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张良敢如实相告,我便不再顾虑他的感受,摆明地说:「实话告诉你,刚才我问你小圣贤庄的伙食之际,我早已从中猜出你用过早膳,知道你拿着烤山鸡是为了让我能放开心吃。」

    「足智多谋的儒家三当家,一路跟我这名阴阳家弟子来此,不就是想藉由我来揣测阴阳家的动向,打探阴阳家的消息?」

    「既如此,你何必在做那么多无意义的事?」

    「原来……姑娘早就发现了?」张良垂眸苦笑,语气夹杂着一丝颤抖。

    我非常清楚地从那份颤抖中感受到极力压抑某种情绪。我愣了愣,越发不明白他脑中所想。

    我不会刻意去施展通心之能,反之,我还会极力压抑这种能力。

    一来,不论是身体抑或心灵,当通心之能感知之际会消耗掉自身太多能量,给身体带来许多不必要的负担;二来,也是我最在意的一点,我不愿违背他人的意愿,而随意的扒开他们内心深处隐藏的感受。

    可即便我有意压制通心控意,却总还是会有例外发生。

    就好比现在,一瞬的犹豫,我便深刻地感受到张良内心中强烈的情感不是恐惧,不是敌意,而是令我最不明白的动容与欣喜。

    剎那,我冰冷刺人的敌意,不禁被他内心深处中的温暖给化开几分。虽然我紧皱的眉头悄悄的舒缓开来,但手边的木刺仍旧抵在张良的心窝口上。

    「我收回方才的话向姑娘诚心道歉,是子房无礼冒犯了。」

    「子房心中有一事必须告诉姑娘,可到头来为了试探你,还是耐不住性子,没拿捏好分寸,得罪了姑娘。」张良低下头,神情失落。

    「还请姑娘不要把子房愚昧的冒犯之举放在心上,以至于动怒伤了身子。」张良诚恳道歉道。

    我瞇起眼,木刺在他心窝处停了片刻。我冷眼看着张良毫不惧怕,神色诚恳。我一瞬的发力,木签直接在我们面前断成两半。

    「这么重要的计谋,你何必要告诉我?」我狐疑道。

    张良听闻双目微微睁大,随后扬起嘴角真诚回答:「我从中协助墨家之事,对阴阳家左护法来说并不难猜,但即便左护法将此事告知于你,有一件事我也必须与你坦白。」

    「当初我收到墨家的消息,知晓阴阳家有部分成员早已离开桑海,这其中也包括姑娘。」

    「姑娘只是一名普通弟子,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姑娘会折返回来。如此,当初我就不会替流沙与墨家出此计谋。」

    「哼,若是无此计,卫庄现在就不会身负重伤,断筋废武。」我阴冷嘲讽道。卫庄既然出手,就必须为他的选择而负责。

    「流沙每位成员闯荡江湖多年,不畏死,也万分清楚自己的行动便是在刀口上舔血。对于挫败,他们不会为自己找任何借口。」

    「我这么说并非是在怨怼姑娘突然折返,而是,我……。」张良顿了半刻,才缓缓接着说:「我曾听闻赤练提及姑娘的状况,我只是,只是很高兴姑娘能够好好活着。」

    「仅此而已。」张良负手而立,移开视线。我看不出他此刻双眸中透出的情绪,那双澄澈的灰瞳表面像是铺上了一层冰霜,但是冰面之下好似又有暖流暗暗扰动。

    他是为了其他考虑在向我求和,还是另有其他不一样的心思。剎那,后者的想法马上被我抛之脑后,一位聪明狡黠的谋士什么都看得透彻,现在温和的态度恐怕只是在替未来的险情另辟新路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不想再跟他有过多牵扯,一个转身便打算回到罗金铺。

    「玉姑娘!」张良急促喊着。他快步挡在我的面前,眼神中透出了一丝慌乱。

    「若姑娘愿意原谅子房的冒昧,便请收下此物。」

    张良摸进他胸口衣料的内袋,我瞥见内袋中隐约是一块温润白玉。于是,我趁他拿出手前,直接抢过他手中咬到一半的烤山鸡啃了一口。

    「我收下了。」

    「我还有事,我们两个就此别过。」我嚼着烤山鸡说。

    别以为我不晓得他心里盘算着什么鬼点子,这张良铁定又想拿出什么大人情的东西让我收下。

    烤山鸡我啃都啃了,这下他是没理由让我欠人情了。

    张良见我夺下他的烤山鸡,还张狂的在上头啃了几口。他两颗眼珠子先是瞪得大大的,随后,又不知怎地噗哧笑了出来。他笑的很开心,笑颜中透出的幸福与无奈令我越发看不明白。怎么突然感觉我这样吃了他的份,堵住他的嘴,反而是我吃亏了。

