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一场筵席，至今未进一粒米，还被迫跑了两趟福云殿更衣。唐凤梧不禁苦笑。
他不像大哥早就备下跑冰后的新衣物，只能围坐在火炉旁等水渍烤干。易钟玉自然不会像他一样，宫里熟门熟路，遣个宫女的功夫就钻进哪个隔壁杂间不见了。
半日来发生的事，就够让他头痛的，一个人静坐在屋内，细细琢磨何时入席能不被人察觉。窗外雪地中早已无人，寒风渐起，让人迷失在鬼魅般的乐章里。
就是在这个时候，茶间的门被人重重推开。唐凤梧一时不察，猛地抬头时，便见到来人已踱步至他对面坐下。
“杨..........杨伯母？”
怎么是你？这是唐凤梧未问出口的后半句。
“唐大人，好久不见了。”
饶是唐凤梧素然稳重，也未想到杨老夫人会出现在此处。看着他紧蹙的眉头，杨老太太反而淡定得过分，很自然的接过桌上茶壶为二人各斟了一杯茶水。
“一别数年再见，还未问过唐大人，觉着这湖州与京城，哪处更好？”杨老太太未等唐凤梧回复，便又开口轻嘲道。
唐凤梧丝毫不以为意，微笑回应，“湖州人杰地灵，京中热闹纷呈，何来比较一说。想来还未问候杨兄，在蒙州一切安好？”
“哼”杨老夫人轻蔑笑出声，“湖州受贬这两年，倒让你改了性子，都学会奚落长辈了，二殿下也算用心良苦了。”
“干钟玉何事，”唐凤梧轻轻地笑着，拿过茶杯不疾不徐，“昔年伯母来唐家逼我纳妾，难道也是钟玉指使的？”
“哈！哈！”杨老夫人高声大笑两声，终于将心中难掩的气愤一股脑发泄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果然还因这事记恨我。”
“没错，这事是我不厚道，可她又好到哪里去，因着旧年芝麻大点的恩怨，就要毁我了我杨氏一族吗？！我倒恨自己当年，没多说几句重话，逐了这个祸害早早痛快！”
“杨夫人慎言！杨兄谋逆一案，由刑部查办，当今圣上亲自裁决，伯母莫不是想说，天下之人皆对你杨家有亏？连今上也难辞其咎？”唐凤梧重重磕了手里的杯子，厉声打断了对方的自说自话，隐隐威势倒叫她终于收了话口。
“你无需拿这些话来堵我，杨家这一劫：究竟拜谁所赐，皇上难道不比你一个五品小官清楚？我这一把年纪，独身一人了无牵挂，身边能被拖累的，也早早散了个干净，老婆子我最不怕的就是有人攀污！”
杨老夫人这话说的怪腔怪调。唐凤梧也不再针锋以对，他不动声色把话锋一转：“先帝大行，忠义伯甘冒大不讳于灵前痛哭流涕，直言贼子乱政，立誓此生必除奸佞。伯母扪心自问，此为何胆识？之后这些年，长子入阁拜相，次女入宫伴嫁，伯母的母家冯氏………却因经年一起户部查办日渐倾颓，子侄里也未有成大器的晚辈………这些，叫伯母眼红了。”
“你少来阴阳怪气！”
见唐凤梧依旧淡然微笑，杨老夫人愈发急火攻心，但她到底无法反驳，一时陷入语塞。
她回想起那日上唐家门，瞧见易氏琼花月貌，夫妻俩风情月意，好不相配。再想想母家那一窝鸡零狗碎，便一时横生恨意，赌气刁难。
那起子污案，她知晓自家有错在先，但她依旧无法抑制，将一腔无法宣泄的仇恨撒到易钟玉身上。
在她看来，无论是冯家还是刘家，只不过是易钟玉与三殿下在一次次争强好胜中，手里摆弄的玩物罢了，凭什么由他们来承担背后的苦难。
先帝驾崩，她以为大仇得报的机会来了。不过是摆摆长辈架子，唐夫人自己看样子也不怎么喜欢这位嚣张跋扈的儿媳，就当帮多年老友帮了这个忙。新婚不过一年的小夫妻，能有什么不可逾越的情谊。况且她知道皇家不睦已久，她易钟玉就算有登天的本事，还能扯出圣上来撑腰？还不是生生咽下去这口气。哪怕那日她吃瘪回去，也未曾后悔一分一毫。
可是，后面一系列事情的发展，一桩桩一件件都叫她目瞪口呆。
她自认为几十年里媳妇熬成婆，看透了这内宅里弯弯绕绕。可惜，无论是皇家内眷还是唐家上下，她都未曾识得清楚。
胆大包天的小丫头，竟真抛下夫家和离去了，和昔日相看相厌的弟妹后母联合，又搅得自家鸡飞狗跳。
唐家小儿，倒也是个情种。无过被贬，多大的屈辱，竟又从湖州追回了京城，至今不娶。
这世间人世间事，多么可笑。
