起他,握着的衣袖却是湿漉漉的。他讶然一瞬,弯下腰仔细打量他,身上的衣服又湿又皱,手掌心沾满了泥巴。

    “没有……”

    不远处传来匆忙的哒哒脚步声。许桀循声望去,是位神色焦急的女士。

    “抱歉啊。”女士向许桀道了声歉,接着急急忙忙地将在他面前的小男孩拉回身侧,边掸着泥土边教育,“不要去玩泥巴,说了多少遍,这非常不卫生!”

    许桀往旁边挪一步,掠过二人继续向前走。

    没走几步他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果不其然,在小男孩扑过来的那一刻,被拽着的裤腿上也无法幸免于难,一滩格格不入的泥土。

    他抬头看了眼标识,就近转入一旁的走廊。

    距离公共的洗手台还有几步之遥,他突然停住脚步。

    一个圆弧形的口红盖滚落在他的脚边。

    仅有一面之缘的,张熹年的女朋友,好像是叫江缇月。

    “看起来体验式写作的方法在你身上很有效果嘛。”

    她正在通电话。

    “我说得没错吧,亲自体验一次破镜重圆。”

    这有些冒昧。

    但,毕竟是意外掉落的物品,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秉持着绅士作风,他弯下腰拾起了口红盖,向正在专注于补妆的江缇月走近。

    一个距离她不近不远的位置,恰到好处的位置。

    她搁在台面上的手机,亮着屏幕。

    许桀本想直接放下,余光却精确地触及屏幕上的备注姓名。

    三个字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蒋思若。

    他自欺欺人地祈求这是同名同姓。

    “那你还打算在他身上找灵感吗?”

    他的呼吸滞了一瞬。

    对面传来一阵水流声。

    “什么?我刚刚在给花换水。”

    他听过这个声音,不止一次。

    娇气的、装柔弱的、软着撒娇的、故意生气的……

    却从未有一刻,觉得如此陌生。

    他仍想陷入自我欺骗,只当作是在电流作用下的一个巧合。

    同名同姓,相似声音。

    都是巧合。

    江缇月这才注意到身边站着的人似乎停驻了许久,她冲着手机喊了声:“等会儿再聊。”

    在江缇月投来诧异目光的那一刻,许桀松开了攥在手心的口红盖。

    他面色如常地将口红盖放置在洗手台上。

    江缇月收回目光:“谢谢。”

    他在光洁如新的镜子面前转身,无暇顾及裤腿的泥泞,一步一步地走出这方困住他的囹圄。

    暴雨仍没有停歇。

    江缇月叹了声气走回包厢,里面只有顾望和张熹年。

    “再吃一会儿?”张熹年问。

    江缇月摇摇头,指了指手表:“不了,昨天这个点我已经该睡了。”

    “不倒时差了?”张熹年无奈地起身,和顾望说,“那我们下次再聚。”

    顾望表示理解,目送张熹年和江缇月。他低头拿起自己的手机时,目光却落到身侧的、原本属于许桀的座位。

    他不理解,片刻前许桀冷着脸回到包厢,向他要了车钥匙,只说有急事先走一步。

    这是他第一次,隐隐感受到许桀极力掩藏的脆弱。

    大雨如注,苍穹破碎在一道转瞬即逝的闪电里。

    -

    雨刮器不断碾碎滚落的雨珠。

    许桀漫无目的地驶入长临路,行驶的车速极慢。

    路过空无一人的篮球场,她在这里吻过他,那个荔枝味的吻。

    他沿着道路边缘缓慢前行。

    高耸的路灯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茫茫雨幕,连给予他的光,都格外吝啬。

    路过在雨夜里更显幽静的小道出口,他在这里找到她。

    不断有车辆从他身边疾驰而过。

    许桀收回视线,靠边停下。他冒着大雨走进一家便利店。

    收银小哥问:“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烟。”

    收银小哥面带微笑:“那请问需要哪一种烟呢?”