    张良边笑边说:「珑月姑娘行事惊人,不同凡响,令张良印象深刻。」

    「先生与其注意我,注意阴阳家的动向,倒不如去追查近日桑海城中流传的异香密药。」

    「我猜无论是儒家还是阴阳家的弟子,对于这药恐都有不小的关系。」

    「多谢姑娘提醒,子房对此早已有所准备,劳烦姑娘操心了。」

    「我不是在操心你。」我悻悻反驳,他这张巧嘴还真会说话。

    「在桑海城里,小圣贤庄中的齐鲁三杰,对于整个桑海城还是有不小的影响力的。」

    「散发异香的密药我曾体会过一两回,也不知其中的药性对人是好是坏。我不过是因为碍于立场不好再继续追查,但同时,我也不愿坐视不管,不想牵连更多无辜之人。」

    「姑娘放心,子房与你的想法一致,即便你不提,我抑会有所行动。」

    「不知姑娘离去前,可愿与子房一赌?」

    「我赌姑娘此次离开,日后必会再次归来桑海城。」张良坚定道。

    我不明白张良的问题,我之后回不回来与他又有何关系?

    想了半刻,阴阳家素来独来独往,百家之中的任何一家对我们的确是知之甚少。

    我想我恐是整个阴阳家里头,唯一一位撇除任务之外,还愿意与其他百家成员相谈之人。如此说来,他前后热切关心我也就说得通了。

    「阴阳家与公输家合力建造的蜃楼座落于桑海,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既如此,我再次来到桑海城不也是理所当然。」

    「先生的赌局还真是友善。」

    友善到不用赌,就能猜到输赢的结果。

    张良听我说完眉眼低垂,嘴角扬起,不知又在开心什么。

    每当他又露出这种如暖阳般和煦,软绵的满足浅笑,不知怎地,我的心里总会有一种吃亏的感觉。

    「罢了,先生高兴就好,我还与人有约不便久留,先生也不用送我了。」我说罢,啃着烤山鸡头也不回的直接离去。

    在离开前,我依稀听见张良的自言自语,又或者,其实他是知晓我听得见才故意说出口的。

    「良这一生从未赌输过。」

    「这次,我只赌姑娘能在下次见面之时,不被任何人事物给拘束,放开手脚做自己所愿之事,去觅得遵循本心的向阳之道。」

    「我不只相信你,还会由衷期盼那日的到来,珑月姑娘。」

    我没回头搭理张良,只当是没听见离开此地。

    他根本就不明白,我的心本就不会被任何事物阻拦。我必定会寻回自己的过去,揭开珑玉之本与阴阳家互相关联的种种谜团。最后,就随那臭冰块的心意,相守相伴,永不分离。

    *

    回到罗金铺门外,我虽已带好面纱,但身上的衣物仍是入门弟子穿的,半夜会吓到人的阴阳暗袍。

    我施法幻形,偷偷摸摸地装作普通顾客上门查看里头的状况。迈入罗金铺的第一眼,思绪震荡,一旁伙计的招喊声还没落到耳里,我身影瞬动,直接逃离此地。

    下一眼,耳边起起伏伏的海潮声拍在我揪紧心头上,海风阵阵,空气里头的咸味好似都成了苦味。

    我逃到了一处无人的海岸,坐在一处孤立于此的硕石上。我深深吸气,调理气息,却依旧难以止住啜泣。

    我失神的看着浪花拍打在沙岸上,方才在罗金铺看见的一切便如沙岸下的砂石,反复被浪花拍打,反复在脑海中浮现。

    当时的罗金铺里气氛合宜,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不过就是碰巧撞见星魂顺手拿了他嫌弃的守生木簪,再顺手替大司命挽发戴上木簪。星魂一如既往肃穆的神色,在当时就这么刚好的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我何必去烦恼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他们之间压根就只是共事数年的同僚。

    没错,堂堂阴阳家护法亲自给长老挽发,簪发一点也不过分,不过就是带个簪子首饰,改天没准还会热心带他出去闹市散散心,指点阴阳家艰深的术法,关照长老们的生活琐事。

    从头到尾,我的心本就不该被这些破事给搅扰。

    浪卷,浪退,转眼间已是落日黄昏,远方的蜃楼上头还有些许的火光。夜幕升起,蜃楼上头赶工的火光也逐渐消失。

    此刻,暗海无风,风平浪静,独我一人伫立于此。

    讽刺的是,昨日我坚定不移的承诺,口口声声相信星魂。可当事实摆在眼前,当我看到他与大司命如此亲密的互动,内心深处的一语诺言正与理智来回撕扯,千头万绪,难以释怀。

    要不我就把自己当作瞎了,方才所见都是假的;要不我坚信星魂,我撞见的巧合纯属意外,又或者其中还有某种隐情。

    他可是星魂,是那位表面心高气傲,私底下会贴在我耳根后头撒骄,会担心我的一举一动,为我与他的约定感到幸福的星魂,他—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违心之事的人!

