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车经过城门时,云笙被熏得险些吐出来,好在他们几人都用巾子包着脸,倒未显出异样。

    车身积年的垢,泛着阵阵令人作呕的味道,门侍们皱着眉简单检查便放了行。

    “进去容易,出来查得严。”离开一段距离后,郎林小声和云笙说道。

    云笙点点头,垂眼。

    她正在尽力克制着胃里翻滚。

    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条深巷,郎林前后看了看,吩咐五六辆粪车停下道:“邢叔,你和令郎照咱们之前那样,先联络卫里的兄弟去收夜香,我们去办事,尽量在未时前与你们城门汇合。”

    老邢头像是锦衣卫的暗桩,手脚利索,抱了抱拳道:“那行。小哥去吧!万事当心!”

    城中四处在稽查,所以百姓们都不大敢出来,街上时有一队队的胄甲兵疾行而过。

    云笙闪身朝巷子里侧了侧身,等胄甲兵走远后这才小声问:“城内这样多久了?”

    “七八天了。”

    “城门一直没开?”

    “一直关着呢!”

    云笙奇怪道:“上京朱门绣户甚多,以武力强压至此,齐伯爷就不怕民暴动?”

    郎林目光沉下来,“谁说不怕?可现下齐伯爷不敢放松警惕。新皇御极,本该万民同贺,可他操之过急,任命没经内阁自己便先以皇亲之名坐镇了宫中。听闻他的意见便是连敬太后亦不敢拂逆半分。城内许多股势力不服,前两天刚闹过一场,西市菜市口杀了一批人,所以眼下闹得人心惶惶,齐伯爷大概也知道自己失了人心,干脆将禁军都调了来,直接就将城门给封了,就等着这些人再闹,他好有由头一网打尽。”

    “那....为何还让咱们进城?”

    郎林嗨了一声道:“这些臭粪馊食,都是城外附近的庄稼户用来沤肥浇地的,平常进来出去的,给城门大哥几个小钱。这种小事压根到不了齐伯爷那。我们主子也是前些年偶然发现了城门这一点疏漏,便将老邢头争取了过来,没想到有一天还真能派上用场。”

    云笙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便想转身离开,不料郎林先一步拦住她,一脸震惊道:“姨娘这便想扔下我们主子不管了?”

    云笙道:“你对城内之事如此清楚,可见对营救他早有打算,城外遇到我不过机缘巧合,我尚有大事要忙,便不随你一道了。”

    郎林却急了,红着脸与她争执道:“那姨娘借我的人进来,之后出去怎么办?”

    云笙怔了怔,这的确难办,凭她在上京毫无人脉,只怕摸索一圈下来也不一定能找到出去的门路。

    可前车之鉴,她不准备和蒋桓再多交集。

    “你自去寻你们大人,见到他之后将事说与他知道,来日我若能平安出城,他想要什么,自同我来拿便是了。”

    郎林见她主意已定,急得直跺脚,扬声不忿道:“亏你当日被贼人掳去,我们大人不顾危险亲自追去,若非那贼人不肯放手,在船头大人便将你带回来了。他当时伤得那么重,还顾念着你的安危,你呢?是怎么对我们大人的?现下我们大人身受重伤,生死未卜,你若一走了之,就是忘恩负义。”

    云笙转过头一脸茫然:“船头?什么船头?”

    –

    不大的佛室内,香烟阵阵。

    蒋桓垂眼望着手中的棋子,“第八日了!”

    对面妆容素净的女子抬手将一颗黑子落入棋盘之中,淡定道:“再等等,令尊那就快有消息了。”

    蒋桓不以为意,“这老顽固恨极了我,不会帮这个忙的,娘娘又何必非要走这一步,咱们明明还有其他办法。”

    姬皇后想了想摇头道:“可令尊手上的北大营是最快的办法。”

    蒋桓不信,“我们同乡,过往之事你清楚。因了安乐郡主他恨极了我,未必肯为了与我这点父子情便起事。他一向愚忠,只怕连咱们派人交于他的证据也未必肯信。”

    “先帝死于剧毒是事实,你冒险带邓医正入皇陵,已有了人证。只是世人还被蒙在鼓里,他自然是需要时间求证。但有那老医正的证词,再加上虞老临终手札,他定会早日转圜过来与咱们统一战线。再则.....”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蒋桓,“他一向奉安乐郡主之言为圭臬,安乐想必是心向着自家兄长的。”

    提起兄长二字,蒋桓唇边涌起一抹冷笑。

    “我知你瞧她不起,可当年她尚年幼,终究是你的继母,你对她投毒,实是不该!”

    蒋桓眼底鄙夷更甚,“年幼?年幼便是贪慕兄长、失伦背常的理由?一朝惊变,为护自身名节不惜孽胎暗结,逼得正室原配疯魔主动和离,直到今日,仍在用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蛊惑人心!”

    姬皇后一窒,“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皇室秘闻,她身处其间,自是听过,可她记得早年太后曾告诉她的版本是蒋阙这嫡子暗中对嫡母投毒,是以两家关系这才闹到不可修复的地步,却原来不是吗?

    “有与没有都过去了,如今我只盼着大邺能早日归于平静。”

    别人的家事,姬皇后自然不欲多加置喙,只喟叹道:“宣平伯祸乱朝堂,敬妃又□□后宫,生下萧准这个孽种,本宫为了先帝,决不会就此揭过。说到这个,”她突然起身,深拜下去,“兰煦,我借你之手脱身,又用假死之法带着二皇子逃出生天,此恩必报。”

    蒋桓与姬皇后原本是同乡,因后来君臣有别便不再有所交通,但二人情分尚在。

    蒋桓急忙站起身,虚扶起昔日玩伴,“娘娘言重了,护为您母子二人乃是近臣天职,只是下臣无能,只能让您委屈此间。”

    姬皇后叠着手笑道:“瞧瞧,到底是有了君臣的名分,如今你我二人竟生疏至此了。”

    蒋桓想了想还是决定再问她一遍:“你当真决定日后带着二皇子远离上京?”

