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几人便动身赶路。长风又寻了一位郎中伴行以便照顾十五,舟车劳顿加上又值孕初,十五每日头眼昏沉,不思饮食,只想阖眼休息。

    一连行了五日,才看见长安城宽阔巍峨的城楼。长风吩咐身旁的谨言,让他带十五避开人群纷杂的街市,改从一处僻静的城门入城。

    谨言领命而去,长风目送十五的马车走远后,自己驭马直奔崇仁坊的将军府邸。

    因紧邻皇城,还未进坊内便觉人群车马熙来攘往,喧闹鼎沸。时隔数月,长风又望见了将军府的朱檐碧瓦在日光下明亮闪烁。久别返乡不应该激动欢喜才对吗?何况眼前是他从小到大居住的府院?可今日他却觉得这里有些刺目,心里更是莫名的苦涩拥堵。抬首见谯楼上申时已过,想必此时父亲已经下朝回府了。

    守卫远远地望见是长风,忙上前请安牵过马的缰绳,道:“将军前几日便吩咐下来,若是郎君回府,便去后院寻他。”

    将军府高大的后院院墙围种着一株株古朴的棠树,除西北角设有一处水榭亭台和小片花园外,几乎整座后院皆为练武场。即使如今四海升平,边境多年无战,可顾将军却是是素日惯了的,每日下朝后雷打不动,要么同当年的军中旧部,要么独自一人于武场操练。此时的他正手抄一杆红缨长枪奋力挥舞,枪尖于阳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眩人眼目。

    随侍在旁的仆人望见长风,忙向他躬身请安。

    “父亲,孩儿回来了!”长风向前稽首。

    “起身吧。”顾如晦回身望见长风,收起手中长枪。仆人忙递上帕子,顾如晦接过擦拭额角的汗,又道:“此一去数月,齐州城可有什么线索?”

    稍顿,长风垂首回答:“孩儿无能,并未寻到那孤女下落。”

    顾如晦眉目之间瞬时有些阴沉,可随即又掠过一丝关心,沉声道:“谨言曾来信说你遭遇山贼,受了重伤,如今可痊愈了?”

    “现已大好,劳父亲挂心。”长风淡淡地回答。

    半晌,二人之间再无对话,气氛陷入沉默。不过他们父子之间的交流,是一向如此的冷淡疏离。倒不是因为芝若于二人之间尴尬的关系,因为这种局面在很早以前便已形成。大概是因为长风幼年时,他的父亲多征战在外,顾不得家中妻儿。直至长风长至少年时,父亲终于平复边地战争,凯旋回朝。本该一家三口共享天伦之乐时,父亲却日日操碌于朝政,母亲又因病猝然离世,自此长风便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变得沉默寡言,甚少与父亲沟通。

    率先打破静默的是一位婢女,她步至主人面前通报,说夫人已备好了晚饭和酒菜。

    顾如晦并未理会,仅向长风吩咐道:“既然身体已安好无恙,那明日你便去折冲府复职。”

    “是!”长风应道。

    顾如晦低嗯了一声,又看见侍立在旁等待回话的婢女,想起他们父子二人已经许久未曾一起用过饭,便随口挽留长风用过饭再走。

    长风只得应允。席间,只有仆人与婢女在旁布菜斟酒,三人之间极少言谈。长风一心只挂念着十五,并未动过几筷。

    芝若见状,询问道:“听说你受了伤,可是伤重未愈,没有胃口?”

    长风只是轻轻摇头,便起身向身旁的父亲请辞。见父亲沉声点头,他便向二人俯身行礼,匆忙退下。

    四方朱墙围成一座宅院,虽不算大,却因地处偏僻极为隐逸幽静。月苑是长风的生母当年陪嫁的宅邸,成婚后因父亲常年征战不归,母亲便时常带着长风来此小住。可自从母亲离世后,长风怕触景伤情便极少来此。直至去年芝若嫁入将军府后,长风才又搬进别苑长住。因是少女陪嫁的宅院,院内便处处彰显着小儿女的情思,太湖山石、长廊水榭、雕栏玉砌,加之四时葱郁的花草树木,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皆是曲折玲珑,说不尽的清幽雅致。此时正值金秋十月,月桂盛放,浓绿的枝头缀满金灿灿的小花,不消风吹已是满院香气四溢。

    “这是何处?”十五微睁双眼,打量陌生的四周后,急忙从床榻上起身。

    侍立在外的仆人听见声音,不敢妄动,只好去告知谨言。没成想十五已经自己开门,步出正厅。因长风之前尚未成亲,府中没有女眷,偌大的宅院竟只有寥寥三五个男性仆人侍候,并无一个婢女。所以那些遇见十五的仆人在未弄明白状况前不敢阻拦,十五便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前院。

    长风恰在此时出现,看见十五正在前院的几株月桂树下徘徊,似在寻找院门,面上吃了一惊。谨言慌张赶到前院,看见主人同小娘子在一处,便与仆人一同退下。

    “十五。”长风轻唤。

    十五回身望见长风,忽地眉头紧蹙:“放我出去,我要找阿姑!”