    “随便哪一种。”

    遇上难搞的客人了啊。

    收银小哥内心暗忖,但脸上笑意不减:“好的。”

    于是,他拿了包最贵的烟,移到许桀面前,指向二维码扫码器:“请付款,这边我扫您。”

    “还有这个。”

    鬼使神差般,一根荔枝味棒棒糖。

    雨滴接二连三地砸在许桀的脚边,他站在便利店的门口,在狭窄的屋檐下避雨。

    他手指轻敲着包装完整的烟盒,眼神却在雨夜里放空。

    倏尔,他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

    蒋思若送他的打火机。

    火光骤然点亮漫无边际的夜色。

    他恍惚了一瞬。

    在与此刻情景完全不同的黑暗里,她闹着吻他。

    许桀不会抽烟,在摇晃的风里试了几次后才点燃。

    暗调的火星混杂着浓郁的烟草味。

    他猛地吸了一口,积郁在胸腔内的低落情绪却彻底爆发。

    他不适地弯下腰,夹在指尖的烟蒂陡然掉落。那一抹猩红在刹那间被雨浇灭,雨不会过问它,是否愿意就此熄灭。

    混乱的雨,恶心的烟。

    许桀直起身,将烟盒扔进了垃圾桶。再一次,跑进了雨里。

    车前灯直射着前方的道路,雨刮器不断运作。

    但许桀自始至终,都没有启动引擎。他双手抵在方向盘上,幽闭的空间里,烟草的余味不断加重、加深,充斥着他的鼻腔,一刻不停地攻击着他。

    那个打火机仍被他握着,不存在的余温却灼伤了他的手心。

    糖纸被撕扯开,香甜的荔枝味盖过了苦涩的烟草味。明明是救他于水火,却又将他覆灭。

    他的额头抵在手背上,双手不断紧箍着方向盘,用力到指尖泛白,青筋暴起。残存的雨珠从他脸侧滚下,一滴、又一滴。

    他在无休止的暴雨里,兀的自嘲一声。

    他好像,骗不了自己。

    -

    “这日傍晚,陈冽打开公寓的门。推开门的一瞬间,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

    徐栗在厨房做饭。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回到了他们刚刚迈入社会的时候,同居的那段日子。

    陈冽从背后搂住了徐栗,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他有好多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只好沉默。

    陈冽想告诉徐栗,这些年其实我真的很想你,很想你。

    徐栗没有推开他,因为这是送给陈冽的最后一顿饭。

    就当给她未曾圆满的爱情,片刻的成全。

    她刻意忽略心中的情绪。

    她该同陈冽说再见了。”

    光标落在此处,蒋思若从屏幕前移开视线,目光落在一旁刚刚换上水的金鱼草上。

    手机震动,是江缇月的来电。

    蒋思若摁下免提:“喂,你刚才怎么挂我电话啊?”

    “突然出现一个人,不宜喧哗。”

    “你还挺有礼貌。”蒋思若不跟她扯,看着屏幕上敲下的字符,“你还别说,自从收到稿费后,我又有动力了。”

    “那后面的故事,你还打算继续在那位身上找灵感吗?”

    “才不会!”蒋思若立刻反驳,“本来想如果你在西浦的话,这次我就跟他一起回西浦了。我一开始想当面给你介绍,他已经是我的男朋友啦。”

    江缇月震惊:“真的假的?认真的?”

    蒋思若郑重回复:“真的,也是认真的。最开始其实都是误会……说起来实在是太复杂了。但我保证,他不是渣男。”

    “那真的错过了。”江缇月遗憾着,“我改签了。不过飞机延误,今天傍晚才回到西浦。”

    “那下次有缘再见吧。”蒋思若弯了弯眼眸,夸道,“我男朋友超好看的!”

    江缇月不甘示弱:“谢谢,我也有男朋友了,虽然刚在一起没几天。”

    “张熹年?”蒋思若一语中的。

    这下轮到江缇月惊讶了,她直呼:“你怎么知道的?”

    “全靠我的聪明机智。”蒋思若又感叹,“不过学长他怎么回事啊,能忍这么久才在一起?”

    “咳咳。”电话那头传来江缇月的咳嗽声,紧接着张熹年的音量被放大,“学妹。”

    又被警告了。

    蒋思若撇撇嘴:“你能不能管管你男朋友啊。”

    “好好好。”江缇月夺回手机,挂断电话前又追问了一句,“有没有你和那位的合照,让我见识见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你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好啊。他真的长在了我的心巴上。”

    片刻之后。

    江缇月收到了蒋思若发来的合照。

    她握着手机,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好看是好看。

    但她好像——惹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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