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事告一段落，薛知开始忙着给母亲订回去的票，最好别和春运撞在一块，车票又贵又难买。
薛知在路上谋算了一肚皮说辞，不想进了病房，奶奶开口就是：“我想在这里过年。”
隔壁床已经搬走了，但病房并不显得空旷。
因为弟弟和叔母都在，坐在小板凳上，团团围成一圈，观众般威严地审视她。
薛知把一袋砂糖橘递给母亲，也找了个小板凳，退回人群中，像是根本没听到。
叔母先站起来了，登登登走到病床前，脚背一勾，拖鞋“啪嗒”落到地下。
一只光脚蹬住床沿，两条胳膊插在腰上——她身上的毛衣太旧了，洗得缩水再缩水，仿佛她擅自长大了，特别滑稽。
这是农村骂人的标准动作，叔母气沉丹田，“怎么了？拉长一张脸？又没住你的地儿！你叔叔租的房子，不花你一分钱！”
薛知淡淡说：“我脸天生下来就这样。”
奶奶当然对“不花你一分钱”很有异议，在旁扮红脸劝和，“这是怎么说呢？薛知是那样不孝顺的孩子吗？薛知呀，房子就在你们学校旁边，你要是馋了，想吃什么，和奶奶说，啊。”
父亲倒是很忐忑，站在角落，掰着手腕子，“不过那边好贵的吧？昨天路过一个楼盘呀，哎呀南方的房价，真是不能说···”
薛知默默取出一只砂糖橘，剥开递给母亲。
母亲一愣，恍然回神，对薛知笑了一下。
薛知忽然觉得很陌生，因为记忆中母亲只在吵架时露出冷笑，真的笑了，倒像是生出第三只眼睛，怪诞恐怖。
叔母气哼哼一撇嘴，“本来是为了给我乖宝找学校，你拉着个脸，我还不愿意你来呢！都是看在奶奶面子上！才让你进门。”
奶奶撮着嘴笑，一拉叔母胳膊，“薛知多来好，教教乖孙，以前就是他和他姐姐待得少了！要是从小在一块啊，耳濡目染，也不能被开除。”
因为薛知一走，弟弟也被带到母亲身边，奶奶这句话，表示乖孙变坏全是儿媳的责任。
“开除”是叔母一大心病，戳一下就嗷嗷叫，她当即放下脚，踢踢踏踏揣进拖鞋里，扭身坐在婆婆身边，急赤白脸说：“这咋能怪我乖儿，还不是南方这群小丫头片子不害臊，在厕所见了男人鬼吼鬼叫，真不要脸！”
奶奶也点头，“就是，哪像我们从前啊？见了男人绕路走。”
说完还和薛知招手，“过来，听着点！男人生在哪里都喜欢要脸的姑娘，南方丫头都不要脸，就你要脸，你不就跟野鸡群里的凤凰一样了吗？”
奶奶是很有一套的。薛知明白。
教她用贞节牌坊贤妻门面投其所好，以后吃苦受累的日子都和娘家没关系。反正女儿就像一头猪，卖个好价格就行。
买家爱清蒸还是红烧，卖家管不着。
叔母还在为南方世风堕落而流泪，翻起衣角抹眼角，“那群小|骚|货，以后嘴里少得了吃男人|几|巴？假清高，要真当一辈子尼姑，我才服了她呢！他妈的，永生永世生不出儿子的烂货···”
奶奶眼珠一转，忽然往母亲身上看了一眼，笑嘻嘻打断叔母的话：“没儿子也挺好的呀！我就喜欢薛知。越看越喜欢。”
薛知往嘴里塞了一整只砂糖橘，用侧牙分成两半，尖着舌|头，慢慢嗦牙缝里的筋絮。
叔母回过味来，笑着搡儿子，“就是，就是，你看你姐姐，才大你几岁呀？小大人一样！”亲昵地一拧耳朵，宛如对情人，“你呀，就是让我操心！”
奶奶咳嗽一声，从喉咙里震出重重的回音，“你猜怎么着？那天我听主治医生说，她老公呀，就是区教育局的。”
薛知非常可笑。一定是宋成他妈查房时，亲自炫耀，表示你们是西北包衣，而我们是东南贵胄，仙凡通婚有违天道，你们再想高攀，小心降天雷。
适得其反，正可在奶奶心上。
叔母也想起来了，反手挠脖子，“我看她和她儿子长得像，富态，一副读书人家长相。要我说，薛知跟了那小宋，以后一点错不了！”
薛知又去取橘子，正巧弟弟也伸手来拿。
薛知屈指狠狠在他手背上挠出四道血印子，只恨自己没把指甲剪尖了。