    长风知她此时必定还在生自己的气,便柔声回答她:“阿姑已经回到山中去了。”

    “我不信,我要去找她!”

    十五一面说一面越过长风,走向他方才进来的一条青石小路,长风一个箭步挡在她的面前。

    “十五,这里是长安城,齐州早已是千里之外了!”

    “什么?”十五一脸的惊诧,“为何你要把我带到这里?”

    “难道你忘了我们已经成亲,忘了我们在月下的誓言,愿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分离。”

    长风边说边轻轻牵过十五的双手,见她没有反抗,以为她多半已经原谅了自己,内心一阵欢喜。未料十五听完他的话,却倍加恼怒地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道:“是你害了小六子!是你瞒骗了我!在你心里,从未真正把我当作你的妻子看待!”

    “不,这一切只是误会!“长风急忙解释,“自我们在山中成亲以来,我从未离开过你半步,如何会害了小六子。起初我并非有意向你隐瞒姓氏,那不过是我每远行时的惯例,当时我根本不曾想过后来会爱上你,更不曾想过我们会结成夫妻……”

    “即便如此,那为何你后来不解释?还要瞒骗你父亲是将军的事实?”十五指责道。

    “我……”长风一时语顿,因为这恰是他最害怕回答她的事实。如若当时向她一一解释,自己姓顾,自己的父亲是当朝将军顾如晦,便是自己的父亲害了她的父母。如此这般,那便没有后来的二人,没有此时此地对峙的彼此了。可他不后悔,一刻也不曾后悔他的选择。未曾想十五的回答否定了他的想法,如同将他推入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我们不再是夫妻!”十五推开他,怒嚷道。

    “不再是夫妻?”长风震惊地看着十五,喃喃低语,“过去我们在一起点点滴滴于你而言,竟不曾留恋半分?”

    过去?十五蓦地回想起初次遇见长风,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情景。她逐渐意识到,如若自己没有遇见他,没有救过他,没有爱上他,或许如今自己与阿姑还在深山过着一如既往地平静生活,小六子不会死,阿翁也不会伤心欲绝。这一切的一切,始作俑者竟是她自己!

    “我真希望自己从未遇见过你,我做得最后悔的事便是在山中救下了你!”

    十五的眼泪夺眶而出,急怒之下彻底否定了两人的所有过往。

    长风内心一阵撕扯,只觉五脏六腑被人用刀一片片凌迟一般的痛楚,泪水于瞬间掉落。他努力握紧自己的衣袖,直至指节泛白方才忍住泪水。半晌,他颤声道:“我——我竟从未想过,你会这般恨我?”

    见他落泪,十五只觉胸中悔痛的波涛翻涌,不禁失声痛哭:“顾长风,我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

    长风想起十五如今已有身孕,郎中曾嘱咐不要惹她动怒。忙上前为她拭泪安慰她。十五一把推开长风,差点撞上采买药品回来的郎中。他望见长风十五两人拉拉扯扯,以为不过是小两口怄气打闹,便以袖掩目道:“小人什么都没看见!”

    十五绕开他,直奔青石小路外的院门,长风情急之下扯住她的手臂,郎中这才察觉到二人面上皆泪光点点,意识到不是日常夫妻的拌嘴那么简单。便好心上前劝慰道:“小娘子想必是要回齐州城,不如待过些时日,与小人一同结伴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十五看向那郎中,面色稍霁。方才因一时冲动,她并未想到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现下想想,如若要她独自找回齐州城,她还真没十足的信心和把握。

    “你也要回齐州城?”十五问他。

    “正是。一来小人是受雇于这位郎君于途中照看小娘子,二来小人也是顺路探望在长安城内做买卖长兄。可不巧的是小人方才得知长兄已于前几日远行,待他回来与他照个面,小人便要回齐州侍奉老母去了。”

    十五一听说他还要再等些时日,不能立刻就走,有些犹豫不决。郎中忙递了个眼神给长风,并佯装指责他:“这么好的娘子何故总要惹她生气?还愣着作什么,快扶你娘子回房,我要为她诊脉呀!”

    长风心领神会,忙上前搀扶十五回房。

    “我好好的,为何要诊脉?”

    “哎呀,小娘子竟还不知自己快要做……”郎中正欲说,却见长风向自己摇头,便及时住口。

    长风深知若此时将怀有身孕的消息告诉十五,无异于是火上浇油。只能等哪天她情绪平稳些,再让她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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