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生气呢?”

    陈园内,那栋陈萍萍与李瑶兮平日起居的小楼依然灯火阑珊。李瑶兮搅着一碗才熬出来的汤药,轻笑着瞥向半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的陈萍萍,问道。木蓬刚刚离开,此时屋内并无外人。他于是散下了发髻,一缕末梢已经泛白的发丝垂在微微凹陷的脸颊旁,却依旧掩不住眼底那一丝锋芒。

    他支起半边身子来,伸手端过李瑶兮手中药碗,仰头饮起这苦涩的药汁,浅青血管浮在苍白脖颈上,如素白瓷底上绘出几笔丹青。

    “我生你的气做什么?”

    陈萍萍用温水漱了漱口,颇有些哭笑不得。“倒是三皇子,受了这场无妄之灾……若他哪日得知你是幕后主使,怕是会气得跳脚。”

    “他只会把你当成幕后主使,他和他爹都会。”李瑶兮挑起精致描画过的远山眉,唇角轻轻抬了抬。“不过如果他懂事一点,不对鉴察院大动干戈,我会考虑让他坐上他爹的那把椅子的。”

    她捏过陈萍萍的手腕,感受到那沉缓微弱的脉搏总算不似先前般杂乱无章,才若无其事地放开手。

    “有范闲做他的老师,那孩子怕是不记恨我才稀奇。”陈萍萍想起范闲睚眦必报的性子来,一针见血地道。

    “范闲还不是跟你学的,”李瑶兮望着眼前这位鉴察院的老祖宗,“说到记仇,谁能比过你去?”

    信鸽扑凌凌的声响扰乱寂静如水的长夜。李瑶兮打开窗子,从鸽脚上解下装有密报的细筒。

    “四顾剑在剑庐病逝,”李瑶兮吐出一口长气,“消息大约明日能传到京都。”

    陈萍萍眯了眯眼:“陛下那边,可以适当添几捆柴火了。”

    “你准备告老还乡。”李瑶兮深棕的眼眸因心中兴奋而短暂地泛起金色,又被她不动声色地压制下去。“至于我……他若想对你动手,一定会把我打发走。”

    夜风灌入屋内。李瑶兮匆匆在纸条背面写下几个字,又把细筒系回鸽子脚上,待看着那信鸽飞远后才关上窗子。

    “陈萍萍,你会不会觉得,四顾剑死得有点草率?”

    “原本他也没几年可活了。”陈萍萍仿佛并不在乎一位大宗师的生死,打着哈欠道。

    “要让他活么?”李瑶兮似乎在自言自语。

    “什么?”

    “没事。”李瑶兮甩了甩脑袋,拿起茶壶。“就这样吧,你明日上书请辞,然后收拾东西,把你想保护的人……都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我想保护的人?”陈萍萍喟叹道。“你在名单的第一位。”

    李瑶兮正在斟茶的手一顿。

    “谢谢。”她嘟囔着低语了一句。

    “为何言谢?”陈萍萍皱起冷峻的眉毛。

    “我不知道,陈萍萍……”李瑶兮尝试通过喝茶来平复下今夜逐渐开始超出她预料的不宁心绪。“你看,这就是我说过的发疯。”

    陈萍萍沉默下去,少顷,道:“你的确还是过去可爱些。”

    “过去?过去已经没有被提及的意义了。”李瑶兮躲避什么东西似地一偏头。“我能看到的只有未来的路。”

    “过去的意义从不在于它是否有意义。”难得地,陈萍萍对李瑶兮说话的口吻带上了冷厉。

    “可过去就是对我们要走的路没有意义。”李瑶兮微微垂下头冷笑道,檀唇紧紧抿成直线。“没人能永远活在过去里,抛下感性于我而言,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若你执意连喜怒哀乐都不要了,哪怕真的成了神,又和神庙里那个老头有何分别?”陈萍萍辛辣地嘲笑道。“就如同这天底下,死了一个皇帝,又上来一个皇帝。这二者,又有何分别?”

    “什么分别?”李瑶兮再不掩饰,双眸闪了几下后迅速露出金色。“陈萍萍,我要构建一个完美的世界。”

    “所以呢?”

