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夫人便当着燕忱的面,讲述桑南灭赤水族的始末,唯独略去谈司言和望晴这段情分。

    讲完,夫人哭泣着说:“桑南和谈司言与我赤水族,乃是不共戴天之仇,此仇不报,我与望晴皆日日不能寐。”

    “亲人无辜惨死,你应该理解我们的感受吧……”

    夫人无助地看向他:“持安,我和望晴除了你,还能去求谁啊?”

    但她不知,她誓不两立的仇人,就在眼前。

    她求助的这个人,便是她的仇人。

    桌下,燕忱右手紧紧按着左手,才能不那么抖。

    他看向池晚,她始终一言不发,垂眸呆呆地看向手中茶盏。也对,灭族之仇,不共戴天。即便将他千刀万剐,亦不解恨。

    不管什么样的原因,赤水族都是因他而覆灭。他甚至开始想,那一日,他跳下赤水,如果没有活下来,便好了。

    也许没有他,赤水族照样终逃不过既定命运……但他,不想骗她。

    “我……知道了。”他嗓音艰涩,“我会派人寻找。”

    得到他的承诺,国师夫人便放心了。夫人走后,池晚自己坐在房内,悠悠地叹了口气。

    她已经能体会到这个幻境的缺德之处。

    像谈司言和望晴这样的两个人,就是死局。在宿命面前,人人无力渺小,无法抵抗。

    谈司言不去算计赤水族,桑南便永远敌不过北棠神术,谈司言这个不受宠太子就要殉城。

    天生立场便对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就这样还要怎么相爱?

    他们经历过一遍这种事情便罢了,还要将无辜的路人骗进来,诸如燕忱池晚之流,消除所有记忆,再经历一遍。

    经历一遍这些事情,便也知道,面对宿命,对方同样会背叛你。

    池晚带着自己的记忆,还能客观看待。但若从头到尾按照望晴活过一遍,难免会转接怨气到他人身上。

    燕忱送出国师夫人几步后,独自来到书房。

    趁旁人不在,他抽出一张纸,毛笔蘸墨,开始在纸上涂涂画画什么。

    他想一会儿,才能添上一笔。等过一炷香时间,纸上大概有个雏形。若池晚在场,恐怕要大吃一惊,这竟然是个法阵。

    但燕忱不知这些是什么,只隐隐约约在脑子捕捉到一些记忆,抽丝剥茧。

    就像最初,他想变换身份,到池晚身边,他脑海中便涌现出一些手部动作。尝试以后,发现手下竟然认错他身份。

    这样的内容,他每每想起,便画在纸上,整理起来。

    就在这时,门响了两声。他抬眼,见池晚来,便迅速将纸夹到书中。

    池晚后面跟着两位侍婢,一人端着一个药碗,离老远就散发着苦味。

    池晚讪讪道:“这是母亲专门买的……呃……助孕的药方,我们俩都要喝。”

    这种事,二人已心照不宣。

    他接过碗,药很苦,但能面无表情地喝下去。池晚只能钦佩至极,轮到自己,皱着鼻子,分了几口,才喝干净。

    燕忱立刻叫人递给她一袋蜜饯果子。

    尽管燕忱性子别扭,冷淡,又爱嘲讽别人。但池晚始终觉得,他还是很会照顾人的。

    国师夫人说那些话时,她真的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可以理解他们的恨意,但这始终是一个幻境,她不是望晴,燕忱也不会是谈司言。

    她看到燕忱痛苦万分的样子,她也很痛苦。

    她想办法开导他:“母亲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你不想杀了他和他的手下报仇?”他问。

    “他的手下还好,可他远在桑南,杀他并非易事。”池晚只得随意找个理由,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在意了。”

    他恍然道:“原来,你怕我辛苦。”

    她想报仇。但为了薛持安,她连报仇都放弃了,只是怕他辛苦。

    成亲几月,他们没有亲吻过,更没有同房。可她还是守在他身边。

    现在,甚至连向灭族仇人复仇都要放弃了。

    她会有多爱薛持安,才能为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

    原来,她嫁给一个人是这样,她爱一个人是这样。

    但他已经永远无法体会到,他只能借着另外一个人的壳子,假装成别人,才能看见这样的她。

    他看着她,眼睛仿佛失去光彩,其中翻滚着浓雾似的迷惘和绝望。

    池晚最看不得燕忱难过的样子,她伸出手指,将他无意间微蹙的眉舒展开。

    “我不报仇了,真的不报仇了。”她安慰道。

    但她不知道,无论她报不报仇,燕忱都会痛。她越说,他的痛便多上一分。

    她轻轻吻上燕忱的眼睛,想让他眼中的难过淡掉。

    燕忱闭上眼睛,那一片柔软在他的眼睛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离开了。

    他缓缓睁开眼,那片柔软又落在他的鼻梁上,微凉,蜻蜓点水似的。

    那个吻,终于一路流连,落在他的唇上。

    独属于少女的清香扑面而来。他呼吸骤然急促,却一动也不敢动。

    燕忱又想起,她从树上跌落他怀中的那一次。那一次,是他主动吻了她。可那时七分真情隐于三分算计,尔虞我诈时胆大包天,款款深深时反倒如履如临。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轻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陪谁?——薛持安?

