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乘月他们是一路打过去的。

    他们没到之前,没有高手坐镇,气势上的确输了一头,但最大的原因还是无法饱腹,个个虚脱得犹如软脚鸡,如何与身强力壮的长秋山一行人相抗衡,只能往外围远远躲开,就这么苟着以待时机。

    这万相之原不仅万人面前有万相,随着他们在这原里待的时间的流逝,许乘月、管南悬等人逐渐发现灵力也在慢慢流失。

    也就是说,他们在此处最终会与寻常人无太多差别。

    但平日里使剑有剑招的,体修练过拳脚功夫的,却不同,若是厉害的,在此处横着走也不是不行。

    比如墨灵申,比如管南悬和汪尔声,比如长秋山、问剑宗和拔山宗的其余出挑弟子。

    不过前提还是得有水饮,能吃饱。

    没有力气,空有一身本领也是使不出来。

    于是,争取到与灵宗弟子合作的机会,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所以,她起灵宗弟子在这里也能占一席之地,还是顶顶重要的一席。

    比如她,比如她兄长许乘风。

    倒不是她托大,乃是兄长被长秋山捉去那时,起灵宗上下一心,与人斗了一场,多数弟子都落了伤。五觉已然减弱,加之伤情的影响,对灵植的判断准确性就越发大打折扣,以致自己肚子都填不饱还个个身中不一之毒。

    恶相之原里对峙的情况,越发令外面的观察者们头痛。

    前有‘雾煞’后现‘傀仙’,这说明有新的威胁在暗处伺机而动,若是仙门再继续这么内斗下去,只能是给人以可乘之机。

    几大宗门在合练之前早已合议过,须得借此机会警醒警醒当今仙门内的弟子们,要教他们认识到危难面前,谁才是彼此真正的依靠,以及挑出一帮可用之主力军。

    顺便,还要给那些只知依靠外力,不知内修的弟子们,敲一记重重的警钟,要让他们知道,一旦乱起来,没有真本事,那将小命难保。

    恶相之原里不过是个演练,尚且如此惨烈,他日当真遇到什么需全员出动对抗,死生还不知几何。

    各大宗门的尊长们无不瞧得面色凝重,只那二三人看见许家兄妹、管南悬以及汪、尉迟这对助人的小鸳鸯,还得了些许安慰小小松了口气。

    大大松口气的,还有管南悬一行人。

    此原里的情况,于他们而已再好也没有了。

    管南悬暂失了一部分灵力,真拼起来,就是联合其余弟子之力,也不一定是墨灵申那队人的对手。

    长秋山能跻身六大宗门,行事为人不齿却仍旧屹立不倒,并不仅仅是靠其资源,这些年得了好些行事诡谲的散仙投靠,实力日益壮大,这也是长秋山弟子有恃无恐的根本所在。

    不过,许乘月却并不轻松,她此时正在强压着一股子怒意。

    乘风兄长不仅脸上挂了彩,一双手上也没有几点好地方,尤其是那十个指尖,不知是泥还是凝固了的黑红色血污,将指甲缝里塞得满满的,瞧着惊心动魄。

    是泥污还好,若是血污,十指连心,得有多疼啊!

    她晓得辨认灵植暗藏的凶险,兄长入门时日并不很长,他就是再废寝忘食将宗门里的典籍都看一遍,也抵不过她自小到大的阅览量,她尚且中招,更何况是兄长。

    也不知兄长身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没有更多更重的毒或者伤。

    这一思量,许乘月忧心忡忡地直直望向许乘风。

    却见许乘风过了最初见到她的一瞬惊讶之后,当即在嘴角漾开了一抹笑。

    笑过,他又冲她摇摇头,眉心夸张地一皱一展。

    她晓得兄长的意思,是告知她自己无有大碍叫她莫要担心,但若他当真无碍,又何苦偷偷藏起自己那双骇人的手。

    想必那指甲缝里的定是血污了,他当真是伤得不轻。

    她一面忆起乘风兄长在洞府内对她嘘寒问暖,摸头安慰,偷偷塞吃食丹药等的温馨场景,一面怒极,不妨都生出要扒了墨灵申等人皮子的心思。

    中了兔耳黑色鬼兰,最忌暴怒。

    许乘月偷偷撩开右臂查看,果不其然,一根完整的根茎已经长好,甚至还生出了一个茎节,只怕不久就会开始长叶。

    许乘月咬了咬唇内肉,正欲松开衣卷遮起手臂,却察觉到身旁有人靠近。

    按照人在她身侧留下的阴影来看,来人应是个男子,对方靠她较近,八成是起灵宗的哪位师兄。

    可她颇自然仰头去瞧,却恰与管南悬那对因俯视而半垂的眼对上。

    仔细一瞧,管南悬的眼睛倒生的很像颜色明艳的蘋婆。

    都是狭而不小的长卵形,尾部平滑上扬。

    这种眼睛被称作凤眼,也正是形似如此,蘋婆又被称作“凤眼果”。

    步师父也是凤眼,但他是瑞凤眼,眼尾优雅地微微上翘,有点笑眯眯的样子,整个人都透露着亲切。

    这也是她总对他生不出真正惧意的原因。

    但管南悬的凤眼却是极为罕见的纯正丹凤眼。

    其型睑裂细长、内勾外翘,黑睛微藏,瞳白比例得当,眼尾自然向外延伸,开合颇具气色神韵。

    这种神韵却并非天赐,须得更靠后天内外兼修。

    有的修得气场强大犹如王者,有人修出威严冷淡,酷冷少情若杀手,也有人修得沉静克制,若只读圣贤的老夫子不苟言笑,还有人一修,修出往哪儿一站便挟风带雨满是气势,且看着就有百八十个脑袋的聪明和心眼子……