    姬皇后道:“父亲偏心,家族轻义,早年洪儿身有重疾,我便一直瞒着,只因我知道一旦被父亲知晓,他势必会再让其他姬氏女入宫。母亲已逝,父女姊妹情分也不过如此,倒不如让我们母子随风而去,落到哪里便在哪里生根吧!”

    “娘娘又何必先自弃至此,瑞王殿下未必如您想的那般....”

    “瑞王叔鸿鹄志向,想来不是起于今日。”姬皇后眸光湛湛,决然道,“皇后和太后的宝座我从来不稀罕,今生唯一所愿便是希望我洪儿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度过此生。至于帝王心术,是这个世上最不可赌之事,本宫无心也无力去赌。”

    “娘娘,所言甚是!”蒋桓想了想,起身拜俯下去。

    突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前几日托付娘娘之事,不知......”

    姬皇后重新坐下来,“你先别急,现在城中戒严,我留在各大府邸的侍女暗桩也不大敢出头查事,待过两日再稳定些,本宫便让她们着手调查,想那虞姑娘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

    蒋桓刚想说好,门外君回的声音响起,“大人,属下有要事要报。”

    “进来。”

    君回进来后跪下老老实实朝姬皇后行了君臣礼,未有一丝怠慢,这才转过身朝蒋桓抱拳小声道:“主子,郎林寻过来了。”

    蒋桓皱眉,“不是让他按兵不动,静待时机吗?”

    君回看了一眼姬皇后,垂眼,“许是陆姑娘的缘由,两人一起来的。”

    蒋桓缓了片刻,还当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你说谁?”

    陆这个字于他实在绞心。

    君回低眉敛眸,“陆六小姐。”

    蒋桓带着姬皇后躲藏的小院原本是朝中一位大臣的私宅,因在这里养了外室便将宅子的房契落了乡间下人的名字,明面上不落人眼。

    难的是这位大人人品一般,忠君之心却甚浓,那日下衙途中在私宅巷口碰到蒋桓,见他浑身是血,几近昏迷。一腔热血上头,直接命下人将他扛回了府中。

    蒋桓踱动了几下,再开口时有些岔音,“先将人安排在前厅,我...我去换身衣服。”

    姬皇后瞪直了眼。

    –

    云笙等在前厅喝了盏茶,闻着自己身上始终不大好闻,便请郎林带着她与未央、霍一舟两人去梳洗。半盏茶后,这才重新回到前厅。

    一进门,见前方背对着她一人,穿深棕色直缀,腰间系双环彩珏,端的是崖上雪、林间月。

    她晃了晃神,就听面前人转过身来问她道:“你何以就找到这儿了?”

    听着话音儿很是激动,能出水一般。

    云笙莫名,指着一旁郎林道:“被他威胁来的!”

    郎林一囧。

    蒋桓脸上顿时光彩一散,噢了一声,正色道:“许久未见了。”

    云笙不理他,自顾上前坐下,端起茶抿了一口道是,心想,若非待会儿出城还得用你们,我才不和你们主仆二人攀缠。

    将茶放下,垂眼公事公办,“先说正事吧!”她看一眼四周,“此地可安全?”

    蒋桓只好也坐下来,就在她对面,轻点了下头,“固若金汤!”

    云笙挑眉。

    蒋桓忙解释道:“这里虽在内城,但距离中心之地尚有一段距离,那些高官显贵平日多在东市坊走动,这边禁军盘查过两次都轻松躲过去了。三天一轮,昨日刚查完第二轮。”

    也就是还有两日时间才能再次排查到这儿。

    云笙点点头,“也够了。我来此目的相信即便不说,你也能猜到。我既投靠了殿下,如今他争位,自然没有站干岸的道理,故此,我原本来此的本意是搜集齐家私隐,以求能在接下来的檄文攻讦中占据主动权,可来了这儿之后才发现原来上京已被你提前做了布局,逼得宣平伯不得不以武力强行镇压。”

    “那么接下来收集私隐的事便无需做了,只要将城门想办法破开,让百姓流出上京,烈火烹油,将这里的事向外传散传散,宣平伯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殿下自有了新的攻伐之理。”

    蒋桓点点头,“一日前宣平伯已派了人分别去往幽州和益都,殿下可有应对?”

    上京没再次乱起来前,幽青二州自是得低头行事,云笙道:“我已上谏殿下明面上解散幽州卫,至于青州,益都目下我在守,那些兵也都是些野兵,人数不多,宣平伯未必会放在心上。现在,我急需找到一人,还望你能助我。”

    这也是她突然受郎林威胁,随他来此的缘由。什么他家大人生死不明,被贼人冲散了,她才不信。

    蒋桓入锦衣卫时才十几岁,经营了这么多年,她相信他们主仆之间一定有特殊的联络渠道。

    蒋桓听她言辞清晰,逻辑缜密,实在与当日做琴姬时判若两人,心下宽慰之时又升起几分难言的落寞之感。

    落在他掌中的雀儿终究是要飞走了。

    “谁?”他问说。

    “姬皇后!他与咸奉爷夫妇一体,若她能与殿下统一战线,这场仗咱们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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