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悲悯无情,不知有没有听到郑子潇的祈愿。

    入夜,张佩换了药方,一碗奇苦无比的汤药灌下去后,又是几轮扎针煎熬。到最后,病榻之上的姑娘已经浑身抽搐,不省人事。

    因药性冲撞,高热不退,她又咳出滩刺目的鲜血。

    亥时过半,张佩刚伺候完延成侯夫人,走回小院子。

    一推门,就见到枯榻寒衾,郑子潇趴坐在床前,头压在被角上,合着双眼。他人像是垮了,全靠榻角支撑,唯独手紧握着病人的手,睡梦中也不肯松开。那个叫阿沉的婢女,也抱着双膝睡在一边。

    烛影昏暗,各有各的憔悴疲倦。

    张佩不想打扰,轻走过去,才走了两步,郑子潇猛然睁眼,顺手就摸到腰间的双剑。见到是太医,他才松口气,转眼看着昏迷的孟湘湘。

    因为高热,小姑娘发虚汗,脸颊热得涨红,发丝凌乱得黏在下巴上,瑟瑟发抖,时不时还发出一声难忍的呜咽。

    郑子潇将她头发理好,悄声问张佩,“还要施针吗?”

    像是将人的生魂从鬼门关揪回来,施针时候的剧痛让孟湘湘浑身痉挛。

    他不忍,看着便心如刀割。

    张佩走过去,安静诊过脉,才道:“现在算是真的将办法用尽了,能不能救回来,看天意。”

    倘若成,此方法造福花浊,力挽狂澜。

    倘若不成,延成侯府新丧,漫天缟素。

    “病人跟前不能离人,万一夜中惊厥,你和那个小婢女得辛苦些。”

    张佩说完,又检查了遍药方,这才安心找把椅子坐下。

    又是一个日夜。

    日升月落,等待磨人销骨。

    起初阿沉还在担忧小姐的名节,怕郑子潇胡作非为,到后来见他事事亲力亲为,侍候在一边,没有丝毫逾矩,恪守君子之道,又见孟湘湘奄奄一息,便也不再说什么。

    是夜,她有些熬不住,咳嗽出两声,连忙找张佩诊脉,自己也病倒了。

    屋内就剩下郑子潇。

    喂过药后,郑子潇倚着床帐,忽然想起鹧鸪山里受伤的孩子,烧起来不见好,严重下去变得痴傻,失了神智。他怕孟湘湘也痴傻掉,一直反复试滚烫的额头,时而觉得热一些,时而又觉得凉一些,几次下去自己都有些神经质,分不清凉热。

    再仔细想想,痴傻也是孟湘湘,心意坚如磐石,不怕造化弄人。

    他把最坏的结果想遍,还要在给自己一丝希望折磨自己。

    床上的小姑娘一直在被梦魇折磨,几次惊厥都要他轻声哄好。身上还带着杖刑未愈的伤,精神实在支持不住,握着她的手,郑子潇又睡过去。

    半梦半醒,他梦到孟湘湘醒了,有时候又梦到她再也醒不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有一束光从窗缝照进来,郑子潇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原来已经过了一夜,是清晨的曙光柔和披着他,像是救赎。

    他挤挤眼,脖子酸痛之下抬头,隐约看到孟湘湘睁开了眼。

    起初,郑子潇以为是错觉,忙伸手探去,额头已经没那么烫了。

    他一时不知所措,却看到孟湘湘垂眸望着自己。病容惨淡,嘴唇干涩,像是枯萎的海棠。

    曙光下,孟湘湘费力勾勾嘴角,气若游丝地道:“早上好。”

    神明像是听到他的祈求,让她平安归来。

    郑子潇神色微动,张张嘴,最后呼吸上下窜动,失而复得之喜,生离死别之痛,交替轮转。

    他颤抖着,微微绷紧身体,想把澎拜汹涌的情绪压下去。

    千番百转,郑子潇跪坐在床前,捧起孟湘湘的一只手,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身子放得很低很低。

    他虔诚地紧闭双眼,仿佛涤尽一生的罪孽。

    喜欢一个人是将她高高捧起,再将自己轻轻放下。

    爱她光洁明媚,便要她一尘不染,奉若神明。

    “怎么不说话?”孟湘湘轻叹道。

    郑子潇摇摇头,阳光暖得要将人融化,他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下来。

    声音惊醒了睡在椅子上的张佩。

    张佩走来,查看过后,欣喜若狂,“太好了,太好了,圣上有救了……”

