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转弯走上小路,才走一半,鞋就湿了,她本在深闺里娇养长大,没吃过丁点苦头,但为了曹子建,依然硬着头皮把剩下的路走完了。

    见到崔氏,黄杏有些吃惊,一边替她打伞,一边把人往里屋引。

    “三少夫人深夜来是有要紧的事吧?”

    “你们夫人睡下了?”

    “睡下了。”

    “睡的这样早?”

    “夫人身上来了葵水,乏累的很,很早就躺下了,我去喊她起来。”

    “领我一同去。”

    崔氏、黄杏进了屋,甄宓歪在床头,没有真的睡着,她抬眼望见崔氏,略坐正了些,抿嘴一笑问:“弟妹怎么来了?外面下雨了?你身上湿哒哒的,杏儿拿个火盆过来。”

    “不忙,我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崔氏示意黄杏退下,待人远去才开口。

    “二哥被父王罚跪,在雨中淋了两个时辰有余,还望二嫂去父王那求个情。”

    甄宓沉默片刻,只说我知道了,却不起身,脸上也分毫没有担心的神色,崔氏只当她心里没有子桓,只有子建,对甄宓愈加看不顺眼。

    “夫君叫我来只会你一声,我便来了,去不去,随你。今夜风大雨大,就算是个铁打的人也承受不住。二嫂,还有一句话本不该由我来说,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但既已嫁了,命数无可更改,还请珍爱身边人。”

    “弟妹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二嫂本想嫁的人不是二哥,对吗?”

    崔氏说完,不等回答,转身走了,地面留下一串湿湿的脚印。

    甄宓脸色苍白无色,撑直上半身,把黄杏喊了进来。

    “我都听见了,少夫人,二公子在雨里淋着,等着您去救,若说救,夫妻一体,也是应该的,可您这会的身体,要是沾了水,冻着了,往后可不好再怀了。”

    “帮我穿衣梳头吧。”

    “少夫人真要去?奴婢还以为您心里恨二公子,不肯救他呢。”

    “恨这种事有,但没必要叫人看出来,我既然是魏王府的二少夫人,需得干些二少夫人应该干的事,咱们如今身在许都,生死荣华都是魏王说了算,魏王既然想让我去求他,我只好去,别无他法。快些梳头。”

    甄宓一身碧绿,发髻梳在脑后,独自举伞外出,雨是斜着下的,伞不顶什么用,刚走几步,鞋就湿了,再走几步,碧绿的衣裳被浸成墨绿,她抱着胳膊,咬牙前行,终于来到魏王的宫殿前。

    曹子桓还跪在那儿,浑身上下被浇透了,恍恍惚惚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又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

    无妨,她来此,并不是为了向他卖好。

    甄宓径直走过丈夫,进殿拜见魏王,殿内东南西北各角都点着火盆,灯光和暖,曹孟德正光脚在塌上与一男童玩耍,身旁还有个妇人侍立,她猜想那是曹冲和常夫人。

    “父亲,儿媳惶恐,替子桓向父亲赔罪。”她双膝落地,头伏在地板上。

    曹孟德俾睨地看了甄宓一眼,道:“曹氏一族之所以能有今日之功,凭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齐心协力。今日因你,子桓子建失和动手,群臣面前,体统都不顾了。”

    他捋着胡须,眼眸阴翳,低沉高亢的声音把油灯的火苗振的晃荡。

    “我该怎么处置你呢?甄氏。”

    甄宓把头低的更低,姿势谦卑无比,她明白曹孟德好忌,越是解释,就越是猜疑,她索性认下这桩罪,看他会如何?

    “儿媳诚惶诚恐,不知该怎么办了,实则来到许都后,我一直闭门不出,却不知他们兄弟俩为何会为我打起来?父亲,不管怎样,出了这样的事,儿媳难逃罪责,请父亲赐儿媳死罪。”

    曹孟德不曾想甄宓会如此说,心中的气消掉大半,打算暂且放过她,却不知要怎么收场。

    常氏先急了,噗通跪倒,伏在曹孟德膝盖上央求:“请魏王三思,就是赐死她,子桓子建二人也不可能像别家兄弟那般和睦,他们之间的症结并非甄宓,而是魏王您啊,您若待子桓像子建一样,他何至于恨自己的弟弟到这般地步!”