唐凤梧见杨老夫人迟迟不做回应，侧脸瞧了下窗外天色，便决定先行离开。
他刚要起身，冷不防一股气血上涌，头晕目眩让他呕意不止。
“呵”一声冷笑从唐凤梧身后响起，一双
淬满了毒辣的目光正居高临上的打量他的全身。
“茶里有什么？”唐凤梧的神智逐渐变得迷离起来，但努力握紧拳头用痛意保持清醒。他自进屋以来唯一碰过的东西就是这里的茶水，如果没记错，这盏茶还是杨老夫人为他倒的。
杨老夫人抚了抚梳的一丝不苟的鬓角，嘲笑道：“我早就说过，我独身一人无可牵挂，不怕攀三污四，怕的是小人得志。就让这盏茶，把一切送回到原点吧！”
“为谋害朝廷官员……伯母甘愿拉上全族上下陪葬吗……”
“谁说我要取你性命？你且再细细体会半刻，这东西可比毒药金贵百倍呢。”
说完这句话，再看躬身匍匐在地的唐凤梧，已是面色潮红，燥热不堪，一身的气血不断向上向下翻涌。
是合欢散。
思即此，唐凤梧豁然开朗已将那人的算计了然，用尽一身力气想要拿起桌上茶杯扔向那个蛇蝎版的女人。
“你很聪明，”她轻轻一侧身，便躲开了那只茶杯，碎屑散落一地，曾经温润如玉的曲线，瞬间变得锐利无比。
“原本我只打算呆上半盏茶功夫，等药劲发作后也无证据能指摘到我头上，是你一再激我……算了，也是我沉不住气，哼，反正我从一开始也没想过要独善其身。看见你如今的样子，你不知我有多解气！待会儿，他们会将易钟玉送到你这屋来，孤男寡女酒后乱性，又是旧情复燃，倒也人之常情……不知唐大人经此一遭，是怨我多一些，还是谢我多一些呢？”
“他们？”此时的唐凤梧，连呼吸都有些不稳。
“饶你平时多智，连这都想不到吗？”杨老夫人俯下身，满意了摸了摸男人滚烫的额头“今日是谁的犒赏宴，在这样的场合中，皇家女眷与朝廷命官发生苟且，这样自打耳光的乐事，会是谁最愿意看到的呢？”
交代完一切，她狠心的将男人推到地上，像是欣赏过自己令人满意的劳动成果后，悄然离开。
“你也不必怪我，要怪就怪她易钟玉多管闲事，而你又痴心不悔，叫人看了都生厌！”
………………
后来的事，唐凤梧自己也记不太清，药物的作祟，难忍的心头之意，犹如身处火炉般难耐，他捡起地上的碎瓷片狠狠向大腿上抹去，意图用痛意来保持头脑上的清醒。
但他无法抑制的，是对易钟玉的想念。常言道官场凶险，但亦未曾见识过如此阴毒的招数。这些年来，她面对的原来一直是这些吗？
他从未像这一刻般迫切，想要见到她，想要她亲口告知：她是否安好，是否平安。
周遭的一切似幻似真，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醒来。
不知沉睡了多久，他仿佛真的看见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子，她带着一阵清香向他走来，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模样。细细长长的眉毛下，美目俏皮。还有那圆嫩的面庞，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唐凤梧此时无法区分现实和梦境，一心只怕伤到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挣脱这种蛊惑。
他感受到那女子微微一愣，向他口中喂一颗药丸，干涩的苦意在喉间化开，睡意愈发的明显。
“明明都已经做好………准备……”
………
“还是这么麻烦啊………”
在彻底跌入黑暗前，他听见那女子半带嗔怪半带温柔的声音，和她伸出双手，触碰到他的那一霎依旧能感受到入骨的冰凉。
似乎是梦，他已然沦陷。
再醒来，又是在唐氏府邸。
王炳文告诉他，自己是被秘密送出宫的，两个伶俐的宫女吩咐王炳文将他照顾好，没多透露一句话。
昨夜的宫宴，还是生了变故，据说大理寺丞杨淮安的妻子冯氏，意图报复二殿下，于福云殿茶室行刺，被当场抓获。圣上大怒，当场判了斩刑。
无人提起那盏碎裂的茶具和全身而退的自己。他醒来后的几天内，也不见有人来访。
黄粱一梦，他跌入梦境前的怀抱，却那样真实。
可无人向他做出解释。
