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朝中出了大案。吏部尚书陆信之被查出涉嫌贪腐，且数额巨大，已经入了狱。
而深挖背后牵扯到的事，远比贪腐一案更加复杂。吏部管理百官，现下陆信之出事，中间有多少官员是通过贿赂上台，可想而知。
这是个巨大的工程量。
而且，陆信之乃是勤王亲信，他一倒台，吏部尚书的位置便空缺下来了。
太子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决不能再让勤王一党继续掌控吏部。
文忌年也在思考这个事情，他想到了前段时间结识的吏部侍郎，郭嘉。
此人是元典的同窗，为人正直，素来讨厌私相授受之事。一心只想着两袖清风，为民造福。
甚至有些执拗。
这样的人，最是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
文忌年扯扯嘴角，好像突然明白了他为何与陆信之不合了。
现下看来，郭嘉是吏部尚书的最佳人选。只是他不涉党政，又是个固执性子。想要将其笼络入太子一党，可能会颇为费力。
南华宫。
近日有使臣进贡，除了西域的瓜果外，还有些新奇的小玩意。皇后娘娘闲来无事，召了些贵女入宫，开办小宴。
宴散后，贺卿尚留了下来。
她生得貌美，又知书达理，规矩周到，再加上有一个丞相的父亲，怎么看，都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皇后在诸多贵女中挑了许久，最后选中了她。
还在宴会上特意把她留下来。
贺卿尚也十分懂得察言观色。待所有人都离开后，她从袖中掏出一精致的香囊，走到了皇后面前，道：“听闻最近娘娘睡得不太好，臣女便访了名医，寻了方子，亲手给娘娘缝制了一个安神香囊。娘娘带在身边，许是会好些。”
皇后接过，神色愉悦：“你有心了。”
她伸手将贺卿尚拉到坐榻上，拍着她的手背笑眯眯道：“贺小姐，本宫瞧来瞧去，对你甚是喜欢，不如来做本宫的儿媳，你可愿意？”
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了。可贺卿尚却心里一惊。
皇后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
儿媳，有两个答案。一个是文忌年，另一个，是给那个跛子续弦。
她勾勾嘴角，掩面当害羞道：“卿尚···心中已有意中人了。”
意中人？这话倒是让皇后感到意外。她也大致调查过贺卿尚，知道这姑娘心比天高，誓要嫁个皇子的。
难不成···是勤王那边的人？
这可不行，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贺卿尚嫁给了勤王一党，必定是对太子极大的威胁。
皇后松开了她的手，扯了扯嘴角，声音也变得不再柔和。
“哦？谁啊？”
音调高高扬起。
贺卿尚垂垂眸子，道：“九殿下。”
她得赌一把，赌皇后为了不让她助长对面势力，退而求其次，允了她的意。
毕竟，文忌年也是她亲儿子，是太子的亲弟弟。
听见这个答案，皇后有些意外。不过立即她就重新扬起笑容，重新握住贺卿尚的手道：“你这孩子，子谦和子恕都是本宫的儿子，你既喜欢子恕，那不还是要做本宫的儿媳吗？”
雍容的女人松了口气。本来她就在为文忌年物色王妃，既然这贺卿尚有情，便正好促成。对朝局而言，无论他们兄弟二人谁娶了贺卿尚 ，丞相都会加入太子一党；对自己而言，他们两个都是亲生骨肉，无论谁先成亲抱孙子，她都喜闻乐见。
顺眼低眉的贺卿尚听完，亦是心口的石头落了地。她可不想嫁给一个跛子。
想方设法的在皇后面前筹谋许久，这一刻，可算是让她等到了。
“多谢皇后娘娘。”
“谢什么。”皇后笑得很是灿烂：“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她回头对掌事姑姑吩咐道：“传本宫懿旨，召子恕进宫来。”
又看向贺卿尚，十分亲切的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腿上：“本宫要给贺小姐和子恕，赐婚。”
赐婚。
文忌年听完，眉头紧锁，握着茶杯的手也渐渐收紧。
他起身，对莱福道：“备马吧。”
经过小九落水一事后，文忌年彻底改变了对贺卿尚的看法。
他无法娶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女子进门。
