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薛知满课,只好逃了半节线性代数,踩点赶到辅导中心,迎头被主任叫住。

    主任是也是他们学校的,毕业早几年。年轻气盛不拐弯,一进办公室,就拍桌子骂她,说男同学家长反映,自己孩子作业一点没写,查监控才知道,尽往薛知跟前凑了。

    要不是缺钱,薛知又怎么愿意吃这泔水饭:“他来找我问错题,我只是按照规定···”

    主任大骂:“我是不是说过,上班的时候不可以化妆?”

    薛知简直莫名其妙,她昨天脸都没洗。不过她眼睛特别大,见面第一印象是两颗亮闪闪的宝石灯,头发别在耳后,披落一肩,化不化妆区别不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家开辅导中心,也不是为了做慈善。薛知想到主任也有老婆孩子要养,肯定不喜欢家长投诉。

    主任:“不能干就走人!”

    薛知认命:“好的。”

    主任大概没想到薛知脾气这么好,额外给她发满半个月的工资。

    薛知道了谢,出门居然看到魏诗。

    魏诗穿着一中校服,看到她就招手:“嫂子!”

    主任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嗔怪薛知:“哎呀?你和魏诗同学这么熟?怎么不早说呢?”

    薛知愣在原地。

    主任点头哈腰地将二人引到休息室,亲切地倒了两杯茶,“本来冰箱里有饮料,但是女孩子别喝凉的。”

    魏诗一口气喝了一整杯,呸呸呸往外吐茶叶,“嫂子你在这儿啊,怎么不早说呢?我们班一个男生偷偷拍你照片了,不然我还真不知道。”

    薛知懵懵懂懂,“他为什么这么怕你?”

    魏诗很大方地说:“这几年不是不允许课外辅导嘛,大学生监督作业,其实属于灰色产业,管也行,不管也行。”

    薛知似懂非懂。

    魏诗挠挠耳根看她,“嫂子,我年纪小,有些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她翻来覆去讲:“后妈难当,所有人都说我妈欺负我哥,真没有。我妈这些年,对我哥可好了。比对我还好。说实话吧,就我哥这条件,别说我的表姐了,我妈的远房表妹都惦记他,一个一个要往我家跑,我妈不让来,我那些表姐背地里骂得可难听了。”

    薛知心想:你妈当然不干。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这事你妈一文钱也赚不到;要是你表姐表妹过河拆桥,那更划不来。我要是你妈,我也这么做。

    “我们家的人靠我妈上来了,都这么说。背地里看不起我妈的人更多,”魏诗托着脸,有点苦恼的样子,“可我妈最初也不愿意。爸爸当时还没离婚呢。”

    薛知睁大了眼:“啊?怎么回事?”

    薛知从小到大最擅长装傻。果然魏诗说:“我爸爸和苏阿姨是介绍的,感情不好,爸爸在外面跑业务的时候,出车祸,我妈妈刚从卫校毕业,爸爸是她上班后的第一个病人,爸爸那时候就喜欢妈妈了,也一直没告诉妈妈,自己有婚姻。”

    薛知心想:小妹妹,要是你妈妈这么温柔又善良,我可遇不到陆吾。

    魏诗小声说:“我妈妈其实很聪明,能上大学的,但是家里没钱,姥爷一直有病,遇到爸爸的时候,姥爷被查出肺癌,要化疗,一次化疗,妈妈得干一年护士,还要有奖金。···妈妈要是没有和爸爸在一起,姥爷可能···”

    魏诗头一低,一行眼泪滴下来。啪嗒落在桌子上。

    薛知从书包里拿出纸巾。

    薛知不喜欢评论别人的是非,而且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就一西北贫下中农的后代,东南沿海地区资本家的爱恨情仇,她在tvb里欣赏欣赏得了。

    薛知静静看魏诗哭,有些不解。寻思:你到底在哭什么?你妈要是不嫁,你姥爷可就死了。当然他死也不要紧,人生固有一死嘛,你姥爷那时候也挺大岁数了。但你可就倒霉了,有得熬呢,就看我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吧,可惜我的妈没你的妈命好。

    转念又想:自己的妈结过婚生过子,在男人眼里,肯定是很折价的。

    不过以陆吾父亲为标准,打成骨折价,那也比薛知父亲好多了。

    这些话可不能说出口,薛知含糊了一下,“反人性的道德,不是道德。”

    魏诗呜呜直哭,尽说些个什么好多人背地里说难听话,什么小时候同学知道了都骂她。

    薛知本以为这年纪的小姑娘,吃饱了饭多愁善感,正要敷衍几句。

    忽然魏诗猛地抬起头,手里纸巾掐成了白喇叭花,“要是没有爸爸,我妈妈还是个护士。”然后对薛知说:“嫂子,你也不要傻了。”

    薛知哭笑不得,但也明白小姑娘是为自己好。

    薛知认真说:“谢谢你。”

    ···

    薛知凑了凑手头的钱,终于够买新手机。

    因为是开学季,线下电子产品都有折扣。薛知搜旗舰店原价,比较了好长时间,才买到一款。

    想到借姜南的手机这么久,薛知过意不去,又买了个小礼物。打算一起给姜南。

    回去的时候,姜南刚好涂完指甲油。

    姜南手很漂亮,指甲粉粉的,呈长椭圆形。指甲油还没干,一层明艳金光。

    薛知下意识看了眼,随机收回目光,把礼物和手机递过去。

    姜南接过礼物和手机,表情很懵,过了好久才想起来,“还有这事呀。”

