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怎么办是好?

    僧人的眉头拧了又拧,环顾四周,可触目可及之处皆是荒凉的石壁,就是夹缝生长着的,也是他自己都不认识的草木。

    他不通医术……

    不懂治病救人……

    那一股茫然无措感又袭上心头。

    不能离开这洞口去找四散的兵士,不能丢下她在这里,独自寻医救命……

    现下她病着,亦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么,

    他能做什么?

    思索间,他的视线不自觉地往沿着山洞内部的石壁上走,此时,外头的阳光火辣,正是接近正午时分。

    洞口开得大,光线没有丝毫遮掩地涌进来,能让他看清楚这一方不大的山洞四周情况。

    待视线落在一处湿润的石缝上时,他一顿,胶着那一处不动了。

    那一处长了许多杂草,比之石壁其他地方还要多,下方是松软的土,肉眼可见地湿了一大片。

    是水!

    还有那一堆不知名的草木之间,他瞅见了一物,在珈蓝寺的时候,曾用来治疗小病小痛,其中就包括退烧热。

    僧人心底一喜,小心翼翼地将缠抱住他膝盖的人轻轻拉开,起身走到那一堆杂草边上准备看个究竟。

    端看了一会儿,他蹲下身来拨开那一丛杂草,果不其然便瞧见那丛杂草后方有一条裂开的石缝,从石缝上源源不断地渗进来一些水。

    水很清澈,僧人伸出手去触了触。

    触感冰凉,应是那山泉,因隐匿在这山中,比其他地方的水还要冰凉上几分,用来褪烧热更好。

    僧人心上欢喜,忙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接了水沾湿,拧得恰到好处,又去摘那药草,想了想,又多采摘了几张宽叶子,复才回到女将军身旁,将那沾水的冰凉帕子覆在她的额头上方。

    至于那药草……他寻了一个干净的石块,又将自己的衣角撕下来一块,沾水反复将另一个石块擦洗干净,才将药草放在那石块上方,用另外的石块将药草砸出汁水,滴落在叠成瓢壶状的叶片上。

    就这么捧着给女将军喂了下去。

    喂了药水,他心情忐忑地守在了一旁,垂下双睫一眼不眨地将人盯着,生怕错漏一瞬她脸上的表情,生怕这药水不起效,又生怕她出什么状况,只能这么静静地坐着守着。

    以前是守着佛像念着经文,现在是守着一个人。

    直到那紧蹙的眉间褶皱逐渐被抚平,那一颗焦躁不安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刚松口气,准备伸展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刚抚平眉间褶皱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睡眠习惯,还是旁的,一扬手又搂抱了过来,这一次是直接抱住了他蜷曲的大腿,紧紧搂住,像是生怕人给跑了。

    搂住不说,还不自觉地将脸抵上来,蹭了蹭。

    直蹭得那处也跟着火热几分,额上敷着的帕巾险些因她的动作掉下去,鹤镜眼疾手快地接住,重新调整回眼前人的额上。

    只大腿上的那张脸……

    热意源源不断地从那她贴着的地方传遍全身,好似身子也跟着热了起来。

    安静的山洞里,他的心跳声几乎清晰可闻。

    脑海里印刻的经文依旧清晰,可却没办法再让他静下心来。

    盘桓于那一颗脑袋上方的手顿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缓缓落下,给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睡姿,便收了回去。

    良久,掩在逆光之处的僧人极缓极慢地叹了口气。

    他终究还是入了这红尘。

    出家人不打诳语。

    心口处的躁动和方才那些焦躁上头的情绪让他明白,他终究还是没有摆脱开缠绕了他多年的“宿命”,他对她,已然是动了尘心。

    从知晓人事开始,“她”就如影随形,他痛苦过,懊恼过,后来淡忘之后还沾沾自喜过,以为终于能静下心来修行,哪承想,还是遇见了她。

    一开始他不待见她,且迁怒于她,只觉得此人是佛祖遣来对他的考验,是业,也是障,是一个嗜血的杀人魔,是为恶,渡她是他的责任,可在接触慢慢了解之后,事实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慈悲为怀,慈悲,慈悲,他的慈悲给错了人。

    他的善恶之分,受市井传言影响,猪油蒙心,失了偏颇,肤浅至极。

    她的嗜血,是因为她杀的人太多了,而这些被杀之人皆是作奸犯科者,皆是恶人。

    如何嗜血?

    只是手段残忍,充满血腥,可那些被杀之人,就不残忍?

    众目睽睽之下,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施暴,不顾廉耻,以欺负他人为乐,这才是真正的邪恶,这样的邪恶被纵容,罪恶滋长,无人为弱者讨公道,久而久之,弱者变成了本身就有罪之人,为人诟病。

    就如同她说的,能够制裁伸冤的父母官却也是这施暴者其中的一员。

    此冤谁来伸?