杀人不眨眼的三刃封喉冷九都能在面对婢女时碎石警告，她一个大家闺秀却能直接动手杀人。
这不比江湖杀手还可怕？
莱福咽了咽口水，问：“殿下当真要娶贺小姐？”
他们实在不想府里多这么个女主人。
文忌年侧头看了一他一眼。
“小的多嘴！”莱福立即做掌嘴状。
“不去，怎么拒绝？”他道。
正好他也想去彻底绝了这件事。
马车很快便出了府。
小九猫在树上，感觉有些奇怪，文忌年不是刚退朝回来吗？怎么又进宫了？
今日月初，阿绣刚从前院领分发的月物回来，听了一路的闲言碎语。见阿绣急匆匆的回来小九四顾无人，跳到棠梨苑内。
“阿绣姊姊！”她作势要吓她一跳。
阿绣好似正要找她，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姑娘，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小九拳头硬了：“谁又欺负你了？”
“不是奴婢。”阿绣摇摇头：“是您！皇后娘娘给殿下和贺小姐···赐婚了。”
小九第一反应是：“什么是赐婚？”
“就是···皇后命令两个人成亲，变成夫妻。”
夫妻···夫妻她还是知道的，就像师父和师娘那样。
小九心里狠狠抽了一下。一股酸涩的思绪从胸口直冲鼻腔。
她莫名有了一种感觉，就是自己很宝贝的一件东西被别人夺走了。很宝贝很宝贝的东西。
再也不会是她的了。
“那文忌年···作何反应？”
小九自己可能都没发觉，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都连不成话。
她好像不敢听到接下来的事实。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
就算洛酒酒已经不能在这里了，但小九还可以每日挂在棠梨树上。
看看他在做什么。
就这样一直下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碎掉了。
阿绣嗫嚅道：“公公通报之后，殿下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去了。”
晴天霹雳。
小九呼吸一滞，别过了头去。是了，花灯节他说过的，他会娶贺卿尚为妻，他要帮太子成事。
她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身份低微。
眼泪几乎在不经意间就落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哗啦哗啦的，如珠串般的。
阿绣也惊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她不是一直说，对文忌年没有任何别的心思吗？可现在这般反应又是为何？
况且她从没见过小九哭，被撞断了肋骨没有哭，被捅穿了肩膀没有哭，被推进水里也没有哭。
可现在竟然就毫无预兆的哭了。
就在那里无声的，大颗大颗的掉眼泪。甚至连抽噎声也没有。
仿佛是遇到了绝望，已经放弃挣扎了。
天色渐黑了，余果习惯性的抬头看向院子里那棵棠梨树，竟见小九立在上面。
她心生奇怪。九姑娘不是总在他们发觉之前就飞走了吗，怎么现下躲都不躲了？
真是愈发胆大。
府兵也看到了她，但一时不敢上前捉拿，前来请示余果。
“你们退下吧。”余果取了三刃封喉鞭放在袖中，道：“我去会会她。”
遣退府兵后，余果来到棠梨苑。
小九不但没躲开，还飞身下来，定定的站到了她的面前。
“你想要···”余果开口欲质问时才发现她竟然在流眼泪，双眼已经肿得像个兔子。她有些意外，默默的咽下了口中的话，问到：“你怎么了？”
小九一字一句的问：“殿下，要成亲了，是真的吗？”
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了。或许是疯了。
为什么眼泪像泄了洪似的往外流？因为心里好难受。
可是为什么难受呢？不知道，或许是疯了。
闻之，余果恍然大悟。怪不得在这里哭，她斟酌一番，开口：“娘娘赐婚而已。”
她没想到小九真的如自己当时的猜测一般，喜欢文忌年。这可不是个好事情。
小九脸一别，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余果突然哂笑：“你喜欢殿下？”
此言一出，像是戳破了掩着伤口的遮羞布。小九心里轰隆一声，万千高楼随之倾倒。