    但是,当我现在看着平稳的浪面,我只觉得无论我怎么想都很傻,傻的如星魂所说的无可救药。

    心烦意乱下,我猛力一跳,直接跃上沙岸。海水拍打着我的双脚,从肌肤上传来醒人的冰凉。顿时,衣袍的下摆与鞋袜被水给浸湿,我脱去鞋,脱下阴阳家长的要命的衣裙,随手扔在不愿处的沙岸上。

    我光着脚,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素深衣,不知道的,许会把我当作是海上的水鬼。

    我化出冰刺划开被海水浸湿的深衣,深衣到脚踝的长度顿时被减去了好几吋。现在不只我光着脚,连腿也变得光溜溜的。我迈步往深海走去,一望无际的海洋让烦躁的心绪平复下来。

    现在我才注意到,当我头一次来桑海,远方的海岸对我而言并不陌生。我沐浴在咸苦的海水里,这里的深远与浩大又如此的令我熟悉。

    我烦躁的心灵渐渐被大海的宁静给抚平,我顺着心中所想,顺着本能,运功踏步在海平面上。此时,脑中掠过不久前阅读过的古卷。

    "手持灵木兮破邪恶,持木而歌兮踏浪舞。"

    仅此一瞬,我唤出寄宿于体内的五君的扶桑之木。一枝颜色暗红,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细枝木簪,却是上古神木的一部分,也是五君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念想。

    抬头一看是黑压压的一片,回头望去是宁静的一片沙岸。可是,此时此刻,内心深处就好似被什么唤醒般,开始变得躁动起来。

    顿时过往的一幕幕略过脑海,直到我想起了那首玉谣。

    「生于玉兮,彼美之子。精血育兮,彼生动色。浴月阿兮,人绰斯容。」

    轻声歌唱,我感觉到了海的深沉,踏步轻舞,我感觉到了海的宽广。我伸展四肢,步步翩然,随心而舞,随意而歌。

    当我从沉溺的感动中回神,四周的海水不知何时汇集成水柱环绕在我的周围,而水柱上则闪耀着点点蓝光。

    「原来这就是白日老板说的蓝色鬼火。」

    我拿着木簪滑过海水,在我扰动海水之时,海水便会透出蓝色的微光,就像落入海中的辰星,点亮了深远又黑暗的大海。

    看着如此奇幻的景致,我像幼童般顽皮的开始手舞足蹈起来。这时木簪感受到了我的心境变化,簪头的尖端将海水聚拢,凝成一把不断扰动的幽蓝长剑。

    我紧握木簪,虽然没有修习过剑术,却是顺着心意自在的在海面上随意比划。

    随着我随心的挥剑舞动,海上风起云涌,掀起大浪。海浪顺着我的手臂一挥,卷起弯弯浪尾,像极了海中的一轮新月。

    我好似将整片星空都描绘于海面上,方才的种种不安与气恼,早随着歌舞消失的无影无踪。即便现在身旁没有星魂,心里却依旧自在平稳。

    此时此刻,我忘记阴阳家的所有牵绊,这里的一切令我感到孰悉,内心澎湃不已。每一粒沙,一粒尘,一滴水,一息风,万物有灵,深深地与我联系在一起。

    这是我头一次如此清晰的去试着感受自己的存在,我不是阴阳家的弟子,不是什么东皇太一阴谋里的棋子。

    我,就只是我。

    我抬头再次仰望夜空,赫然发现方才黑压压的一片厚云被划开了好几道整齐的口子。顿时,月光轻洒而下,星辰熠熠生辉。

    回过神来,我察觉到岸上隐约出现一股气息。大半夜的,不会真有人违反宵禁来看什么蓝色鬼火,结果不小心落海吧!