    可管南悬似乎不单纯属于某一种。

    他身上有王者之气,有威严冷淡,也不乏沉静克制。

    当然贵气天成带来的气势和百八十个脑袋的心眼,他也没落下。比如当时给小师弟们“训话”,他就挺巧妙地撂了挑子给汪尔声。

    反正,据传问剑宗他是不打算接手的,此等立威信散亲和力的时候自然就留给旁人去发挥。可是旁人辛苦发挥,他该得的敬意和他人的畏惧也是一分未少的。

    他狡猾若狐狸,也有颇一般人的一面,比如他疏于打理须发时显现的不羁,就很有人气。但更多时候,他总不轻易暴露真实情绪,仍是属于叫人只敢远观的那类人。

    许乘月是见过他单方面压倒旁人,也见过他与势均力敌之人对抗,那眼神凌厉凶狠又具压迫感,叫人莫敢长时间直视。

    现在这双眼睛就这样无所顾忌地盯着自己,不知怎的,许乘月并未立即生出怕,但两两对视之下,她却很快就丢盔弃甲,逃得好生狼狈。

    他墨眸底流转着一道光,瞧之生烫。

    生得好看之人,合该学一学如何收敛自己的光芒,省得一不注意就燎了旁人的心。

    想来古今那些情愫暗生求而不得的痴怨,多半就是这么来的。一意孤行,误会人优待了自己,再一而再地回想品味,直至心上“当”地一下,被命中靶心,芳心自此暗许。

    可这世上,暗许的芳心最后发现多为错付。末世的师父总这么教导她,一定要慎之又慎躲开些,万不可如师父一般,为个连再多看其一眼都未肯的人伤了心神耽了道心,落得个修为停滞不前的下场。

    于是,许乘月将自己的心神拢了拢,当即侧头,盯着另一边的空处,只留给人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而她垂下的手臂,在另一只手的帮助下迅速遮起了鬼兰毒的根纹。

    想着要躲开些,她抬脚便当真欲走,却又因管南悬一句问话选择停住了脚步。

    “你可……那位高人散修对你的指点里,可有关于辨认出丹木或者祝馀的?”

    丹木为神木,祝馀乃神草,一介散修即便再游历有方,怕是也未必真有这等眼界。

    不过许乘月的确知道,这一木之果一草之叶,都有“食之不饥”之功效。

    但她“知道”与“不知道”全取决于他想干什么。

    她并未立即出声,只是静待对方下文。

    管南悬很是合作。

    “我有个九死一生之法,能应对目前困境,或许还能化弊为利,你可敢一试?”

    这耳熟的问法,令许乘月不禁失了一笑,连着方才对他生出的一点“嫌弃”都消散了一半。

    就把他看作尉迟洇一般好了,这一路行来他们几人也算是生死相依过了,这点情谊还是可以维持的,大可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至于他的提问……

    试,如何不试。

    眼下缺吃少喝,就是趁着还有力气放手与对面长秋山一行人一搏,运气好他们争得了资源,可她也难保自己不会有再中什么了不得之毒的时候。即便不考虑中毒与否,那资源总归有限。

    既然都是搏,何不如搏个大的。更何况,他提出之事,还可能是出万相之原的办法。

    于是,两人凑在一起合计。

    可这管南悬吧,就是个顶亮顶亮的大灯笼,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所在。

    现儿,他们所在之处,就齐刷刷地射来数十道视线。

    有梁婉妗等绞着衣料咬着嘴角的哀怨;有起灵宗弟子们合不上嘴瞪直了双眼的惊讶;有其余宗门弟子未见识过此等场景的意外,心想管南悬也会有与女子亲近的时候;也有石郎刈为错失一亲芳泽之机的扼腕叹息,以及墨灵申微眯双眼的审视。

    相比之下,一路行来已然见识过的管南羡、汪尔声以及尉迟洇就显得淡定许多。

    不过,这二人乃至被他二人叫去的汪尔声、尉迟洇到底要作甚?

    还有被叫去同行的问剑宗二弟子,顾垒顾二哥,亦跟大多数人一般,皆是一头雾水,他甚至还有些孤单和尴尬。

    前头行着的这两对男女,那是压根没考虑过他的感受啊,那对身有婚约的小鸳鸯行在一处不时递一句密语,而另外一边,那共商事宜的二人,则你言时我看你,我说话时你投来瞩目的目光。

    他人各有所伴,显得他何其多余。是谁心里苦,他不说。

    身后被嘱咐留守原地,且等他们去去就来的弟子们,目视他们离去的方向,无不揪起心肠。

    这个万相之原里的各处,他们早有前去探过,几人去往的地方,除了张牙舞爪的荆棘山再无其他,没有灵力傍身,那种穿过齿轮的疼痛,仿若被刀割开血肉再往里撒把盐,肉身实难消受。

    他们到底去那里作甚?

    有此一问的还有墨灵申,他倒要看看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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