对方又追问：“想嫁给殿下吗？”
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好像隐隐浮出水面了，原来她难过在这里。她不想那个人是贺卿尚，她想是自己。
小九微微发抖，甚至有些站不稳。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答案。
少女情窦初开，却直接见到了注定失败的结局。那滋味，犹如剖心挖肝。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天空，企图让泪水止步于眼眶中。
可不要再哭了。这件事就此结束。师父悉心培养的三刃封喉九姑娘，不应该是这幅样子。
余果却忽然哈哈大笑，然后自嘲般开口：“是啊，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就敢跟高贵的丞相之女抢位置，你配吗？”
小九闻之，猛地想到了送馄饨那日余果的言行。她胡乱抹了两把自己的眼泪，冷冷反问：“难道你就配？”
余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不由得“噗嗤”笑了出来。“我自然也不配的。”她伸手拍了拍小九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妹妹，不要一切心思都灌注在男人身上，那只会影响你拔剑的速度。”
她的话好生特别，可不是寻常女子能说出口的。小九收敛了恶意，有些疑惑：“你不喜欢殿下？”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余果此时笑得几乎有些讥讽：“我们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的人，你在花灯节还没有得出结论吗？我们同那些王爷和贵公子之间，犹如云泥之别。” 说着，她看看天空，又看了看脚下：“云泥之别，你懂吗？”
余果想要告诉她：“身份地位的鸿沟，永远不可能逾越。人生来就是有高低贵贱的。”
她好像无一例外的怨恨着所有的达官贵人。小九此时收了泪，不适时的想，幸好自己也身份低微。
余果嗤笑，接着说：“就算犯了刑，贵人也可以官当，以官职爵位折抵徒刑。这哪是我们普通人家能享受的待遇。说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呵，”她冷冷道：“何其可笑。”
不知道为什么，小九仿佛与她共了情。好像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人了，余姑娘似是明白这种滋味，一腔真心，却因身份之差，爱而不得的滋味。
再细细回想送馄饨那日的细节，她虽然恶言相向，但通篇好像都是在说···
——你身份低微，赶紧死了这条心吧。
所以，解释成不想让她误入歧途，也是有可能。
想到这，小九重新望上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没有光芒，冷若冰霜的眼睛。她想她明白了，余果大抵是跟她一样，喜欢上过一个与她身份悬殊之人，然后输给了门当户对。
余姑娘说的对啊，身份地位的鸿沟，永远不可能逾越。人生来就是有高低贵贱的。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胆大包天的对文忌年动心思。
她手上太脏了，她地位太卑微了，她不配。
与此同时，一道闪亮的烟火划过夜空。紧接着，是府兵的躁动声，人身飞掠过树叶的沙沙声。
小九耳朵动了动，有人。
什么人会在这里经过？小九下意识想追，又发现不明白是何种状况，与余果对视了一眼。
两人皆感到了不对劲。
墙上瓦片声响，又翻身下来一个人。这个人比上个人的脚步重了不少，落在院子里，小九眼疾手快的便出了剑。等在场的三个人反应过来，剑已经架在了来者的脖子上。
“谁敢夜闯王府。”
说得仿佛她是这主人似的。
余果认出了来人，忙阻止：“九姑娘，手下留情，自己人。”
来者是太子的贴身侍卫，野武榜排名十七的二阶高手庄莽。他显然是受了重伤，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浸满。见到余果，急切道：“余姑娘，出事了。”
