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刮过灰黄的天空,掠过清冷的后院。几片残枝枯叶犹挂树梢,随风瑟瑟。十五垂首,久久地落座于冰冷的石凳,一言不发。

    “小娘子,立冬已过,外面不宜久待,奴婢扶您回房罢?”霁儿不忍心看小娘子如此感伤,劝慰道。

    十五轻轻摇了摇头,方才她欲拼命逃离的地方,此刻却不想再挪步。因为无论再怎么逃,终究也逃不开赤裸裸的现实。

    三书六礼、家世门第、云泥之别、无奈之举……方才将军夫人的一番话,字字诛讥。同一柄利刃一般,一刀一刀干净利落地,将她不愿面对的事实剥皮抽筋,摆在她的面前。前几日自己对于这份感情还信誓旦旦,此刻近乎却要分崩离析。

    “虽然奴婢不知方才将军夫人同小娘子说了些什么,惹得您如此伤心,可奴婢觉得您大可不必如此。您只要记得,如今郎君对您的一片深情,那是任谁也拦不住,挡不了的!”霁儿上前轻抚小娘子的肩头,满怀信心地安慰她。

    十五愣了一下,虽是霁儿说得没有错,可当真只要有一片深情,便能冲破一切的阻碍?能冲破长辈的极力反对?能冲破家世门第的观念?能冲破世间众人的轻视白眼?

    十五于内心一句句地反问自己,几片落叶随风飘落至她面前的石桌。望着暗黄枯萎的薄叶,望着迎风颤栗的枯树。虽已呈萧萧调零之态,可待来年,春风化雪,它的生命又将周而复始。生长于自然山水中的十五,此时无疑获得了自然给予她的能量。她从不会让自己过度沉溺于悲伤的情绪,无法自拔。她期待并相信自己和长风的感情最终能度过寒冬,迎来次年的万物复苏。

    十五原本低垂的眼帘重又抬起,她的双手攥握成拳,澄澈的眼眸满是光亮。

    忽听一阵异响,十五面露不适。接着又一阵异响,十五不得不换了个姿势来掩饰。这还未至酉时,她又是腹中空空,饥饿难耐了!掐指一算,她今日已吃了三顿饭,若此时再吃,是第四顿。晚饭还要再吃,便是第五顿。再加上宵夜,那便是一日六顿!轻揉着自己的小腹,十五眉尖微蹙,有些薄恼。

    霁儿忍不住掩口,笑了笑:“小娘子又饿了吧?奴婢这就去准备膳食。”

    “不用,不用。”十五忙唤住霁儿,只因她莫名想到,幼时曾圈养过一头小野猪。小时能吃能睡,肥嫩可爱,长大后肥硕无比,生了一窝乱哄哄的小猪崽。她可不想变成那头野猪,更不想生一窝哼唧哼唧的小猪。

    “郎中嘱咐过,小娘子孕中莫要忍饥挨饿,想吃什么尽管吃。奴婢的阿嫂当初也同今日的小娘子一般能吃能睡,最后生了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呢。”

    提及婴儿,十五心中不免神向往之,满心期许。暗想自己会不会也生个白胖小子,亦或白胖姑娘,她都喜欢。

    “我那大侄儿,小娘子猜一猜他生下来有多重?”霁儿边笑边用手臂比划着,佯装怀中抱着一块千斤巨石,吃力地往前走,还不忘用手擦擦额角的汗。

    “那时我的手臂都快要折了……” 霁儿十分聪明,将方才还神伤的十五引逗得笑靥如花,直捂着小腹,向霁儿摆手讨饶,求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郎君也快散值了,奴婢先去通知后厨准备晚饭。小娘子也莫要在想那些烦心事了,就当是为了腹中胎儿,也莫要再自怨自艾。”霁儿恳切地劝慰道。

    十五点了点头,向霁儿回以一个轻松的微笑。

    腹中又一阵雷声轰鸣,十五望着石桌上几碟精致糕点,随手挑了一块,咬了一口。双眉一挑,竟出奇的好吃?于是她又顺手拈起第二块……

    长风于院门外下马,两府兵上前把午后将军夫人来此的事一一告之。长风面色转而阴郁,眼眸也逐渐暗沉。他早已料到父亲定会使出旁的手段来迫使他与十五分开,可万万没想到,父亲竟会让芝若来做说客。着实令他恼怒之余又多了几分不安。

    抬步入院,长风急欲见到十五,不知她可否经受得住这一番新的打击?她心中的信念可曾动摇?忽地后院传来一阵高呼,长风登时一愣,心脏骤然一缩。仿若有一方璞玉珍宝,陡然坠落冷硬地面,瞬时便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长风不绝加快脚步,迎面撞上惶恐不安奔来的仆人,仆人见到他也不上前请安,竟直直呆住。

    长风心中更觉不妙,忙抓过他的衣衫,大声询问:“出了何事,如此慌张!”