叔母脸色刷地一变，挺腰子就要起身，心念一转，又讪笑着坐回去，连声让乖儿让着姐姐。
薛知看着指甲缝里，白白红红的肉碎子，胃里翻腾，把砂糖橘扔回去，“可他妈看不上我。”
奶奶说：“话不能这样讲！现在讨媳妇多难呀！你这些年出去了不知道，村里多的是光棍，谁家捡了疯女瘸女，都跟个宝似的，羡慕得别人淌口水！”
薛知微笑着，自己剔挖指缝里的肉碎子，百无聊赖，“可城里女的多。”
奶奶用左手手背砸右手手心，哐哐作响：“那是她们不知足哇！挑哇！这样的女人，男人能娶回家吗——别说娶回家，看着都讨厌！你对小宋好些，小宋一下子就把你钉在眼里拔不出来了，等你生个儿子，他妈也疼你！”
叔母说：“不然你先怀一个，她还能不让你进门？你就生出来！是个儿子就稳当了！”
薛知冷笑：“那要不是儿子呢？”
叔母说：“非要儿子才行么？——我看——我看女儿也挺好的呀！他妈妈还能不喜欢？这就叫血浓于水——”
奶奶说：“从此你在南方站稳了脚跟，弟弟以后上大学呀，娶媳妇呀，也都不用回去啦。正好照应你，咱们一家人过来，你也不算远嫁。”
薛知站起身来，“你们想得真周到！你们怎么不自己去？老的绝经了，叔母你还没绝经吧！”
一向沉默的父亲旋风般跑出来，薛知熟极而流，脸往边上侧了侧，这一耳光就落得轻了点。
但还是耳光。
男人永远不会解决问题，只会在自己认为女人有问题的时候，给女人一耳光。
母亲站起来拉了拉父亲，但是动作很迟缓。
她站在父亲身后，看着薛知。
父亲几乎问到薛知脸上，唾沫横飞，“你这才多大？翅膀硬了？敢这么和长辈说话了？”
叔母在后头笑说：“要是不顾着长辈也就算了，我乖儿呢？你的血亲兄弟！你就从来不心疼他！——要是当初你早些提醒他，别着了这群小骚|货的道儿，还有这些麻烦事吗？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知道你弟弟心诚，不设防！”
奶奶叫道：“这话说得有理，她就是在南方太久，沾染了坏气！就她这样，推三阻四的，我看就是在外面勾好了男人，嫌弃小宋呢！这读什么书，读成了个南方小骚|货！”
弟弟也嚷：“亏我把你当姐姐！逢年过节还记得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一点也不救我，把我往死路上逼！”
父亲也指着她，“你在外面勾了什么小白脸，我不管！以后被骗大了肚子赶出来，别想我给你撑腰！”
愤怒的浪潮一阵阵往上涌，薛知手脚冰凉，脸却滚烫，冷热交加之下，直气得浑身乱抖。
薛知听到自己说：“根本不可能的事——你知道为什么吗？宋成喜欢男的！”
她抓着弟弟领子，往外扯。
虽然弟弟胖，薛知急怒之下，也给扯得摔倒地上。
一声闷响，像一块死猪肉。
许多人涌到门口来看，黑压压的，宋医生也在。
父亲面上浮出窘色，皱起眉头，一边轻轻跺脚，一边压低声音：“你闹什么！闹什么！让南方人看我们北方人都是这样的吗！”
薛知弯下腰，喘了口气。
眼前都是头发。
太久没吃饱了，犯了低血糖，天旋地转。
她反而笑起来，一撩头发站直腰，定了定神。
就在父亲深情松懈的一瞬间。
薛知忽然歇斯底里喊：“你自己去啊！姓宋的主治医生儿子喜欢男的！你想找她老公行|贿，那你去给她儿子草啊！！！”
面前所有的脸都凝固了。
大概过了半分钟。
父亲的目光流动一下。
薛知在他回过神的一瞬间，摔手冲到门口。
看客含着腼腆的微笑，自觉让出道路。
医院走廊都是白，幸好有一节节凸柱，往薛知身后滑过去。
拐角有个男孩在哭，声音特别尖，特别刺耳，像是猫叫|春。
好像是哭他奶奶死了。
薛知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明白他为什么哭，难道是喜极而泣？
大概情绪强烈到一个程度，以为全天下人都共有。