    薛知含混地笑了下,她不太想把外面的负面情绪带回宿舍。从衣柜里翻出旧衣服,倒进塑料盆,又习惯性抓了两枚硬币。

    薛知抱着塑料盆往洗衣室走。

    也不知道魏诗会不会告诉陆吾,两人见面的事。

    薛知运气不错,还有一个空余的洗衣机,她把衣服倒进去,意外发现电子屏幕上显示,需要三块。

    学校洗衣机是按照重量收费的。

    薛知百思不得其解,拉开洗衣机盖,又取出两件卫衣,忽然想到,陆吾给她买了好多衣服。

    不止。

    还有一整箱一整箱往宿舍送的零食。全脂奶粉,各种口味的肉干,还有不同品牌的巧克力···

    薛知站起来,把两枚硬币投进洗衣机。

    洗衣机转动,嗡嗡有声,震得地砖上小小水洼抖动。

    薛知不得不承认。

    ——想要还上这笔钱,她只能:

    继续去做神棍。

    ···

    洗完衣服回去,姜南正躺在床上追剧。

    薛知抱着衣服,拉开衣柜,抓了一把衣架子,走到阳台。

    忽然姜南说:“其实我觉得挺没意思的。”

    薛知回过头,以为她是说新剧剧情,随口说:“那我给你讲个有意思的。”她下意识想到陆吾的笑话,自己先笑出来,“陆吾说要当我爸。”

    姜南来了点兴趣,“啊?为什么?”

    薛知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这件事的前因是她羡慕姜南出身好。她纠结了一下,并不想欺骗姜南,还是简述了一遍前因后果。

    说到陆吾问她要不要追裴嘉瑞的时候,薛知意识到不大对头,管不住舌头,还是说了出来。

    姜南唔了一声。再不说话。

    说完好久,姜南还是怔怔出神。

    薛知又想了一遍:“那个,陆吾就是和我开了个玩笑。”

    姜南又唔了一声:“不对,这事和裴嘉瑞有什么关系?陆吾这么说,肯定是裴嘉瑞和他说过什么。”

    薛知后悔提这茬了。不知怎么回事,想到高兴的事,一下就把陆吾说了出来。

    ——她平时也不是个管不住嘴的人啊。

    挂好衣服后。

    薛知的手机响了,居然发现母亲给自己发了微信。

    看着消息框的红点,薛知抿直嘴角,掐着手机,快速回想了一下,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干。

    她哄了哄姜南,洗了个澡,顺路给姜南带了杯奶茶,这才重新回到宿舍。

    穿好睡衣,趴在床上,薛知先给陆吾发了条晚安短信,然后吸了口气,点开母亲的信息栏。

    母亲还在一直不听给她新消息,都是一些和新丈夫的照片。薛知盯着看了好久,想起来,还真是开学遇到的那个司机。

    薛知犹豫了一会,发了一条:【才看到,恭喜。】

    薛知随便翻了翻,母亲和那男人举止亲昵,要么牵手,要么拥抱。母亲的表情又高兴又凄凉,像是抢到过期饼干的饥民。

    被子轻轻落在肩上,这也是陆吾买的,鹅绒的。像一层厚厚松雪,但是非常暖和。

    小时候,家里只有棉花被子,而且新的永远轮不到她。她只能盖堂弟的旧被子。

    被芯洗过太多次,结成了一块一块小板,掉到被套四角。

    她只能裹着单薄破布,被头黑黄黑黄。

    薛知想象不到,好被子是怎么样的。

    冬天冷,夜里常常冻醒,她坐起来,看窗外天亮得差不多了,就哆哆嗦嗦下床穿衣服。

    奶奶永远只会觉得,自己对薛知还是太好了。

    奶奶说别人家奶奶不会给孙女盖被子,这样孙女会自己去钻男人被窝,这都是为孙女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取反成仇!祖宗说得好呀!”

    只有过年的时候,母亲回来,薛知才能过得好一点。

    但那是母亲一年中最痛苦的时候。

    为了薛知,母亲认命地回到这个家,继续过下去。

    继续过下去,那就要维持表面和平。

    薛知记得,小时候的母亲,看着奶奶和父亲,脸上总有一种迟疑的冷漠,仿佛他们是假的。母亲的目光透过这些假人,看到了自己真正的婆婆、丈夫。

    薛知摸摸手机屏幕。

    父亲是最典型的中国男人,坚信中国女人是中国男人庄严不可分割的合法财产。

    “升官发财死老婆”,总得升官发财,才能死老婆。——不然没有候补。

    父亲绝不愿离婚。

    除了奶奶,没有任何人能说服父亲,毕竟,男人不能没有女人,可儿子也不能不听妈的话。

    薛知爱妈妈,即使妈妈让堂弟强|暴自己。

    这是妈妈能威胁奶奶唯一的把柄。

    薛知垂下眼,微笑:“妈妈,你快乐,我也就很快乐。”

章节目录

玻璃糖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万化无伤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万化无伤并收藏玻璃糖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