    温热的气息拂在他脸上,燕忱听见这句话,却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推了她一把。再想收回手时,却已然晚了,一双手在空中僵持许久。

    池晚只觉一股力道施在自己肩膀上,她直接跌落在地,颇为狼狈。

    她轻轻眨了眨眼睛,隐去里面的水汽,有点委屈。

    盘好的端庄发髻松了,身上昂贵丝绸也染尘。她站起来,拍了拍袖上灰尘。

    池晚借着扶好发钗的时机,抹去眼角一点湿意。

    “你还是发自内心不喜欢我吧,否则怎么会如此抗拒我的触碰。”她道,“看来,我果然还是,不怎么讨人喜欢。”

    就在这时,腹中突然一阵绞痛,而且有越来越剧烈的趋势。

    她向外走,想快回卧房平躺,顺便查看一下腹痛的原因。

    燕忱以为自己伤了她的心,想拉住她的胳膊,却只拉到袖子的一角。

    她回头,嘴角渐渐溢出一丝血,脸色也白的惊人,额角痛得流出细密的汗,像突然失去所有生机。

    她痛得视线都在颤抖。

    “你怎么了?!”燕忱问道。

    “别担——”

    她刚张口,却呕出一大口血,骇人的顺着修长的脖颈,一直流到衣服里。

    池晚眼前一黑,便失去意识。

    燕忱心慌得像是失去节奏,将她抱在怀里,嘶哑地大喊:“来人!大夫!快找大夫!!”

    下人闻声而来,看见王妃这样子,皆吓了一大跳:“快,快去谢神医府中请他!”

    燕忱听见,却在想,去府中请他,一来一回,要多花费多少时间?

    他立刻道:“速速备马,我亲自去!”

    北棠严禁街上策马而驰,没有一个人见识过,白日街上居然有人能将马骑得这样快。

    燕忱抱着池晚,一路飞奔进谢神医府中,衣角都未沾过地。

    谢神医还在同家人一起用饭,见到五皇子这般突然闯进来,吓了一大跳。但他看到池晚的样子,很快便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他放下碗,立刻过来给池晚诊脉。

    燕忱急切问道:“如何?”

    谢神医面色凝重:“她中了毒,这毒中了有多久?”

    燕忱仔细回忆了一番:“半个时辰。毒应是掺杂在药中。”

    谢神医摇了摇头:“她怎么会中这种毒?恐怕……没救了。”

    燕忱闻言,揪住他的领子,厉声问:“何种毒,怎会笃定没救?你这神医不会是招摇撞骗的骗子吧?”

    谢神医和声和气道:“殿下,此种毒你也许没有听说过,是堇颜之毒。”

    听到“堇颜”二字,燕忱颓然松开了手。

    “堇颜之毒,乃桑南堇颜花制成的毒,无药可解。一旦发作,便无力挽回。桑南这种花已经绝迹,北棠更是见所未见,殿下可能没有听说过。”

    他看向床上安静躺着的人。她的手无力地垂着,脸上毫无血色,生机渐渐流逝。

    谢神医这样说,他便懂了。

    连谢神医都没有他了解堇颜花毒的毒性,毕竟,他是在桑南长大的啊。

    一旦毒性开始发作,便无可挽回。

    大约还剩七天,这七天内,她会越来越痛苦,痛苦地清醒着,眼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

    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害了她所有亲人以后,也害了她。

    他是一切灾祸的源头。明明这一条路上,有那么多选择机会,但他唯独走了这一条,最后让她失去生命。

    谢神医道:“殿下,还是想一想,该怎么和王妃告别吧。”

    “知道了。”燕忱道。

    他将池晚抱起,她的头无力地垂着,那张近乎发妖的脸,此刻也变得恬静美好。

    早知道,他就不在乎他究竟顶着许暮的身份还是薛持安的身份,只要让她快乐就好。

    他最爱的人,在最美的花期里,逐渐凋零。

    “大约七天后,人便会——”

    谢神医提醒他,却被他打断。

    “我知道了!”他颤抖道,“你、你别再说了……”

    “我知道了……”

    燕忱整个人似乎都丧失了生气,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但抱着池晚的手,始终那么稳。

    谢神医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他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却说不出来。

    听闻五皇子与王妃伉俪情深,没想到遭此劫难。

    他望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

    突然,燕忱的脚步顿了一下,跪在地上。

    谢神医急忙跑过去,只见燕忱的胸前,俱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章节目录

黑化尊上的早死白月光竟是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迟楚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迟楚并收藏黑化尊上的早死白月光竟是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