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府的前身是大皇子府,本就是完好的府邸,故而修缮得很快,司徒钊此番回来刚好入住。

    府里依旧保持着原有的模样,司徒钊踏足其中,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记得苏蕙宁在廊下抢白他:“想不到二殿如此兄友弟恭。”当日他嘴上说着,“大哥仁善,当得起‘兄友’二字”,心里想的,无非是唇亡齿寒,却没想到换来苏蕙宁真心称赞“弟恭”,那时他便想,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单纯的人呢?

    记得父皇怀疑他勾结宝月馆刺杀司徒钧时,苏蕙宁果断作证他没有作案时间,他对这位坦率的姑娘又多了几分好感。

    记得他因为父皇的怀疑喝到酩酊大醉,是苏蕙宁悉心照顾一夜,还亲手煮了早膳。他早年在北安殿孤苦求生,后来奉命四处巡游,向来都是对付着吃一口,那是第一次有人不求回报地照顾他、为他煮饭。

    记得司徒钧失踪后,苏蕙宁思路清晰地规划找人路线,丝毫不见寻常女子的惊慌失措。

    苏蕙宁是多么美好的姑娘啊,自己怎么就把她弄丢了呢?

    司徒钊踱步到昔日的映雪楼——如牌匾已被摘去,等着他重新提匾,视线穿过角门、落到外边的湖泊上,此处风景甚好,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与她并肩而赏。

    穿过角门,沿着湖堤慢慢往前走,花园里都是才栽种的秋菊,瀑布从假山上飞流而下,抬头看到一双鸿雁掠过天空,他想起苏蕙宁离开时说的话:“如果我们是天边的鸿雁多好呀,可以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可惜我们只是纸鸢,线牢牢地牵在别人手里,片刻不得自由。”

    他深知苏蕙宁自幼困在深宫,他无法弥补她的前十五年,只能尽力给她此后余生的自由,“不知如今你可安好?”

    百里开外的客栈里,苏蕙宁打了个喷嚏,“谁骂我了?”

    “一声想、二声骂,说不定是我们二爷想姑娘了!”开阳张罗着斟茶,“你是没看见,二爷听说你不想回京都了,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一样,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样子,小时候被欺负没有,长大后被轻视也没有!姑娘,要不咱们回湖州看看,之后还是回京都吧……”

    苏蕙宁听着他喋喋不休,连忙止住:“我看是你想你们二爷了,你快回去复命吧,何必跟着我们呢?”

    “那不行,我可是拿脑袋起誓,一定要把你们安全护送到湖州的,二爷说这是最后能为你做的了。二爷一片丹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苏蕙宁扶额:“打住!再说真的要赶你回去了!”

    “别介啊,姑娘,你就算不心疼二爷,好歹心疼下茯苓呀。”开阳陪着笑脸,一个劲儿地给茯苓使眼色。

    “关茯苓什么事?”苏蕙宁奇怪地看向茯苓,却见茯苓垂下头,脸颊飞起一团红晕,突然醒悟道:“你们两个……?”

    茯苓娇怒着扭转开阳的胳膊,“姑娘别听他瞎说,茯苓今生的使命就是保护姑娘。姑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哎,你不是答应要和我一同劝劝姑娘的嘛,怎么出尔反尔呢?”开阳急切地表白道:“姑娘,我跟您招了吧,我与茯苓两情相悦,我若走了,茯苓怎么办?还求姑娘成全我和茯苓。”

    开阳语气着急,几乎是带着哭腔请求,苏蕙宁劝慰道:“我与茯苓一同长大,心中早就把茯苓当成了亲人,茯苓能有好去处,我再开心不过,怎么会拦着呢?”

    “姑娘!”茯苓急急辩白道:“我没有要离开姑娘的意思,我也不放心姑娘孤身一人。”

    “那么你喜欢开阳吗?”苏蕙宁平视着茯苓:“你看着我,告诉我,你愿意与开阳共度余生吗?”

    开阳同样热切地注视着茯苓,焦急得等待答案。

    茯苓垂下头,沉默良久,脸颊红得仿佛滴出血来。

    苏蕙宁已然明白答案:“茯苓,你希望我平平安安,我又何尝不是希望你此生安好?虽然我今生没有机会和相爱的人在一起,但我希望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你替我好好的,好不好?”

    开阳仿佛抓住了话语中的丝缕线索,“所以您还是喜欢二爷的,对不对?”

    苏蕙宁没有回答他。

    茯苓抬起头,眼中噙泪道:“可是姑娘,您把我当家人,我也早就把您当家人了,我真的放心不下留你一个人独闯江湖。”

    苏蕙宁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把我送到湖州之后,跟开阳回去,让司徒钊给你们主持婚礼——他肯定乐意成人之美。”

    茯苓犹豫着问:“二呢?”

    “二是现在立刻马上回去!”