——一只手拉住她臂弯。
薛知前力未尽，往后一个趔趄。
“怎么，偷人东西了？”
薛知在路上谋算了一肚皮说辞，不想进了病房，奶奶开口就是：“我想在这里过年。”
隔壁床已经搬走了，但病房并不显得空旷。
因为弟弟和叔母都在，坐在小板凳上，团团围成一圈，观众般威严地审视她。
薛知把一袋砂糖橘递给母亲，也找了个小板凳，退回人群中，像是根本没听到。
叔母先站起来了，登登登走到病床前，脚背一勾，拖鞋“啪嗒”落到地下。
一只光脚蹬住床沿，两条胳膊插在腰上——她身上的毛衣太旧了，洗得缩水再缩水，仿佛她擅自长大了，特别滑稽。
这是农村骂人的标准动作，叔母气沉丹田，“怎么了？拉长一张脸？又没住你的地儿！你叔叔租的房子，不花你一分钱！”
薛知淡淡说：“我脸天生下来就这样。”
奶奶当然对“不花你一分钱”很有异议，在旁扮红脸劝和，“这是怎么说呢？薛知是那样不孝顺的孩子吗？薛知呀，房子就在你们学校旁边，你要是馋了，想吃什么，和奶奶说，啊。”
父亲倒是很忐忑，站在角落，掰着手腕子，“不过那边好贵的吧？昨天路过一个楼盘呀，哎呀南方的房价，真是不能说···”
薛知默默取出一只砂糖橘，剥开递给母亲。
母亲一愣，恍然回神，对薛知笑了一下。
薛知忽然觉得很陌生，因为记忆中母亲只在吵架时露出冷笑，真的笑了，倒像是生出第三只眼睛，怪诞恐怖。
叔母气哼哼一撇嘴，“本来是为了给我乖宝找学校，你拉着个脸，我还不愿意你来呢！都是看在奶奶面子上！才让你进门。”
奶奶撮着嘴笑，一拉叔母胳膊，“薛知多来好，教教乖孙，以前就是他和他姐姐待得少了！要是从小在一块啊，耳濡目染，也不能被开除。”
因为薛知一走，弟弟也被带到母亲身边，奶奶这句话，表示乖孙变坏全是儿媳的责任。
“开除”是叔母一大心病，戳一下就嗷嗷叫，她当即放下脚，踢踢踏踏揣进拖鞋里，扭身坐在婆婆身边，急赤白脸说：“这咋能怪我乖儿，还不是南方这群小丫头片子不害臊，在厕所见了男人鬼吼鬼叫，真不要脸！”
奶奶也点头，“就是，哪像我们从前啊？见了男人绕路走。”
说完还和薛知招手，“过来，听着点！男人生在哪里都喜欢要脸的姑娘，南方丫头都不要脸，就你要脸，你不就跟野鸡群里的凤凰一样了吗？”
奶奶是很有一套的。薛知明白。
教她用贞节牌坊贤妻门面投其所好，以后吃苦受累的日子都和娘家没关系。反正女儿就像一头猪，卖个好价格就行。
买家爱清蒸还是红烧，卖家管不着。
叔母还在为南方世风堕落而流泪，翻起衣角抹眼角，“那群小|骚|货，以后嘴里少得了吃男人|几|巴？假清高，要真当一辈子尼姑，我才服了她呢！他妈的，永生永世生不出儿子的烂货···”
奶奶眼珠一转，忽然往母亲身上看了一眼，笑嘻嘻打断叔母的话：“没儿子也挺好的呀！我就喜欢薛知。越看越喜欢。”
薛知往嘴里塞了一整只砂糖橘，用侧牙分成两半，尖着舌|头，慢慢嗦牙缝里的筋絮。
叔母回过味来，笑着搡儿子，“就是，就是，你看你姐姐，才大你几岁呀？小大人一样！”亲昵地一拧耳朵，宛如对情人，“你呀，就是让我操心！”
奶奶咳嗽一声，从喉咙里震出重重的回音，“你猜怎么着？那天我听主治医生说，她老公呀，就是区教育局的。”
薛知非常可笑。一定是宋成他妈查房时，亲自炫耀，表示你们是西北包衣，而我们是东南贵胄，仙凡通婚有违天道，你们再想高攀，小心降天雷。
适得其反，正可在奶奶心上。
叔母也想起来了，反手挠脖子，“我看她和她儿子长得像，富态，一副读书人家长相。要我说，薛知跟了那小宋，以后一点错不了！”
薛知又去取橘子，正巧弟弟也伸手来拿。
薛知屈指狠狠在他手背上挠出四道血印子，只恨自己没把指甲剪尖了。
叔母脸色刷地一变，挺腰子就要起身，心念一转，又讪笑着坐回去，连声让乖儿让着姐姐。
薛知看着指甲缝里，白白红红的肉碎子，胃里翻腾，把砂糖橘扔回去，“可他妈看不上我。”