吏部尚书陆信之一案牵扯众多。今日有人铤而走险刺杀太子，在太子重伤之时，又有同伙劫了狱。
声东击西，天衣无缝的安排。太子遇刺，祈王进宫，正巧就在这时候，陆信之被救走了。
无论救他的人是同伙还是要将他灭口，都将会给此案带来不小的影响。
这案子本是太子一党主审，若办不成，恐怕又要落到勤王手中。吏部本就是勤王一党，届时他借着主审官的名头，再推荐个人上去做尚书，就合情合理了。
余果听完，急切道：“太子如何？”
“中了一箭，暂无性命之忧。但这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高手众多，太子府和大理寺囹圄都是乱成一团。而且劫走陆信之的刺客轻功极好，正从此向城西去，不出片刻，便要出城了！”
时局动乱，文忌年却不在王府。余果蹙了蹙眉，当机立断，厉声吩咐：“来人，立即进宫，禀报殿下！”
对另一边：“带庄统领去休息，传医官！”
对府兵：“去太子府，务必保证太子安全。”
最后道：“我去找裴统领，借羽林军，支援大理寺。”
太子府与祈王府距离最近，过去是最快的。
而大理寺在城北，坐落在北方且能借用的兵力，只有羽林卫。
至于禁军，庄莽的人肯定第一时间便报了。但皇宫于城南，且调军手续繁重，怕是不能抱多大指望了。
眼下便是最好的安排。
但是人质····余果对上了一旁小九的眼睛。
“我去。”从他们说话的时候，小九心里便有了打算。她伸手向她讨鞭子：“当还你们殿下一条命。”
从此以后，他们两清。
而这世上，除了小九，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追上那刺客的人了。余果喉咙动了动，将三刃封喉鞭掏出放至小九手中，感激颔首：“多谢姑娘，今日相助，他日必报。”
再抬头，黑衣少女已经不见了。
小九一路西行，翻砖掠瓦，朝城门的方向奔去。刺客带着一人，跑不了多快，在离城门还有一条路的地方，小九看到了他。
一鞭挥去，房顶的红瓦连三碎裂，迸出些许石花。
刺客险险躲过，拔腿逃命。
小九眉头微蹙，脚尖借力，一个空翻向前，又挥出一鞭。刺客躲闪不及，只能滚落下地。
最后一鞭挥出，收了力道，手挽个旋，缠住了黑衣人。
然后跃上前，一把将陆信之扯过。三鞭，解决了一个刺客。
小九正要带他们二人回去交差，岂料黑衣人一把扯下面罩，急道：“小九，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小九借着月光打量他的脸，才发现刺客竟是冷心阁弟子。
“雁留尘？”这不是号称轻功举世无双的雁留尘吗？她怒，将腰间佩剑拔出指向对方：“你竟敢参与朝廷重案？！”
冷心阁有规矩，庙堂与江湖互不牵扯，朝廷钦犯，一律不帮；朝中大案，一律不参。
“你要杀我？我们只是拿钱帮人办事而已，你竟然就要杀我？”雁留尘笑了一声：“只记得阁中不能参与朝廷重案，就不记得弟子不能互相残杀吗？”
“你！”小九有些讲不过他，吃了一口瘪。
“还是说九姑娘真的名不虚传，还是如十年前一样，就爱残害同门啊？”
这话戳到了小九心中最深的一根刺。一件她完全已经不记得，却一直备受诟病，被戳脊梁之事。
她当年真的杀了这么多人吗？
见小九恍惚，雁留尘就地一滚，然后飞身上房，三步两步便消失在夜色中了。
小九没再去追。
大理寺。
刺客已被击退，文忌年在清点伤亡官员，眸色沉重。几位已经丧命的黑衣人被扯下面巾，发现眉骨深邃，每人都钉有唇钉，打有耳洞，应是西南人无误。
而西南藩王，正是陆信之弟弟的女婿。这其中有多少交易往来，甚至这藩王的位子如何坐上的，恐怕都是隐情颇多。
越付出大的代价劫走陆信之，越代表这藩王不干净。可惜···文忌年侧头问余果：“如何？”
“除了陆信之，其余钦犯一个不少。”
文忌年闻之，蹙了蹙眉。少的可是最重要的一个。
“陆信之也来了。”
众人闻着声音抬头，见一黑衣红发带的少女立于屋顶。她身手利落的跳下来，将捆绑着的人随意往地上以丢，灿烂的朝余果笑了笑，道：“余姑娘，幸不辱命。”
这一刹那，觉得她，有些耀眼。
陆信之一把年纪，被人像丢垃圾一样的丢到了地下，磕到了膝盖，痛得哎呦哎呦乱叫。
文忌年有些意外：“九姑娘？”
但陆信之实在重要，他想了想，还是对她道：“多谢。”
小九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仿若没有看见他，只是对余果笑了笑，道：“告辞。”
然后利落转身离去。夜晚的风有些大，吹得少女衣袂翻飞。红色的发带随风高高扬起，在这夜空中尤为扎眼。