    “姑娘!”茯苓娇怒一声,“姑娘不必说些玩笑话,姑娘也需得知道,湖州虽然是故土,但是咱们从未回去过,甚至这么多年从未联系过,人心难抵时间磋磨,湖州未必是世外桃源。”

    “我自然知道!”苏蕙宁坚定道:“我并不是一定去湖州老家——于我而言,湖州和并州、许州,甚至幽州、凉州并无区别,我只是想逃离京都,想呼吸下自由的气息。所以,你们现在返回京都,和先去湖州再回京都并无区别。”

    远处传来几声皋鸣,苏蕙宁抬眼向远处看去,双雁交颈,她突然想到离开时司徒钊说的话:“我祝愿你成为天边的鸿雁,有自由、有欢愉,但我希望自己做一只纸鸢,那根线永远握在你手里。”

    突然鼻头酸涩,眼眶渐渐红起来。苏蕙宁开始不了解自己:看到茯苓有好的归宿,应该开心才对,这是怎么了?大概是太开心了吧?对,一定是太开心了,喜极而泣。

    耳边响起开阳的絮叨:“苏姑娘,我与二爷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我敢笃定他心中有你,你真的不考虑下回京都嘛?”

    “为什么不肯回京都呢,自己在害怕什么呢?”苏蕙宁问自己,却没有问到答案。

    客栈里陆陆续续进来食客,其中一人大嗓门道:“听说宫里的娘娘怀了龙胎,圣上一高兴,要重开恩科了!”

    接着就有人回应:“圣上本来只想大赦天下,是梁王给咱们争取到重开恩科的机会!”

    “梁王就是之前来巡河的二皇子吗?”

    “就是他!听说他还戍过边、赈过灾,是真真正正把咱们放在心上的人,要我说,就应该让他当太子、做皇……唔……,你捂我嘴做什么?”

    “这些话咱们说说就行了,小心隔墙有耳!”

    “是呀是呀,如今威远侯势大,我看这太子之位,迟早是秦王的,梁王是为他人做嫁衣!”

    “怕个球!管什么做不做嫁衣,反正我只认他,别人我都不认!”

    “那你得先考个进士,要不然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认谁都没用!”

    “你怎么知道我考不上呢?梁王说了,考试选择的是懂得工农商、还能总结其中规律的人。你们想想,是不是我带着大家种的田,就比别的村子收成好?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会总结其中规律呀!”

    “对对对,你能考上,你最厉害了!”

    几人吵吵笑笑,店小二很快给他们上餐,无非素面、咸菜之类,几人埋头吃得津津有味。

    苏蕙宁看着他们的身影,心中一阵酸楚。布衣之中从来不乏有志之士,他们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他们位卑不敢忘国忧,他们身着粗布、啖食素面依然想着献计献策,与他们相比,自己矫情得像个胆小鬼。

    她记起胡文广说过,读书人不能科举入仕,总得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做;她记得司徒钊回应,总有一天会让读书人站在朝堂之上,为万民生计奔波操劳。当时以为只是司徒钊安慰之语,没想到他真的争来了重开恩科的机会,用行动践行了那句“我们不能躲、不能让,不仅不让,还要争,要争到这份话语权。”

    他也是从尘埃中走来的人啊,他背负的爱恨纠葛比自己更多,他都选择直面人生,自己有什么理由选择躲避呢?

    苏蕙宁突然想明白了,鸿雁的自由是以强大力量做支撑的,若无强大,何来自由?换句话说,若是他日登基之人不是司徒钊,她怎么可能在他人卧榻下酣眠呢?

    她忽然觉得,重返京都不是什么为难之事,而是必须要做的事——那里固然有亲情的撕扯,但同样有爱情的召唤,何况那里波澜诡谲,司徒钊孤木支撑,她应该回去守护那一片赤子之心。

    “姑娘,姑娘?”

    苏蕙宁被急切的呼喊拉回思绪,对上茯苓焦急的目光:“怎么了?”

    茯苓浅舒一口气,“姑娘半天不说话,还以为姑娘生我气了!”

    “怎么会呢?”苏蕙宁安慰道。

    开阳小心试探道:“姑娘是不是因为二爷的消息分神?”

    “就你话多!”苏蕙宁嗔怪道,“我刚刚在想,大川肯定会参加这次科考,等他有了功名,便有迎娶菡萏的底气了。可是我此番出来没有带着菡萏,这可如何是好?”

    开阳赶紧劝道:“那咱们就回去呗!姑娘带姑娘入宫本是一片好意,不若好事做到底,成全她和大川。”他小心翼翼地查看苏蕙宁脸色,见她没有愠怒,接着劝道:“姑娘若是觉得在宫里住得烦闷,大可以带着茯苓和菡萏住到二爷府上,到时候菡萏直接从王府出嫁,反而便利。”

    苏蕙宁笑道:“你倒是安排得明明白白。”

    没有反驳,没有愠怒,开阳知道这事成了,激动得一把搂住茯苓,“等回去了我就禀明殿下,我要风风光光地迎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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