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帐。

    徐可风摸上姬元宗的脉象时,就知道这人救不回来了。

    爆炸时他离源星野太近了,五脏六腑都被震伤了。

    床榻上脸色惨白的姬元宗一把抓住徐可风的手腕,担忧道:“阿离怎么样?”

    徐可风:“有梁帝护着,安然无恙。”

    姬元宗:“那就好。”

    徐可风满脸凝重,“陛下……”

    姬元宗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已经回天无力了是吗?”

    徐可风:“陛下本就已毒入五脏,如今又受了内伤,原本之前调养得当,您还能再撑到明年,如今最多还有三月光景。”

    姬元宗脸上并无意外,也没有对大限将至的恐慌,平淡一笑,“三个月足够了。”

    ……

    王师得胜还朝,皇城百姓夹道相迎,唯一可惜的是听说大将军伤重,不便露面,百姓没能见到大将军一面。

    实际上,司徒纯亲自驾着一辆又破又小的马车,载着苏恨离,两人避开了人声鼎沸的武神街,已经晃晃悠悠到了将军府门前。

    温爷爷还是守在府门口,就那么安静地待着,永远望着远方,像在等什么人。

    只有苏恨离出现在视野里时,老人家的目光才会有所波动,笑着道一声:“公子回家了。”

    苏恨离也笑着应了声“是”,这里没有旁人,不需要顾忌司徒纯帝王的威严,苏恨离也就没矫情地非要坐轮椅,而是指挥司徒纯抱着她去了祠堂。

    “那是许爷爷、邹爷爷,这一排是赵叔、炎叔……这一排是……”

    “最后这个是我娘。”

    司徒纯乖巧地跪在团蒲上,苏恨离指一个,他便叫一声,“许爷爷,邹爷爷……赵叔,炎叔……”

    还有……

    “娘。”

    司徒纯叫得干脆,苏恨离无奈地回眸看向他。

    司徒纯亦是乖乖巧巧地唤了声:“阿离。”

    说出去,这个瞧着软和、会说话会撒娇的少年郎是一国之君谁会信?

    那声沾着甜味的“阿离”叫得某人心一软,将手中点好的香烛分给了他,司徒纯笑着接过,等苏恨离也跪下后,和她一起拜了三拜,然后将香烛插进香炉中。

    “阿离,我可以说话了吗?”

    上完香后,司徒纯又老老实实跪回了团蒲上。

    苏恨离不解地看向他,“你又跪回去做什么?”

    “有些话当着满堂英灵的面说更好——”

    司徒纯望着案上牌位,伸出三根手指对天,郑重开口:“大梁与北燕交战多年,人心难控,战事波澜,苦民生久矣。玄继皇帝位,有公心,亦有私心,唯一能许诺诸位的便只有一点,玄在位一日,北燕与大梁永不开战,百姓绝不会再深陷战火之中。诸公见证,若违此言,百苦加身,万般蹉跎,不得好死。”

    说着,他看向苏恨离,“阿离,不管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大梁,我都可以许诺大梁和北燕之间绝不开战。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好,不要被旁的左右。”

    苏恨离瞧着司徒纯认真严肃的模样笑了笑,半蹲下身子,拇指和中指合拢,弹在他额头上,笑弯眉眼道:“攻打嘉峪关入燕时不是挺蛮横的吗?说什么孤的皇后在藁城有性命之危,这世上没人能阻拦一个丈夫去救他的妻子。我什么时候成你妻子了?”

    司徒纯轰的一下红了脸,“阿离……”

    苏恨离:“你都没问过,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司徒纯眼睛一亮,明明欣喜如狂,舌头却不争气地开始打结,“那……那我……我现在就问……问……应该怎么问?怎么说才好……”

    苏恨离看着他,笑着点头,“好。”

    司徒纯一愣,“什么?”

    苏恨离又重复道:“好。”

    司徒纯神情还是懵懵的,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阿离……”

    苏恨离笑着用手指擦去他眼角的泪水,“不管你怎么问、说什么,我都只有一个字——好。”

    “司徒纯,你不是说要接我回家吗?”

    “战场你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我依稀好像听见了……你不是说你走了很远的路,只是为了接我回家吗?”