    望着她张扬而锋芒毕露的金眸,陈萍萍淡淡问了一句。

    “所以哪怕牺牲再多我也在所不惜,”李瑶兮随手一抬手指,捏死了一只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小小飞蛾,“包括全天下,包括过去的我。”

    “这可与你从前说过的……大相径庭啊。”陈萍萍眼看她将飞蛾的尸体抛到蜡烛上,看着那一点半透明的薄翼被烛焰灼尽,道。“李瑶兮,你真的不想成神么?”

    大抵觉得闷了,李瑶兮将外纱扔在榻上,再度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一丝缝隙。朗照的月光倾泻而入,把她镀成银色。她别过头,好似不愿意直视陈萍萍的眼睛。

    “我说了,我不想成神。成神……并不是什么好事。”

    “当真?”

    陈萍萍缓缓摇动轮椅,深如潭水的双目一直锁定在她的容颜上。

    “当真。”

    “荒唐。”

    听到这两个自陈萍萍双唇中轻轻吐出的字眼,李瑶兮肉眼可见地困惑起来。她眯起灿金瞳孔,歪头打量着陈萍萍。

    “你所谓'构建完美世界',究其根本,是为救天下苍生于旧牢笼。”陈萍萍说得不紧不慢,空气中却逐渐凝聚起肃杀的气息来。“可有错?”

    “无错。”李瑶兮倚在窗边,让月光将自己尽数笼罩。

    “适才你又言,牺牲天下苍生也在所不惜,可有错?”

    “无错。”李瑶兮已经明白他想说什么,却依旧听了下去。

    “如此,才最是荒唐之荒唐。”陈萍萍振两袖,冷哼道。“好啊,跟着我这个鉴察院院长,虚与委蛇的假惺惺手段,倒是学了不少。”

    这般尖刻的,甚至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话语,落在李瑶兮耳里,也只不过让她付之一笑。

    “我要走了,”她观赏着自己才新染了嫣红蔻丹的指甲,吹气一样地轻声说,“明天你入宫,记得告诉庆帝我离开京都的消息,不然我怕他不敢赐你极刑。”

    陈萍萍木然凝视她良久,终究没有多发一言。

    她的火红裙角翩然消失在窗口,临去时还不忘阖上了窗。陈萍萍默默低首,再抬首时已寻不见那一抹云霞般灼人的亮色。

    正如庆历二年冬初雪过后,那抹明媚颜色翩跹出现在白茫茫一片的长街之上,主动奔赴他而来时一般,突兀又悄然。

    当老仆人在长夜将尽时进门,想看看老爷和夫人需不需要人伺候时,却只见一盏孤灯之下,那个几乎与轮椅融为一体的墨色孤寂身影。

    “老爷?”

    老仆人有些着慌,急忙几步赶到陈萍萍身旁。昏暗灯火畔,陈萍萍一手轻撑下颌,另一手拿了不知什么书卷看。只是过了好些时候,才堪堪翻过一页。

    “老爷!”

    陈萍萍穿得单薄,中衣之外不过披一件并不厚实的外袍而已。此时他正低哑咳嗽着,听到老仆人的第二声呼唤,才如梦初醒般骤然抬起头。

    老仆人手忙脚乱地把他膝上的羊毛毯向上拉,环顾房间却不见李瑶兮,一头雾水:“夫人呢?”

    “她暂时不会回来了。”陈萍萍安抚性地拍了拍老仆人的手背,笑意里透着淡淡的疲倦。“天快亮了吧,为我收拾一下,天亮就入宫。”

    老仆人偷偷瞥了一眼陈萍萍,还是把满肚子的疑惑咽了回去。

    “入宫请辞归老,”陈萍萍合起书卷,“也叫姑娘们开始准备吧,不日就回江南。”

    “那……您?”

    “走我一直要走的那条路。”陈萍萍看着老仆人笑了,这一次的笑意却只余从容坦然,甚至隐隐有一丝欣喜与期待。

    “老奴……万死不辞!”从来只以“我”自称的老仆人,在看到陈萍萍庄重的神情时,慢慢跪了下去,然后极其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尚未触碰到冷硬的地面,一只冰凉却带着不容置喙力度的手,便搭在他的手臂上。

    “行了,”陈萍萍无奈地俯下身子,“你我主仆二十余年,还要这些虚礼做什么?”