冬雪皑皑，草草将旧事盖过。
很快又是一个新年。
他不像大哥早就备下跑冰后的新衣物，只能围坐在火炉旁等水渍烤干。易钟玉自然不会像他一样，宫里熟门熟路，遣个宫女的功夫就钻进哪个隔壁杂间不见了。
半日来发生的事，就够让他头痛的，一个人静坐在屋内，细细琢磨何时入席能不被人察觉。窗外雪地中早已无人，寒风渐起，让人迷失在鬼魅般的乐章里。
就是在这个时候，茶间的门被人重重推开。唐凤梧一时不察，猛地抬头时，便见到来人已踱步至他对面坐下。
“杨..........杨伯母？”
怎么是你？这是唐凤梧未问出口的后半句。
“唐大人，好久不见了。”
饶是唐凤梧素然稳重，也未想到杨老夫人会出现在此处。看着他紧蹙的眉头，杨老太太反而淡定得过分，很自然的接过桌上茶壶为二人各斟了一杯茶水。
“一别数年再见，还未问过唐大人，觉着这湖州与京城，哪处更好？”杨老太太未等唐凤梧回复，便又开口轻嘲道。
唐凤梧丝毫不以为意，微笑回应，“湖州人杰地灵，京中热闹纷呈，何来比较一说。想来还未问候杨兄，在蒙州一切安好？”
“哼”杨老夫人轻蔑笑出声，“湖州受贬这两年，倒让你改了性子，都学会奚落长辈了，二殿下也算用心良苦了。”
“干钟玉何事，”唐凤梧轻轻地笑着，拿过茶杯不疾不徐，“昔年伯母来唐家逼我纳妾，难道也是钟玉指使的？”
“哈！哈！”杨老夫人高声大笑两声，终于将心中难掩的气愤一股脑发泄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果然还因这事记恨我。”
“没错，这事是我不厚道，可她又好到哪里去，因着旧年芝麻大点的恩怨，就要毁我了我杨氏一族吗？！我倒恨自己当年，没多说几句重话，逐了这个祸害早早痛快！”
“杨夫人慎言！杨兄谋逆一案，由刑部查办，当今圣上亲自裁决，伯母莫不是想说，天下之人皆对你杨家有亏？连今上也难辞其咎？”唐凤梧重重磕了手里的杯子，厉声打断了对方的自说自话，隐隐威势倒叫她终于收了话口。
“你无需拿这些话来堵我，杨家这一劫：究竟拜谁所赐，皇上难道不比你一个五品小官清楚？我这一把年纪，独身一人了无牵挂，身边能被拖累的，也早早散了个干净，老婆子我最不怕的就是有人攀污！”
杨老夫人这话说的怪腔怪调。唐凤梧也不再针锋以对，他不动声色把话锋一转：“先帝大行，忠义伯甘冒大不讳于灵前痛哭流涕，直言贼子乱政，立誓此生必除奸佞。伯母扪心自问，此为何胆识？之后这些年，长子入阁拜相，次女入宫伴嫁，伯母的母家冯氏………却因经年一起户部查办日渐倾颓，子侄里也未有成大器的晚辈………这些，叫伯母眼红了。”
“你少来阴阳怪气！”
见唐凤梧依旧淡然微笑，杨老夫人愈发急火攻心，但她到底无法反驳，一时陷入语塞。
她回想起那日上唐家门，瞧见易氏琼花月貌，夫妻俩风情月意，好不相配。再想想母家那一窝鸡零狗碎，便一时横生恨意，赌气刁难。
那起子污案，她知晓自家有错在先，但她依旧无法抑制，将一腔无法宣泄的仇恨撒到易钟玉身上。
在她看来，无论是冯家还是刘家，只不过是易钟玉与三殿下在一次次争强好胜中，手里摆弄的玩物罢了，凭什么由他们来承担背后的苦难。
先帝驾崩，她以为大仇得报的机会来了。不过是摆摆长辈架子，唐夫人自己看样子也不怎么喜欢这位嚣张跋扈的儿媳，就当帮多年老友帮了这个忙。新婚不过一年的小夫妻，能有什么不可逾越的情谊。况且她知道皇家不睦已久，她易钟玉就算有登天的本事，还能扯出圣上来撑腰？还不是生生咽下去这口气。哪怕那日她吃瘪回去，也未曾后悔一分一毫。
可是，后面一系列事情的发展，一桩桩一件件都叫她目瞪口呆。
她自认为几十年里媳妇熬成婆，看透了这内宅里弯弯绕绕。可惜，无论是皇家内眷还是唐家上下，她都未曾识得清楚。
胆大包天的小丫头，竟真抛下夫家和离去了，和昔日相看相厌的弟妹后母联合，又搅得自家鸡飞狗跳。
唐家小儿，倒也是个情种。无过被贬，多大的屈辱，竟又从湖州追回了京城，至今不娶。
这世间人世间事，多么可笑。
唐凤梧见杨老夫人迟迟不做回应，侧脸瞧了下窗外天色，便决定先行离开。
他刚要起身，冷不防一股气血上涌，头晕目眩让他呕意不止。
“呵”一声冷笑从唐凤梧身后响起，一双