    司徒纯深深望着她,一把将人抱进怀中,缓缓笑开,“对,我要接阿离回家的。”

    ……

    一月后,北燕皇宫。

    姬元宗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了,泛着一丝将死之人才会有的青灰色,他站在案前亲自提笔,眉宇间是少有的喜色,“你我母亲是堂姐妹,按辈分你应该唤我一声表兄。”

    司徒纯坐在一旁饮茶,微微皱眉看着姬元宗,怎么也叫不出那句烫嘴的表兄来。

    姬元宗见他不接话,也不恼,继续道:“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北燕,不回扶苏家看看吗?这一生恐怕只有这一次机会,去你母亲从小长大的地方看看。”

    司徒纯举茶杯的水一顿,显然有了意动。

    姬元宗:“其实之前得知继任大梁帝王的人是你,我心中是高兴的,毕竟你有一半北燕血脉,从小在庙里长大,做起事情来不会像你那几位兄长那么绝。”

    司徒纯目光中略带了几分难以置信,“你是这么想的?”

    姬元宗一笑,“没见你之前是这么想的,见到你之后就想明白了一件事——庙里出来的皇子都算不得好人,南楚先帝是,我是,你亦是。”

    姬元宗儿时曾拜在宗正寺纯一方丈门下习武。

    司徒纯:“……”

    姬元宗收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大作,“婚书写好了,先拿给阿离看看吧,不喜欢我再重写。”

    司徒纯是在御花园找到苏恨离的,辞竹亭中小太子正拉着苏恨离的衣袖哭,“小离离,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孤吗?孤会长大的……长大之后孤娶你,你不要嫁给别人好不好?”

    姬如晦本就生了一副好相貌,六岁的孩子还带着婴儿肥,圆嘟嘟的小脸配上泪眼汪汪,谁看谁不心软?

    苏恨离最头疼的就是这小屁孩了。

    “阿离……”

    司徒纯站在竹亭外,笑容温柔地唤了一声。

    姬如晦扭头看见他就不干了,紧抱住苏恨离的大腿哭闹道:“小离离,你别过去,你别不要我……呜呜呜呜呜呜……”

    司徒纯含笑走进竹亭,不着痕迹地将小太子从苏恨离身上扒拉下来,然后将婚书递给她,“你看看,可还喜欢?”

    苏恨离接过婚书打开,姬元宗的字得了先帝真传,向来是极好的。

    ——两国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喜欢。”苏恨离笑道。

    “表兄有事找你,你过去看看吧,我来带小太子玩。”司徒纯笑吟吟说到。

    苏恨离一怔,“表兄?”

    司徒纯:“按辈分我该唤燕帝陛下一声表兄。”

    苏恨离目光复杂地看着司徒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碍于姬元宗找她,还是先过去看看。

    她一走,司徒纯才解了小太子身上的哑穴。

    小狼崽明明牙还没长齐,就奶凶奶凶地扑向司徒纯,一口咬在他手上,生气道:“你做什么?你这个坏人,你居然敢跟我抢小离离!”

    司徒纯把手放在姬如晦嘴边,任小孩儿咬着,另一只手还温柔地擦去小孩儿脸上的泪水,然后凑到小孩儿耳边轻声道:“会哭、撒娇,孤当年玩这一套的时候,你还是个蛋呢!”

    姬如晦不咬了,也不哭了,他松开了司徒纯,小脸上的神色一变,眼神中透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只是声音还是稚气的,“我会把她抢回来的!”

    司徒纯笑了笑,平淡地看着小太子跑开。

    ——皇室之中哪有什么天真无邪啊。

    只有他的阿离才会那么傻。

    ……

    当夜,司徒纯一人潜入了扶苏府,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找到他娘儿时住过的院子,小院已经荒废了,杂草丛生,也看不出往昔模样。

    但他还是一人在院中坐了一夜,直到东方破晓,微微有天光破云……

    司徒纯微微动了动一身坐僵了的骨头,忽尔一顿,这才注意到那袭红衣同样站在小院的走廊下看了他一夜。

    “阿离什么时候来的?”枯坐一夜,滴水未进,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哑。

    苏恨离歪着头靠在柱子上,“前后脚。”

    “怎么不出声?”

    “你不是一直也没出声吗?”

    清晨的风微凉,却比不上司徒纯眉间的落寞,他苦笑地说着来此处的缘由,“当年凉州城大火,我娘死后连遗骨都没留下,我没有她的任何遗物……什么都没有……”

    苏恨离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不出声,你娘亲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换做我小时候,想拉粑粑都要锣鼓喧天地告知全镇。”

    司徒纯面露无奈,“阿离……”

    “我想嫁人就第一时间把人领回家。”

    苏恨离走到司徒纯跟前,牵住他的手,“现在可以说了吧。”

    司徒纯紧握住她的手笑了笑,看向跃出地平线的第一缕晨光,温暖笑道:“娘亲,阿玄要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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