    他今夜本就因中毒而孱弱,此时只勉强俯身,便已不剩什么力气,身子更是因脱力而颤抖。老仆人不敢劳累了他,连忙自己爬起来,将陈萍萍扶回椅背。

    “阿瑶有她要走的路,我……也有我要走的。”

    陈萍萍含着满足的笑容摇摇头,抬眼望向远处。那里初初泛起一道鱼肚白,温柔地掩住了几颗黯淡的晓星。

    “其实你的身子骨比我强得多,”陈萍萍安然微笑道,“又何必跟着我送死?”

    老仆人咧嘴一笑,没说话。

    “我为您梳洗更衣吧,”他最终说道,推过陈萍萍的轮椅,“随后陪您入宫。”

    ……

    庆历八年八月廿一,鉴察院院长陈萍萍自请告老。帝初不忍,后允,赐金千两,放还。

    八月廿七,澹泊公范闲使东夷,入剑庐。

    九月初三,原鉴察院院长陈萍萍携姬妾仆妇百余人,别京都。

    黑色的车队逶迤在庆国苍茫广袤的原野间。正中间的马车内,坐着陈萍萍。

    马车已经行了好几日,却离江南依旧有一段距离。陈萍萍睁开疲惫的双眼,掀起漆黑的车帘,目光投向车外柔和却死寂的夜色。

    “今日就能到达州了吧?”

    “是,大约一个时辰后到。”前来为他添水的老仆人轻声应道。“怕是今夜就要宿在达州城内。”

    “达州啊……”

    陈萍萍摩挲着下颌,思绪飞到很远的地方,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文字,一些……朱黎给他看过的文字。

    “李瑶兮有消息么?”喝了一口水,陈萍萍随意问道。

    “尚无消息。”老仆人小心地低下头。

    陈萍萍倒不意外:“嗯,那就不用查了,随她去。”

    “是。”

    二人没有发觉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一戴面纱斗笠的女子将车队的行踪尽收眼底。车队继续徐徐向南前行,女子轻轻摘下斗笠。面纱翻飞而起,露出她灿如明金的眼眸。

    “证据都给皇帝送到位了么?”

    “狐”不知从何处神出鬼没地飘到李瑶兮身后,眯眼眺望着已经快看不见影子的车队:“都布置好了,达州目前无事发生,高达那边也出不了差池。”

    “好,辛苦你了。”李瑶兮冷淡地点点头。“你回南诏吧,在'夹缝世界'等我。”

    “狐”正因为她这一句“辛苦”而有些失神,不过依旧捕捉到了她后面那句话里的信息:“明白。”

    “再见。”

    李瑶兮拢起罗裙,真气汇聚在足尖,凌波微步般飘然而去。残阳把“狐”孤寂的影子近乎无限地拉长,他伫立在山丘上,许久,而后自嘲地笑了笑。

    同一抹夕阳同样落在庆帝的案头。只不过这位帝王今日却没有欣赏落日的闲情逸致,而是沉默地看着书案上厚薄不一的几份卷宗,眉宇紧锁。

    那条老狗竟然背着朕,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朕的事?每每思及此处,他的内心就灼烧起一股磅礴的怒火。火舌伴随着很多年前的一些事情,将他心中最细嫩最脆弱处,灼得嘶拉嘶拉地痛。

    三皇子经过太医的全力医治,身体已然无碍,只是着实受了不小的惊吓。庆帝抽起最下面的也是最早被送至御书房的卷宗,上面证据罗列分明,从毒药的特点到被发现时已服毒自尽的嫌疑者,条条指向鉴察院。

    大将史飞已经带着京都守备师南下,直指陈萍萍的车队而去;范闲正在东夷参加开庐。现在唯一让庆帝放心不下的,只有那个女子。

    李瑶兮那张艳冠群芳到让他下意识排斥的脸孔出现在脑海里。他仿佛看见一个倨傲而轻蔑的笑容,浮现在她明艳不可方物的眉眼间,那么那么像一个他有些想不起来的人———至少,不是小叶子。

    宫典将一份新的卷宗送入殿内。这一次的卷宗终于带来了好消息:李瑶兮出现在离庆齐两国边界不远的雾渡河畔,且似乎还在继续一路向北。

    放下卷宗,庆帝翘了翘胡子,心中踏实下来:若李瑶兮真的离开了庆国,那么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在陈萍萍回京之前赶回来了。