    我施以匿踪术隐藏身型,轻轻一跃,踩着浪花赶过去气息所在。我可不想吓着落海的人,毕竟我现在就是踏着水面,衣衫轻薄还湿漉漉的像只水鬼。

    当我赶到岸前,眼前人竟是心心念念的心底人。

    星魂出神的盯着远方,他的浏海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衣裳微湿,衣襬下沾了不少砂屑,整个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我卸去匿踪术法,发现他没注意到我,仍然是眼神痴傻地盯着前方的海面。我笑了出来,朝岸边的方向收拢五指,一道强力的水流直接泼了他整身。

    星魂猛然回神,惊诧大喝:「你!」他见到我的剎那,眸中的欣喜一闪而过。

    他可终于回过神来了,看他被泼了一身湿,原本见到他又燃起的怒气也稍微减弱几分。甚至,心里还为他的糗样感到莫名开心。

    「醒了?」我故作无关紧要的回道。他一脸怒腾腾的样子,等等定是要骂我擅自离开,没有回去与他会合之事了。

    我冷着脸看着他,即便要受罚挨骂,我也绝不会后悔当下选择离开罗金铺。

    星魂咬着牙,眼看着他眸中的怒气要达到极限时,他突然伸出双手,将我紧紧搂进怀中。

    「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星魂语气颤抖,语中虽带着怒意,但更多的是极力克制的欣喜。

    「我寻遍整个桑海城,也不见你的踪影。」

    意想不到的结果令我愣在当下,一时半会,我竟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片刻,星魂用力的抓住我的双臂,向后扯了几分。他盯着我,冷怒道:「你不告而别究竟跑去哪?」

    我被他抓得有些疼了,再听他提出的问题,心中莫名觉得讽刺。我干笑两声说:「呵,去哪?」

    「左护法好记性,您莫非忘了,是您亲自让我将大司命的东西送去给火部弟子,还让我去了一趟宾馆,放你买给长老的桃子。」我阴怒回应,默默攥紧拳头。

    「送去?」

    「哼,你是送去隔壁城邑的宾馆了?」

    「既然任务完成,护法大人亦寻到我的踪迹,您就不用在为我这微不足道的小弟子操心了。」

    「你!」

    我挣脱星魂的束缚,转身欲捡回我的衣物与鞋子。

    「珑月!」

    「站住!」星魂冷声怒喝。

    这次我没能忍住,朝我扑来的怒气与责骂。我没回头,边走边怒声质问:「站住?」

    「凭什么?」我冷漠道。

    「凭我是一个能够让你,让长老们呼之即至,挥之即去的弟子?」

    「还是,凭你是阴阳家尊贵的左护法大人!」

    我浮躁的步伐随着我句句出口的冷意越发加快。他毫不退让,强硬的态度使心中刚刚灭去几分的怒火猛然生起。

    当我过往身处九天曦和之时,面对任何公务,我都能清楚区分他与我的公私立场冷静以待。

    可唯独到了此次,当他与大司命之间的微妙举动摆在眼前,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却能在我的心海里掀起滔天巨浪。

    「凭,什,么!」星魂突然震怒,停下脚步,喝声大骂。

    「我反倒想问你,你凭什么与我置气!」

    「你可知我花了多久的时间与心力,只为了找—到—你!」

    「你不回罗金铺之事就罢了,你可知你自己一声不吭地离开,整个人直接消失在桑海城!」

    「我不回罗金铺?」我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心里头委屈的无处可诉。难不成要我当着他的面直说,我就是撞见他替大司命簪发笑谈,才悲愤逃开罗金铺。

    我用尽所有力量止住啜泣,怒道:「你要我待在那里,看你与长老一同对珠钗金簪品头论足?」

    「珑月!」

    「站住!」

    「你到底怎么了?」

    我听见身后的星魂踩着泥沙,急促地往我这里快步而来。我没等他追上我,移形换位,再次落在了海面上。

    「你就是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才一声不吭的离开!」星魂朝我大吼,语气里的责怪与不解直戳的我心窝疼。

    "小事?"

    "原来这对他来说就只是一件,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紧握木簪,运起阴阳术往后一挥,一阵大浪冷不防地阻隔了星魂的脚步。

    「我受够了。」我冷淡地对水墙后面的星魂说道。

    剎时,紫光闪动,水墙被气刃雄厚的剑气给破开。

    「谁准你走了!」星魂的剑眉愤怒蹙起,怒声大喝。

    「呵,谁准?」我冷声哼笑。

    今日整颗心上上下下,面对这些纷纷扰扰心底除了悲愤交杂,还感到有些疲累。

    现在,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不屑地转过身,冷漠的盯着岸上的星魂,冷声道:「今夜,我想做什么,想去哪都是我的事,无人可以拦住我。」

    我举起扶桑之木,木簪前端早已凝聚了源源不绝的幽光清水,水流汇集成利剑,剑指星魂。

    「就算是你,也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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