像一道划过长空的光。
第一卷完
而深挖背后牵扯到的事，远比贪腐一案更加复杂。吏部管理百官，现下陆信之出事，中间有多少官员是通过贿赂上台，可想而知。
这是个巨大的工程量。
而且，陆信之乃是勤王亲信，他一倒台，吏部尚书的位置便空缺下来了。
太子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决不能再让勤王一党继续掌控吏部。
文忌年也在思考这个事情，他想到了前段时间结识的吏部侍郎，郭嘉。
此人是元典的同窗，为人正直，素来讨厌私相授受之事。一心只想着两袖清风，为民造福。
甚至有些执拗。
这样的人，最是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
文忌年扯扯嘴角，好像突然明白了他为何与陆信之不合了。
现下看来，郭嘉是吏部尚书的最佳人选。只是他不涉党政，又是个固执性子。想要将其笼络入太子一党，可能会颇为费力。
南华宫。
近日有使臣进贡，除了西域的瓜果外，还有些新奇的小玩意。皇后娘娘闲来无事，召了些贵女入宫，开办小宴。
宴散后，贺卿尚留了下来。
她生得貌美，又知书达理，规矩周到，再加上有一个丞相的父亲，怎么看，都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皇后在诸多贵女中挑了许久，最后选中了她。
还在宴会上特意把她留下来。
贺卿尚也十分懂得察言观色。待所有人都离开后，她从袖中掏出一精致的香囊，走到了皇后面前，道：“听闻最近娘娘睡得不太好，臣女便访了名医，寻了方子，亲手给娘娘缝制了一个安神香囊。娘娘带在身边，许是会好些。”
皇后接过，神色愉悦：“你有心了。”
她伸手将贺卿尚拉到坐榻上，拍着她的手背笑眯眯道：“贺小姐，本宫瞧来瞧去，对你甚是喜欢，不如来做本宫的儿媳，你可愿意？”
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了。可贺卿尚却心里一惊。
皇后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
儿媳，有两个答案。一个是文忌年，另一个，是给那个跛子续弦。
她勾勾嘴角，掩面当害羞道：“卿尚···心中已有意中人了。”
意中人？这话倒是让皇后感到意外。她也大致调查过贺卿尚，知道这姑娘心比天高，誓要嫁个皇子的。
难不成···是勤王那边的人？
这可不行，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贺卿尚嫁给了勤王一党，必定是对太子极大的威胁。
皇后松开了她的手，扯了扯嘴角，声音也变得不再柔和。
“哦？谁啊？”
音调高高扬起。
贺卿尚垂垂眸子，道：“九殿下。”
她得赌一把，赌皇后为了不让她助长对面势力，退而求其次，允了她的意。
毕竟，文忌年也是她亲儿子，是太子的亲弟弟。
听见这个答案，皇后有些意外。不过立即她就重新扬起笑容，重新握住贺卿尚的手道：“你这孩子，子谦和子恕都是本宫的儿子，你既喜欢子恕，那不还是要做本宫的儿媳吗？”
雍容的女人松了口气。本来她就在为文忌年物色王妃，既然这贺卿尚有情，便正好促成。对朝局而言，无论他们兄弟二人谁娶了贺卿尚 ，丞相都会加入太子一党；对自己而言，他们两个都是亲生骨肉，无论谁先成亲抱孙子，她都喜闻乐见。
顺眼低眉的贺卿尚听完，亦是心口的石头落了地。她可不想嫁给一个跛子。
想方设法的在皇后面前筹谋许久，这一刻，可算是让她等到了。
“多谢皇后娘娘。”
“谢什么。”皇后笑得很是灿烂：“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她回头对掌事姑姑吩咐道：“传本宫懿旨，召子恕进宫来。”
又看向贺卿尚，十分亲切的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腿上：“本宫要给贺小姐和子恕，赐婚。”
赐婚。
文忌年听完，眉头紧锁，握着茶杯的手也渐渐收紧。
他起身，对莱福道：“备马吧。”
经过小九落水一事后，文忌年彻底改变了对贺卿尚的看法。
他无法娶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女子进门。
杀人不眨眼的三刃封喉冷九都能在面对婢女时碎石警告，她一个大家闺秀却能直接动手杀人。
这不比江湖杀手还可怕？