    陈萍萍,老黑狗。庆帝内心默念。朕给你一个离开的机会,想必你也不会因为区区一个钦犯而抗旨……

    一种惘然的情绪浮现在庆帝心头。他再次翻看那些卷宗,看着上面反复出现的那个名字。那个属于自己的老伙伴、老战友、老奴才的名字,静静躺在一行行文字之间,对他发出无声的嘲笑,更让他生出深深的愤怒与……不解。

    为什么?庆帝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守在殿外战战兢兢的姚公公也不明白。但那天下午,庆帝的确罕见地龙颜大怒,甚至一掌拍碎了御书房内的一方案几,让他更加怀疑在陛下的滔天怒意之下,自己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是夜,庆帝一晚上都待在御书房里。殿内没有掌灯。在庆帝没有叫人进来的情况下,没人敢在这个时候主动进去触霉头。

    史飞大概快到达州了吧?幽暗的室内,庆帝睁着一双阴郁的眼睛,如黑暗中伺机而动的猛兽,冷漠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就在早些时候又有密报被送进来,声称李瑶兮已进入北齐境内,且没有要折返的意思。

    她那瑰丽张扬到令他厌烦的容颜再次浮至眼前,金色眼眸幽幽闪光,像要居高临下地将他俯视到尘埃里。庆帝揉了揉太阳穴,灌下一口冷茶。

    自己竟没注意她双眸的变化?那变化是何时开始出现的呢?

    不对……自己真的没见过同样颜色的眼瞳么?

    大抵见过吧,可天下怎会有人有那样的双眼?

    御书房一角摆了一面铜镜。庆帝偶尔会在殿中更衣,久而久之就命人放了面铜镜,以便整理仪容。此时殿内并无光亮,庆帝缓缓走到铜镜前,越靠近,太阳穴越是发痛。

    记忆里的某年某天,他照例在御书房批奏折到深夜。

    那是荣乐安刚刚入宫的岁月,他对她正是情最浓时,便随意闲庭信步到昭纯宫。荣乐安素爱奢华,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却没有点蜡烛,死寂得如鬼魅之地。他轻轻挑开珠帘迈进她的寝宫,就见正背对他而坐的女子,铜镜倒映出她的面容。

    镜中却似有什么东西微微发亮,他走进了看,然后……

    那分明是一双死盯着他的金眸!

    面前女子慢慢转过身来,平日里的娇媚柔顺全然不见踪影,只闲闲拨着金丝步摇的流苏,血色唇瓣越勾弧度越大,夜明珠一样熠熠闪着诡谲幽光的金瞳,视线锁死在他的心口。

    庆帝悚然从回忆中脱离。

    “李瑶兮……荣乐安!”他想到她们一模一样的,给他带来困扰的眼睛,咬牙切齿。“大胆,你们都大胆……大胆!”

    铜镜被用力砸在地上碎裂成数瓣。姚公公暗暗叫苦不迭,还是第一时间冲了进来:“陛下息怒!”

    庆帝的胸口拼命起伏,双目气得赤红:“给朕把荣妃……不对,把庶人荣氏的陵寝挖开,把那罪人的尸身扔到乱葬岗去!给朕查,她和李瑶兮到底是何关系,那虞辞剑又是谁献给朕的?”

    “嗻……”姚公公匆匆领了旨,逃离了御书房,隐约觉着这宫里又要变一次天了。

    庆帝犹不解气,可怒火燃得越旺,他的内心反而越是没底。

    为什么自己会直至今日……才记起那段记忆!

    庆帝在御书房内翻找一通,找出一个上锁的盒子。那里头是荣乐安还在时常用的那种香料,他闻着觉得舒服,便拿了一些到御书房。

    此时这荣乐安留下的东西便成了庆帝的发泄对象。他高高举起盒子往地上砸去,脆弱的锁不费吹灰之力地被断开,盒子也摔裂成两半,香粉洒了满地,幽香萦绕在御书房里。

    盒子中间还有个夹层,若非被摔断,便是极难发现的。庆帝脸色难看地从夹层中缓缓抽出一张纸条,对着月光,却见上面清清楚楚的金色字迹———

    “执笔者”朱黎亲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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