    不以暴制暴,无路可走。

    那一日,他气上心头,怒其做得太过,事后细想,她并没做错,且他虽担心她后头生的业障,却也还是存了私心的。

    他急功近利,想要摆脱她的心情太过于强烈,只因他受她影响,他自欺欺人去忽视,急切想要甩开那横亘于心的情绪。

    不自觉地迁了怒。

    她何曾有错?

    错的不过是他。

    是他对不起她。

    他想寻她道歉,可始终没找着机会,她日日忙碌,闲时又与他人出去。

    那时,他瞧着,心底不是滋味。

    可当时的他不明白莫名生出的情绪是什么,现在细想看来,是为嫉。

    他的心乱了,染了这红尘,无法割舍,无法摆脱他们之间那莫名牵扯的宿命,兜兜转转十余年,终究是……白做了功夫。

    避无可避,再避便是欺瞒,衍生伤害。

    如此,他接受,无怨怼,亦不后悔。

    只因这样耀眼若太阳,心澄澈如镜的她,值得倾心。

    这世道混乱,谁又知人人口中说的嗜血将军,竟是极其心善的英雄?

    只有被救,心存善念之人才能感知她的温柔。

    如那晚,抱成一团的为她说话的青楼姑娘们。

    她的善意落于无形,在那些蛮不讲理的民众拦路时,若她真嗜血,便已经下令杀之,可她没有,反而是那些刁民不依不挠,反过来想要她的命。

    慈悲为怀,他自以为便是护住所有手无缚鸡之力的众生,便为慈悲。

    直到离了寺,入了世才知道,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也可能是阴险狡诈之人,现下没有手持武器,并不代表往后不手持武器,眼见的“邪恶”非真的“邪恶”,那人说的对,善恶要用心去看,才知道后头的慈悲到底是给了何人。

    瞧得越多,便越悔。

    她这样明显的善意和温柔,他先前怎么就看不出呢?

    偏让白玉蒙尘,偏怪罪于她,令他们之间生了这么多囹圄。

    横亘于心中的愧疚慢慢淹没了他,他缓缓垂下头,注视着已然已经睡得沉的人,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皆为他错。

    若佛祖降罚,便罚于他身罢。

    他慢慢双手合十,没了之前的珠串,他将套在手腕的腕珠褪下来,于手心攥着,一颗颗捻着。

    口中经文轻且慢。

    为她平灾厄,求平安。

    “和尚……”

    他心一颤,以为她醒了,睁开眼来,却不想她搂着他的大腿膝盖轻轻蹙了蹙眉,嘟囔一句:“你是真的吵……”

    原是呓语。

    无奈一笑,想帮她拨开盖住脸的青丝,伸出手半空却又停住,收了回来,温声同她解释:“忍着点,不然你要受罪。”

    人没醒,也不知这解释是对自己说,还是对她说。

    可这话好似人听进去了,最后抱着他没再动。

    鹤镜便继续诵念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头西斜,腹中渐感饥饿,他停了诵念,再去看女将军时,许是褪了烧热,女将军便嫌弃他了,早早撒开手,转过身,蜷缩着身子侧到了另一边去。

    恰好,她被划伤的左臂伤口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便顺势端看这被划破袖子之下的皮肤,没看到别的异样,才放下心来。

    锤了捶发麻的腿脚,他站起身,准备到这四周寻一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入口的果子果腹。

    许是因为山崖峭壁地形之缘故,他们端坐于这山洞之中,都没见过什么蛇虫鼠蚁。他便放心暂留她于此,自己起身去寻果子。

    只是还未等他走几步,耳内突然传入些许声响。

    窸窸窣窣,攀岩峭壁的声音。

    他眉头紧皱,心沉了下来。

    莫不是那些刁民察觉到他们未死,寻下来欲杀之?

    如果是这样,那可就坏了。

    鹤镜想了想,走到石壁边上挑了一个称手的石块,掂在手里,若有人靠近,便来一击……

    “玄副将快看,这是不是咱们将军的佩剑?”

    将军……

    这熟悉的称呼。

    鹤镜顿了下,拿着石块走出洞府,站在洞口往外探,就瞧见了身上缠绑着麻绳下来的玄清和那些护卫们。

    玄清瞧见他便是一愣,旋即眉头拧得死紧,那肃杀之气和云瑶迦身上的如出一辙,他近乎敌视着他:“我家将军呢?”

    云瑶迦不在身旁,他对他也没了好脸色。

    鹤镜这才意识到,女将军给了他多少敬重。

    对方语气不善,鹤镜也没有恼怒,只微微让开后头的洞口,往里头指了指,温声道:“云将军在此。”

    玄清心急,一时不察鹤镜的变化,抬步就朝着那洞口走,其余之人发现托台狭窄之后,也没一窝蜂都落上去,只伸长脖子遥遥看着,眸目里的期待瞧得一清二楚。

    她很受部下的爱戴。

    很得这些人的心。

    若非忠义,便不会有这么多人跟随。

    玄清踏步进了洞口,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暗红色袈裟之上,不省人事,嘴角染了丝可疑绿色的云瑶迦。

    登时目眦欲裂,扭头就揪住了身边人的领子,“你对将军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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