    “大胆!”

    曹孟德立眼看去,常氏如筛子似得乱抖,但口中却没停下来。

    “甄家家业凋零,她父亲母亲兄弟死的干干净净,只身来到许都,本就十分可怜,如今您因子桓子建兄弟打架,把罪责归到她头上,妾为甄宓感到不平!”

    “你......”曹孟德咬牙切齿,也觉得困惑,平时连话都不敢高声讲的常氏,怎么突然当着别人的面忤逆他!

    “常氏是被鬼魅魇住了吗?为何今日如此放肆无礼?”

    常夫人膝行着后退,双手交叠放在地板,头磕在手背上,“魏王恕罪,妾......妾一时情急,失态了。”

    “我听卞夫人说,大婚次日,甄氏并未向你们行礼问安,你与她并无交集,为何为她失态?”

    “妾一是可怜她在许都无依无靠,二是怕魏王真要杀她。”

    “我真杀她又如何?”

    “世人倒不敢说什么,可腹诽却少不了,甄宓原是袁绍的儿媳,您本是顾念与袁绍的旧时情谊,高看她一眼,将她嫁给子桓做正妻,这是桩美谈,可成亲刚不久,就冒然杀了,恐怕天下人会议论,说您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妾,也是为魏王想。”

    “这一点,你倒是思虑周全,方才本王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唉,高处不胜寒,想当年我想如何便如何,几时考虑过别人怎么看?如今却要在乎什么口碑?”

    曹孟德叹着气,松开怀抱,把曹冲递给常氏,道:“起来吧,你是一向温婉贤惠的,偶有过错,本王不予计较,只是以后不要再妄议我们父子,子桓与子建,与我来说,是一样的儿子,何曾亲一个,远一个?”

    常氏接过曹冲,膝盖还在地板上,面容缓和下来,带着一丝微笑回曹孟德:“是,妾乃一介妇人,实在不该擅自揣测魏王。”

    曹孟德颔首捋须,咽下个呵欠,示意常氏去把甄宓打发走。

    常氏心领神会,放下曹冲,迈着紧凑的碎步下了榻,来到甄宓面前,“你怎么还跪着?起来吧。”

    甄宓一抬头,却已是泪水满面,因常氏挡着,曹孟德看不见甄宓的脸,她仰着头,几丝头发凌乱地在额前飘动,舌头贴住上颚,无声地喊了句——娘。

    常氏拨开甄宓面上的碎发,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几乎也要哭出来。

    “好孩子,起来吧,外面风雨交加,子桓跪了两个时辰,怕要撑不住了,带他回去吧。”

    常氏不敢再多说,唯恐被哽咽的声音出卖,她用袖子擦去甄宓的眼泪,母女俩四目相对,都觉得这样的重逢既叫人喜悦又十分残忍。

    甄宓绵长地吸了两口气,再次叩头道:“谢父亲,谢常夫人,天色晚了,儿媳不打扰您们休息了,儿媳告退。”

    到雨里,她只觉得高兴,母亲没有死,她还活着!

    世上什么事最令人高兴?

    不是升官发财,不是洞房花烛,是失而复得!

    伞被吹飞,于夜空中转了两圈,飞到视线之外,也无损甄宓的好心情,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任由雨水冲刷,碎步来到曹子桓身旁,挽住了他的胳膊。

    “我们回家。”

    曹子桓神志有些不清不楚,他攥住甄宓的手臂,以求身体能保持平衡,两个人在雨夜中远看,像一个人。

    他仿佛回到十多年前,同样的身体虚弱无力,同样与甄宓同路而行,这一次,他仍然吃不准她会不会突然扔掉他,另觅别的活路。

    夜里,两人同床同被,曹子桓起了烧,浑身滚烫,甄宓则卷着身体,四肢冰凉,翻身间,不经意的触碰,一个火,一个冰,相得益彰。

    他们紧紧抱着,从天黑到天明,一个为取暖,一个为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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