莱福咽了咽口水，问：“殿下当真要娶贺小姐？”
他们实在不想府里多这么个女主人。
文忌年侧头看了一他一眼。
“小的多嘴！”莱福立即做掌嘴状。
“不去，怎么拒绝？”他道。
正好他也想去彻底绝了这件事。
马车很快便出了府。
小九猫在树上，感觉有些奇怪，文忌年不是刚退朝回来吗？怎么又进宫了？
今日月初，阿绣刚从前院领分发的月物回来，听了一路的闲言碎语。见阿绣急匆匆的回来小九四顾无人，跳到棠梨苑内。
“阿绣姊姊！”她作势要吓她一跳。
阿绣好似正要找她，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姑娘，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小九拳头硬了：“谁又欺负你了？”
“不是奴婢。”阿绣摇摇头：“是您！皇后娘娘给殿下和贺小姐···赐婚了。”
小九第一反应是：“什么是赐婚？”
“就是···皇后命令两个人成亲，变成夫妻。”
夫妻···夫妻她还是知道的，就像师父和师娘那样。
小九心里狠狠抽了一下。一股酸涩的思绪从胸口直冲鼻腔。
她莫名有了一种感觉，就是自己很宝贝的一件东西被别人夺走了。很宝贝很宝贝的东西。
再也不会是她的了。
“那文忌年···作何反应？”
小九自己可能都没发觉，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都连不成话。
她好像不敢听到接下来的事实。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
就算洛酒酒已经不能在这里了，但小九还可以每日挂在棠梨树上。
看看他在做什么。
就这样一直下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碎掉了。
阿绣嗫嚅道：“公公通报之后，殿下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去了。”
晴天霹雳。
小九呼吸一滞，别过了头去。是了，花灯节他说过的，他会娶贺卿尚为妻，他要帮太子成事。
她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身份低微。
眼泪几乎在不经意间就落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哗啦哗啦的，如珠串般的。
阿绣也惊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她不是一直说，对文忌年没有任何别的心思吗？可现在这般反应又是为何？
况且她从没见过小九哭，被撞断了肋骨没有哭，被捅穿了肩膀没有哭，被推进水里也没有哭。
可现在竟然就毫无预兆的哭了。
就在那里无声的，大颗大颗的掉眼泪。甚至连抽噎声也没有。
仿佛是遇到了绝望，已经放弃挣扎了。
天色渐黑了，余果习惯性的抬头看向院子里那棵棠梨树，竟见小九立在上面。
她心生奇怪。九姑娘不是总在他们发觉之前就飞走了吗，怎么现下躲都不躲了？
真是愈发胆大。
府兵也看到了她，但一时不敢上前捉拿，前来请示余果。
“你们退下吧。”余果取了三刃封喉鞭放在袖中，道：“我去会会她。”
遣退府兵后，余果来到棠梨苑。
小九不但没躲开，还飞身下来，定定的站到了她的面前。
“你想要···”余果开口欲质问时才发现她竟然在流眼泪，双眼已经肿得像个兔子。她有些意外，默默的咽下了口中的话，问到：“你怎么了？”
小九一字一句的问：“殿下，要成亲了，是真的吗？”
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了。或许是疯了。
为什么眼泪像泄了洪似的往外流？因为心里好难受。
可是为什么难受呢？不知道，或许是疯了。
闻之，余果恍然大悟。怪不得在这里哭，她斟酌一番，开口：“娘娘赐婚而已。”
她没想到小九真的如自己当时的猜测一般，喜欢文忌年。这可不是个好事情。
小九脸一别，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余果突然哂笑：“你喜欢殿下？”
此言一出，像是戳破了掩着伤口的遮羞布。小九心里轰隆一声，万千高楼随之倾倒。
对方又追问：“想嫁给殿下吗？”