    他一幅医疯子的模样,癫狂着跑出去,被门槛绊了一下,跑掉一只鞋。

    孟湘湘不禁笑起来,笑了一半又忍不住轻咳两声。

    病来如急雨,病去如抽丝,但她感觉头脑已经清醒不少。

    郑子潇给她掖掖被角,“别急,热病还没大好,需要静养。”

    “好。”

    在一片大好的艳阳天里,太医署改良药方,折腾多日,庆和帝消去热病,各类补品供养下,身体好得飞快。

    此后,世家贵族患病之人也纷纷好转。

    风雨飘摇下,寸寸金箔的花浊终于迎来喜事。

    这却只是贵人的喜事。

    药材昂贵,金玉其外的都城之中,流民四散。疫病传播飞快,救济的僧侣开始力不从心,街道上咳嗽声与哀嚎声交替响起。浮华在民生疾苦中粉碎,病痛撞破笙箫歌舞。

    情急之下,穆王上奏拨款赈灾,然延西战事又起,内忧外患之下,赈灾款竟只能挤出零星半点。

    庆和帝无奈,只能向诸臣施压,可世家官员都捂紧自己的钱袋子,愣是不肯奉献一点。穆王只得将自己私产捐卖,换出钱财抚慰灾民。

    这也只是杯水车薪。

    这日天色阴郁,朱雀大街繁华不在,乌烟瘴气笼罩下,路边的灾民命比纸薄。

    孟湘湘掀开马车帘子,恰好看到一名中年男子呕出口血。他身边的妇人已然白发苍苍,跪在男子跟前嚎哭。

    这二人衣衫不算破败,并非贫民,竟也落得这个下场。

    白发人送黑发人,天子脚下生灵涂炭。

    孟湘湘不忍再看,关上帘子,“听说城里许多医馆药材亏空了。”

    “这样大的疫病,别说药材,就是人手都不够。”

    阿沉病情也刚刚好转,宽慰孟湘湘道:“小姐别怕,王府的药虽然发放出去,但自己也留了部分。”

    说完她又觉得头晕,抚着车窗缓缓神。

    “你也不要太辛苦,我已经大好,平日满满和夫人那里帮衬点,钻个空子自己休息。”

    实则侍药是儿女的活,关谷冬是个狠心肠,死活不要孟湘湘侍药,逮着几个奴婢连轴转的折腾。世子和延成侯也逐渐痊愈,孟湘湘一腔热血没处释放,躺在屋子里,硬生生把病气赶走多半。

    这场劫难,就这样被她硬挺下去。

    美中不足的是,王府施药救灾,郑子潇没日没夜地去帮忙,从她病愈到现在,也只是每天傍晚来探望一小会。

    他仍是谨慎,每次都拿捏好分寸,绝不过分亲近一点。

    再往后她能下床了,更是连郑子潇人影都见不上。

    孟湘湘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和想念。

    马车停在街角,孟湘湘刚踏在朱雀纹理的地面上,就被一股恶寒笼起。

    天阴,人心也沉重。

    大灾之下,流民受难,惨不忍睹。

    他们窝在街边,浑身脏污,怕挡了贵人的路,连席子都谨慎收好。这些身份阶级是出生烙印下来的,连最起码的反抗都已经忘记。

    张佩在一处临时搭建而成的医庐里抓药,袖子高挽,挥汗如雨。

    孟湘湘走进医庐,先映入眼帘的是遍地躺倒的病人,咳声不止。

    她对张佩行礼道:“张大人,我来诊脉,现在忙吗?”

    “忙,贵人先诊,您不用等。”

    他快速把手里的药用纸包好,抬头唤几声,医庐里帮工纷纷忙昏了头,声响嘈杂下竟没人应他。

    孟湘湘问,“大人,很缺人手吗?”