    仆人这才反应过来,口中断断续续:“小娘子她——她……”

    长风如遭雷击一般,身子蓦地一颤,脑中嗡嗡作响。双手不觉一松,仆人跌倒在地。

    来不及多问,长风疾步奔向卧房。

    说不清这一路走得有多漫长,多艰辛。长风猛地推开房门,抢步到榻前。十五满面通红,小口小口地喘息着,像是不能呼吸的模样。长风连忙去摸她的手臂,寒冷僵直,一动也不能动。

    一旁的郎中正为十五施针,一根又一根闪着刺目寒光的银针,缓缓扎入十五的身体。

    “十五……”长风哽咽地一声声呼唤。

    十五无意识地睁开双眼,在数点分散的光圈和朦胧的日光中,手指努力地微微抬起,想要抓住其中的某一点光,那一点模糊又熟识的面容。

    “阿姑……”

    十五无意识地轻唤。

    长风紧紧握住十五的手,泪水于眨眼之际掉落。

    眼前那团光影渐渐黯淡,消失……

    十五看见了长风,面色苍白,双手瑟瑟的长风。

    “长风……”

    十五淡淡地呼唤。又一银针扎入她的身体,她陡然陷入昏迷。

    长风面色一僵,大惊。

    “小娘子此时需要保存体力,莫要再将她唤醒。”郎中解释道。

    “十五如今可有大碍?”

    “所幸及时发现,方才有力回天,捡回一条性命。”

    长风这才晃过神,如释重负地喘出一口气。可随即又见郎中向自己轻轻摇了摇头,许久才开口道:“只是……”

    “只是什么?”长风忐忑不安。

    “只是这腹中胎儿,怕……”郎中面色凝重,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如今只盼吉人自有天相,但愿他们母子能一起挺过这一劫。”

    方才唯恐十五出事,长风并未顾及到其它。得知十五暂无性命之忧,稍稍放松之际,顷刻又要面对这般残忍的事实,不得不令他肝肠寸断,心如刀割。

    “十五生得什么病,为何会突然如此?”

    “这,小人也很惶恐,看小娘子的症状,像是中毒”

    “中毒?”

    长风望着气若游丝的十五,又望向一地的婢女仆人,瞬时急怒攻心:“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十五为何会中毒?”

    霁儿面白似雪,又怕又急,慌忙上前叩首。

    “小娘子方才腹中饥饿,奴婢便去吩咐厨房备饭……”霁儿将方才在后院与小娘子的经历一一向长风回禀,“可一回来,就见小娘子倒地不起了。”

    “避重就轻,既没吃任何东西,怎地会中毒?”长风斥责道。

    是啊,明明没吃任何食物,怎么可能会中毒?霁儿心中惶惑不解。

    忽地,她想起什么了,忙高声道:“茶点,小娘子饥饿难耐,定是先食了桌上的那些茶点。”

    “茶点?”

    霁儿点了点头,应声道:“正是。方才一时情急,奴婢只顾去喊郎中,来不及细看,烦请郎君着人去后院察看。”

    长风忙示意仆人前去。片刻,仆人将茶水糕点端入。果不其然,其中两碟各少了几块。

    郎中用银针于茶水糕点中一一试毒。

    “怎么样,可是这茶点之中有毒?长风焦急地询问。

    银针并未发黑,郎中拿起茶水和糕点嗅了嗅,又看了看昏迷的十五,摇头道:“仅凭这些,小人此时还不能断言,只能等小娘子醒来再细细问之,方能确诊。”

    “既是茶点无毒,奴婢又一直陪在小娘子的身旁,未曾离开,怎会……”霁儿目光一滞,想起了将军夫人同小娘子独处的那一刻钟。

    见她止住不说,长风疾声追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霁儿只得一五一十地回答:“一个时辰以前,夫人入院后把奴婢们支开,与小娘子单独聊了一刻钟的时间。也只有那一刻钟,奴婢不知小娘子经历了什么?”

    话未尽,长风已是满眼的不敢相信。

    “长风……”

    十五于昏迷中醒来。

    “我在,我在。”长风慌忙握住十五的手,“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十五轻轻点了点头。

    见她面色稍转正常,不似方才地那般难受,长风渐渐放下心来。他一面为她撩去额前的碎发,一面轻吻着她的指尖。

    郎中忙与众婢女仆人退下。

    “我怎——怎……” 十五声音低哑,一字字地询问,却怎么也连不成一句话。

    “没事了,郎中说你已无大碍,只是需要好好休息。”长风向她露出安慰地一笑。

    十五无力地阖上双目,忽地又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睁开双眼,竭力起身却一动也动弹不得。于是她只能急急地望向长风求救,满眼的惊惶失措。

    “不要着急,慢慢说……”长风抚着她的双肩,柔声宽慰。

    “孩——孩子……”十五哑然道。

    长风呼吸一窒,只觉伤痛再次向他袭来。可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未曾流露出一丝悲伤,“没事了,你不要多想,他很好,很健康。”

    十五这才点了点头,安心睡去。长风宽厚的手掌轻抚着十五冰冷的脸颊,手臂……

    犹豫片刻,最后轻轻落在了她的小腹。虽是隔着一层衣料,却令长风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寒冷和颤栗。他们的孩子,为何还未出世便要受此劫难?作为夫君,作为父亲,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失职至此?

    长风于心内暗暗自责,凄苦之情溢于言表。顿了顿,一股无法压抑的怒火涌上他的心头,又迅速涌向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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