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好像隐隐浮出水面了，原来她难过在这里。她不想那个人是贺卿尚，她想是自己。
小九微微发抖，甚至有些站不稳。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个答案。
少女情窦初开，却直接见到了注定失败的结局。那滋味，犹如剖心挖肝。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天空，企图让泪水止步于眼眶中。
可不要再哭了。这件事就此结束。师父悉心培养的三刃封喉九姑娘，不应该是这幅样子。
余果却忽然哈哈大笑，然后自嘲般开口：“是啊，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就敢跟高贵的丞相之女抢位置，你配吗？”
小九闻之，猛地想到了送馄饨那日余果的言行。她胡乱抹了两把自己的眼泪，冷冷反问：“难道你就配？”
余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不由得“噗嗤”笑了出来。“我自然也不配的。”她伸手拍了拍小九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妹妹，不要一切心思都灌注在男人身上，那只会影响你拔剑的速度。”
她的话好生特别，可不是寻常女子能说出口的。小九收敛了恶意，有些疑惑：“你不喜欢殿下？”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余果此时笑得几乎有些讥讽：“我们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的人，你在花灯节还没有得出结论吗？我们同那些王爷和贵公子之间，犹如云泥之别。” 说着，她看看天空，又看了看脚下：“云泥之别，你懂吗？”
余果想要告诉她：“身份地位的鸿沟，永远不可能逾越。人生来就是有高低贵贱的。”
她好像无一例外的怨恨着所有的达官贵人。小九此时收了泪，不适时的想，幸好自己也身份低微。
余果嗤笑，接着说：“就算犯了刑，贵人也可以官当，以官职爵位折抵徒刑。这哪是我们普通人家能享受的待遇。说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呵，”她冷冷道：“何其可笑。”
不知道为什么，小九仿佛与她共了情。好像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人了，余姑娘似是明白这种滋味，一腔真心，却因身份之差，爱而不得的滋味。
再细细回想送馄饨那日的细节，她虽然恶言相向，但通篇好像都是在说···
——你身份低微，赶紧死了这条心吧。
所以，解释成不想让她误入歧途，也是有可能。
想到这，小九重新望上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没有光芒，冷若冰霜的眼睛。她想她明白了，余果大抵是跟她一样，喜欢上过一个与她身份悬殊之人，然后输给了门当户对。
余姑娘说的对啊，身份地位的鸿沟，永远不可能逾越。人生来就是有高低贵贱的。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胆大包天的对文忌年动心思。
她手上太脏了，她地位太卑微了，她不配。
与此同时，一道闪亮的烟火划过夜空。紧接着，是府兵的躁动声，人身飞掠过树叶的沙沙声。
小九耳朵动了动，有人。
什么人会在这里经过？小九下意识想追，又发现不明白是何种状况，与余果对视了一眼。
两人皆感到了不对劲。
墙上瓦片声响，又翻身下来一个人。这个人比上个人的脚步重了不少，落在院子里，小九眼疾手快的便出了剑。等在场的三个人反应过来，剑已经架在了来者的脖子上。
“谁敢夜闯王府。”
说得仿佛她是这主人似的。
余果认出了来人，忙阻止：“九姑娘，手下留情，自己人。”
来者是太子的贴身侍卫，野武榜排名十七的二阶高手庄莽。他显然是受了重伤，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浸满。见到余果，急切道：“余姑娘，出事了。”
吏部尚书陆信之一案牵扯众多。今日有人铤而走险刺杀太子，在太子重伤之时，又有同伙劫了狱。
声东击西，天衣无缝的安排。太子遇刺，祈王进宫，正巧就在这时候，陆信之被救走了。