奶奶说：“话不能这样讲！现在讨媳妇多难呀！你这些年出去了不知道，村里多的是光棍，谁家捡了疯女瘸女，都跟个宝似的，羡慕得别人淌口水！”
薛知微笑着，自己剔挖指缝里的肉碎子，百无聊赖，“可城里女的多。”
奶奶用左手手背砸右手手心，哐哐作响：“那是她们不知足哇！挑哇！这样的女人，男人能娶回家吗——别说娶回家，看着都讨厌！你对小宋好些，小宋一下子就把你钉在眼里拔不出来了，等你生个儿子，他妈也疼你！”
叔母说：“不然你先怀一个，她还能不让你进门？你就生出来！是个儿子就稳当了！”
薛知冷笑：“那要不是儿子呢？”
叔母说：“非要儿子才行么？——我看——我看女儿也挺好的呀！他妈妈还能不喜欢？这就叫血浓于水——”
奶奶说：“从此你在南方站稳了脚跟，弟弟以后上大学呀，娶媳妇呀，也都不用回去啦。正好照应你，咱们一家人过来，你也不算远嫁。”
薛知站起身来，“你们想得真周到！你们怎么不自己去？老的绝经了，叔母你还没绝经吧！”
一向沉默的父亲旋风般跑出来，薛知熟极而流，脸往边上侧了侧，这一耳光就落得轻了点。
但还是耳光。
男人永远不会解决问题，只会在自己认为女人有问题的时候，给女人一耳光。
母亲站起来拉了拉父亲，但是动作很迟缓。
她站在父亲身后，看着薛知。
父亲几乎问到薛知脸上，唾沫横飞，“你这才多大？翅膀硬了？敢这么和长辈说话了？”
叔母在后头笑说：“要是不顾着长辈也就算了，我乖儿呢？你的血亲兄弟！你就从来不心疼他！——要是当初你早些提醒他，别着了这群小骚|货的道儿，还有这些麻烦事吗？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知道你弟弟心诚，不设防！”
奶奶叫道：“这话说得有理，她就是在南方太久，沾染了坏气！就她这样，推三阻四的，我看就是在外面勾好了男人，嫌弃小宋呢！这读什么书，读成了个南方小骚|货！”
弟弟也嚷：“亏我把你当姐姐！逢年过节还记得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一点也不救我，把我往死路上逼！”
父亲也指着她，“你在外面勾了什么小白脸，我不管！以后被骗大了肚子赶出来，别想我给你撑腰！”
愤怒的浪潮一阵阵往上涌，薛知手脚冰凉，脸却滚烫，冷热交加之下，直气得浑身乱抖。
薛知听到自己说：“根本不可能的事——你知道为什么吗？宋成喜欢男的！”
她抓着弟弟领子，往外扯。
虽然弟弟胖，薛知急怒之下，也给扯得摔倒地上。
一声闷响，像一块死猪肉。
许多人涌到门口来看，黑压压的，宋医生也在。
父亲面上浮出窘色，皱起眉头，一边轻轻跺脚，一边压低声音：“你闹什么！闹什么！让南方人看我们北方人都是这样的吗！”
薛知弯下腰，喘了口气。
眼前都是头发。
太久没吃饱了，犯了低血糖，天旋地转。
她反而笑起来，一撩头发站直腰，定了定神。
就在父亲深情松懈的一瞬间。
薛知忽然歇斯底里喊：“你自己去啊！姓宋的主治医生儿子喜欢男的！你想找她老公行|贿，那你去给她儿子草啊！！！”
面前所有的脸都凝固了。
大概过了半分钟。
父亲的目光流动一下。
薛知在他回过神的一瞬间，摔手冲到门口。
看客含着腼腆的微笑，自觉让出道路。
医院走廊都是白，幸好有一节节凸柱，往薛知身后滑过去。
拐角有个男孩在哭，声音特别尖，特别刺耳，像是猫叫|春。
好像是哭他奶奶死了。
薛知有一瞬间的恍惚，不明白他为什么哭，难道是喜极而泣？
大概情绪强烈到一个程度，以为全天下人都共有。
——一只手拉住她臂弯。
薛知前力未尽，往后一个趔趄。
“怎么，偷人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