    张佩答得焦灼,“缺,现在花浊哪有几个身份不尊贵的好人能使唤。”

    他是平民大夫举荐进的太医署,说话也没其他太医讲究,倒是让孟湘湘十分舒畅。

    他唤的是个穿着灰道袍的小和尚,现在才匆忙取走药包,因为太着急,转身又被地上的病人绊了下。

    张佩立刻火冒三丈,“看脚下看脚下,他们可不撑你绊。”

    说完,他终于正眼瞧了孟湘湘。

    眼前的姑娘虽还有些虚弱,但气色恢复不少,与前些时日缠卧病榻的模样判若两人。

    “让小姐见笑,我这地方不干净,您以后在府里等我去诊脉就好。”

    孟湘湘伸出手,搭在脉枕上,“大人这里忙,我来找大人就好。”

    “也行,总归这蹊跷病不会反复传人。”

    沉吟片刻,张佩笑道:“小姐算是彻底好了,只是仍有气滞血瘀之兆。气行则血行,气滞则血瘀,因果互生,还要慢慢调理。”

    “多谢大人。”

    张佩也不多言,抬起手又去诊阿沉,待到两个人都看完,才活动一下酸涩的肩膀,“下官还忙,就不送小姐了。”

    “大人。”

    张佩微微侧身,疑惑地望着孟湘湘。

    孟湘湘正色道:“大人若是缺人手,我可以吗?”

    “你是侯府小姐,金枝玉叶的……”

    “我没那么金贵的,可以吃苦。”

    遥想当年还在美好灿烂的二十一世纪,孟湘湘一个人背着行囊满中国艺考,什么苦没吃过。

    阿沉似乎想说什么,被孟湘湘往前迈一步挡住,“大人,我不太会掌炉子,但可以从头学,一些力气活虽然做不了,但是奔走侍药都是可以的。”

    “这里可不比伺候府中贵人。”

    张佩一展袖,衣衫上的脏污大大方方呈给孟湘湘看,想把这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吓跑。

    “没事,我没有洁癖。”

    她非常倔强执拗,张佩想想,确实是缺人,便让她明日穿的简单些来。

    走出医庐,阿沉小声道:“小姐,您想做善事让阿沉去,怎么自己也要掺和。”

    “我又不是菩萨,要是人手够用,我也想窝在府里休息。只是现在人手根本不够,你看医庐那些人,都等不上抬的。”

    “可照料病人多脏……”

    孟湘湘打断了她,“你照料我觉得脏吗?”

    阿沉忙摆摆手,“阿沉不敢,小姐怎么会脏呢?”

    “那不就是了,人生病了都一样,都苦。我也病过,知道什么滋味。”

    孟湘湘想了想,又补一句,“你身体没好全,不用跟着我。”

    “阿沉到哪都陪着小姐。”

    说着,阿沉眸色暗淡,扶她的手紧了紧。

    从那以后,医庐又多了抹忙碌的身影。

    侯夫人身子没好全,不想见孟湘湘,恰好让她钻空子溜出来帮忙。

    孟湘湘心不细,笨手笨脚,凡事全靠努力,从煎药到喂药,再到出力气扶病人,全都做得潦草,张佩经常被她气得头大。但她虚心,只管闷头做,不嫌脏不嫌累,也不怕张佩责骂,没有一点侯小姐的架子。

    几日下去,张佩发现,她已经开始熟练照料人了,倒也不好意思责骂她。

    她能做的活也越来越多,到最后,开始帮忙搬尸体,忍下心里的害怕,挤在一群和尚里,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像个村姑。

    仍是阴天,热气不散。

    孟湘湘肩头扛着个妇人,正踉跄往前走。

    妇人身形宽胖,她又娇小,几步下去有些走不动。

    恰巧妇人捂着胸口,脚上一软昏过去,重量猝不及防压在孟湘湘身上,她立刻失了平衡要跌下去。

    两个人都摔在地上,孟湘湘磕破手上块皮,她顾不上疼,擦把脸上的汗,又沾上满脸脏。

    她便伸手搀扶边对妇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小心。”

    妇人昏迷不醒,孟湘湘看看远方的药庐,只能卯足劲蹲在地上扛。只是这次怎么也扛不动,憋得整张脸热红一片,上气不接下气。

    她正使着蛮劲,一只带了护腕的手突然伸过来。

    孟湘湘抬头,看到郑子潇立在他跟前。

    他今日穿得一身黑衣,衣襟里面还有片银浪雪白,腰间绦带是个漂亮的红绳,衬得整个人疏离又安静,像是惶惶都城的一缕风,孑然一身,即将飘散的模样。

    郑子潇微微躬身,一言不发,蹲下去拉起妇人的手,轻而易举便把人背起来。

    孟湘湘连忙抬手帮衬着,身边传来对方平静无波的声音,“湘湘,送她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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