无论救他的人是同伙还是要将他灭口，都将会给此案带来不小的影响。
这案子本是太子一党主审，若办不成，恐怕又要落到勤王手中。吏部本就是勤王一党，届时他借着主审官的名头，再推荐个人上去做尚书，就合情合理了。
余果听完，急切道：“太子如何？”
“中了一箭，暂无性命之忧。但这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高手众多，太子府和大理寺囹圄都是乱成一团。而且劫走陆信之的刺客轻功极好，正从此向城西去，不出片刻，便要出城了！”
时局动乱，文忌年却不在王府。余果蹙了蹙眉，当机立断，厉声吩咐：“来人，立即进宫，禀报殿下！”
对另一边：“带庄统领去休息，传医官！”
对府兵：“去太子府，务必保证太子安全。”
最后道：“我去找裴统领，借羽林军，支援大理寺。”
太子府与祈王府距离最近，过去是最快的。
而大理寺在城北，坐落在北方且能借用的兵力，只有羽林卫。
至于禁军，庄莽的人肯定第一时间便报了。但皇宫于城南，且调军手续繁重，怕是不能抱多大指望了。
眼下便是最好的安排。
但是人质····余果对上了一旁小九的眼睛。
“我去。”从他们说话的时候，小九心里便有了打算。她伸手向她讨鞭子：“当还你们殿下一条命。”
从此以后，他们两清。
而这世上，除了小九，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追上那刺客的人了。余果喉咙动了动，将三刃封喉鞭掏出放至小九手中，感激颔首：“多谢姑娘，今日相助，他日必报。”
再抬头，黑衣少女已经不见了。
小九一路西行，翻砖掠瓦，朝城门的方向奔去。刺客带着一人，跑不了多快，在离城门还有一条路的地方，小九看到了他。
一鞭挥去，房顶的红瓦连三碎裂，迸出些许石花。
刺客险险躲过，拔腿逃命。
小九眉头微蹙，脚尖借力，一个空翻向前，又挥出一鞭。刺客躲闪不及，只能滚落下地。
最后一鞭挥出，收了力道，手挽个旋，缠住了黑衣人。
然后跃上前，一把将陆信之扯过。三鞭，解决了一个刺客。
小九正要带他们二人回去交差，岂料黑衣人一把扯下面罩，急道：“小九，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小九借着月光打量他的脸，才发现刺客竟是冷心阁弟子。
“雁留尘？”这不是号称轻功举世无双的雁留尘吗？她怒，将腰间佩剑拔出指向对方：“你竟敢参与朝廷重案？！”
冷心阁有规矩，庙堂与江湖互不牵扯，朝廷钦犯，一律不帮；朝中大案，一律不参。
“你要杀我？我们只是拿钱帮人办事而已，你竟然就要杀我？”雁留尘笑了一声：“只记得阁中不能参与朝廷重案，就不记得弟子不能互相残杀吗？”
“你！”小九有些讲不过他，吃了一口瘪。
“还是说九姑娘真的名不虚传，还是如十年前一样，就爱残害同门啊？”
这话戳到了小九心中最深的一根刺。一件她完全已经不记得，却一直备受诟病，被戳脊梁之事。
她当年真的杀了这么多人吗？
见小九恍惚，雁留尘就地一滚，然后飞身上房，三步两步便消失在夜色中了。
小九没再去追。
大理寺。
刺客已被击退，文忌年在清点伤亡官员，眸色沉重。几位已经丧命的黑衣人被扯下面巾，发现眉骨深邃，每人都钉有唇钉，打有耳洞，应是西南人无误。
而西南藩王，正是陆信之弟弟的女婿。这其中有多少交易往来，甚至这藩王的位子如何坐上的，恐怕都是隐情颇多。
越付出大的代价劫走陆信之，越代表这藩王不干净。可惜···文忌年侧头问余果：“如何？”
“除了陆信之，其余钦犯一个不少。”
文忌年闻之，蹙了蹙眉。少的可是最重要的一个。
“陆信之也来了。”
众人闻着声音抬头，见一黑衣红发带的少女立于屋顶。她身手利落的跳下来，将捆绑着的人随意往地上以丢，灿烂的朝余果笑了笑，道：“余姑娘，幸不辱命。”
这一刹那，觉得她，有些耀眼。
陆信之一把年纪，被人像丢垃圾一样的丢到了地下，磕到了膝盖，痛得哎呦哎呦乱叫。
文忌年有些意外：“九姑娘？”
但陆信之实在重要，他想了想，还是对她道：“多谢。”
小九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仿若没有看见他，只是对余果笑了笑，道：“告辞。”
然后利落转身离去。夜晚的风有些大，吹得少女衣袂翻飞。红色的发带随风高高扬起，在这夜空中尤为扎眼。
像一道划过长空的光。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