淬满了毒辣的目光正居高临上的打量他的全身。
“茶里有什么？”唐凤梧的神智逐渐变得迷离起来，但努力握紧拳头用痛意保持清醒。他自进屋以来唯一碰过的东西就是这里的茶水，如果没记错，这盏茶还是杨老夫人为他倒的。
杨老夫人抚了抚梳的一丝不苟的鬓角，嘲笑道：“我早就说过，我独身一人无可牵挂，不怕攀三污四，怕的是小人得志。就让这盏茶，把一切送回到原点吧！”
“为谋害朝廷官员……伯母甘愿拉上全族上下陪葬吗……”
“谁说我要取你性命？你且再细细体会半刻，这东西可比毒药金贵百倍呢。”
说完这句话，再看躬身匍匐在地的唐凤梧，已是面色潮红，燥热不堪，一身的气血不断向上向下翻涌。
是合欢散。
思即此，唐凤梧豁然开朗已将那人的算计了然，用尽一身力气想要拿起桌上茶杯扔向那个蛇蝎版的女人。
“你很聪明，”她轻轻一侧身，便躲开了那只茶杯，碎屑散落一地，曾经温润如玉的曲线，瞬间变得锐利无比。
“原本我只打算呆上半盏茶功夫，等药劲发作后也无证据能指摘到我头上，是你一再激我……算了，也是我沉不住气，哼，反正我从一开始也没想过要独善其身。看见你如今的样子，你不知我有多解气！待会儿，他们会将易钟玉送到你这屋来，孤男寡女酒后乱性，又是旧情复燃，倒也人之常情……不知唐大人经此一遭，是怨我多一些，还是谢我多一些呢？”
“他们？”此时的唐凤梧，连呼吸都有些不稳。
“饶你平时多智，连这都想不到吗？”杨老夫人俯下身，满意了摸了摸男人滚烫的额头“今日是谁的犒赏宴，在这样的场合中，皇家女眷与朝廷命官发生苟且，这样自打耳光的乐事，会是谁最愿意看到的呢？”
交代完一切，她狠心的将男人推到地上，像是欣赏过自己令人满意的劳动成果后，悄然离开。
“你也不必怪我，要怪就怪她易钟玉多管闲事，而你又痴心不悔，叫人看了都生厌！”
………………
后来的事，唐凤梧自己也记不太清，药物的作祟，难忍的心头之意，犹如身处火炉般难耐，他捡起地上的碎瓷片狠狠向大腿上抹去，意图用痛意来保持头脑上的清醒。
但他无法抑制的，是对易钟玉的想念。常言道官场凶险，但亦未曾见识过如此阴毒的招数。这些年来，她面对的原来一直是这些吗？
他从未像这一刻般迫切，想要见到她，想要她亲口告知：她是否安好，是否平安。
周遭的一切似幻似真，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醒来。
不知沉睡了多久，他仿佛真的看见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子，她带着一阵清香向他走来，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模样。细细长长的眉毛下，美目俏皮。还有那圆嫩的面庞，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唐凤梧此时无法区分现实和梦境，一心只怕伤到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挣脱这种蛊惑。
他感受到那女子微微一愣，向他口中喂一颗药丸，干涩的苦意在喉间化开，睡意愈发的明显。
“明明都已经做好………准备……”
………
“还是这么麻烦啊………”
在彻底跌入黑暗前，他听见那女子半带嗔怪半带温柔的声音，和她伸出双手，触碰到他的那一霎依旧能感受到入骨的冰凉。
似乎是梦，他已然沦陷。
再醒来，又是在唐氏府邸。
王炳文告诉他，自己是被秘密送出宫的，两个伶俐的宫女吩咐王炳文将他照顾好，没多透露一句话。
昨夜的宫宴，还是生了变故，据说大理寺丞杨淮安的妻子冯氏，意图报复二殿下，于福云殿茶室行刺，被当场抓获。圣上大怒，当场判了斩刑。
无人提起那盏碎裂的茶具和全身而退的自己。他醒来后的几天内，也不见有人来访。
黄粱一梦，他跌入梦境前的怀抱，却那样真实。
可无人向他做出解释。
冬雪皑皑，草草将旧事盖过。
很快又是一个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