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未动,额角汗珠顺流畅的发际垂落,肌肉绷紧,冷峻的面容浸染冰霜,冷得没有一丁点温度。

    还没完全从沉暗的梦境里抽身,浑浑噩噩中回味那深植于心的画面,反反复复,挥之不去。

    如咒如谶,总在自己疲惫不堪的时候纷至沓来。

    肃穆阴冷的悬鹰殿,威严不可一世的老君王高坐明堂,满朝的文武臣子高谈阔论,夸太子稚如何得威武雄壮,赞他雄才大略有王者风范,老君王望着得意出众的儿子欣慰地开怀大笑……

    烈日炎炎,滚烫的青石砖,枯瘦如柴的孩童头顶烈日,满身伤痕撑着最后一口气虚虚地跪在那里,路过的宫人纷纷驻足观望,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幼小的孩童倔强不屈口里喃喃,恳求他的父王能见自己一面……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那夜,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老君王召见心腹大臣,亲口下诏将王位传给小公子韫,钟离、先王后、宗韫的纷纷跪地哀嚎进言,论才干、谋略、胆识二公子溯当仁不让,面对一边倒的谏言,老君王死不瞑目怒指宗韫咬住后槽牙:“你当真甘心便宜那竖子?”

    说来可笑,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真正地认可自己,无论如何旰食宵衣的努力,如何处心积虑地表现自己,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偏执地认为这个出身卑微,男儿女相的儿子注定没有出息。

    于是乎,这大魏国的王位在世人眼里是施舍而来的,是不择手段攫取的。

    荆棘穿身早已百毒不侵。

    从他身披十二章玄衣头戴通天冠的那刻起,就注定脚下的路必定血腥,执先祖刀戟开天辟地亲手斩断一切羁绊冲破所有阻力,用征伐得来的大好河山惊触他们在天之灵,让那些轻蔑不怀好意的庸人瑟瑟发抖地匍匐脚下。

    几年光景,晨克夕砺不敢有丝毫懈怠,内治外攘杀伐决断,世人望而生畏,臣民心悦诚服。

    孤家寡人形单影只活得像磐石一般坚硬冷固,高高在上目空一切。

    四下阒静,寻着脑海的画面仿佛置身那座空荡阴森的殿宇,聒噪不止的虫鸣,四处攀爬的蟑螂,夜深人静硕鼠刺耳的磨牙,满屋潮湿霉腐的被衾。

    彻骨的痛麻木的肉/体,心跳的律动与深重的呼吸证明他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毫无血色的唇,黑洞洞的乌眸显得几分颓然。

    强行挥除摧人意志的过往,和衣起身的瞬间恢复如常的凌厉威肃。

    目光再次落于信笺,无心情启阅。

    宗溯面色不善,不单因信,还因未得传令下面人竟敢私自入帐。

    越来越放肆!

    怒气冲冲地往外走,抬手揭开帘栊,不知为何身子猝然一顿愣在原地。

    那信面竟无尊称落印……

    收回已踏出帐门的一只脚侧眸转身,而后匆匆折回,俯身一把捞起案角的信。

    一览无余的纸面,鲜红醒目的印痕映入眼帘,末了还有两列娟秀的小字。

    深渊万丈,山海难入

    逢生绝处,溯流而上。

    目光流连于字里行间,不过十几个字舍不得一眼见底。

    原本怒不可遏的的心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及时雨浇个彻底。

    记忆翻涌似曾相识的画面,依旧是那冰凉阴森的殿宇,破败发霉的墙角,坚硬硌人的冷榻,用沾着自己鲜血的木棘一笔一画,一字一句将其刻心入骨。

    一种自我洗礼的鞭策,一种绝处逢生的抗争,每每看到便有种常备不懈的紧促感。

    直到某日,那个他以为永远不会再踏足的老地方,他与她同榻共眠,一室暖意窗明几净,身侧佳人酣然入眠,忍不住探身偷香却惊奇的发现斑驳不清的字迹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排——

    心向光明,与君共勉。

    那一刻真切感受到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穿过云翳照进心田,拂去所有的阴霾与不堪,毫不吝啬地展露这世间难能可贵的美与善。

    猜她是如何晓得这话出于他,想长青宫同床共枕的几夜,虽然没有片刻的浓情蜜意,实质上那时她已开始在乎自己。

    这一点,他坚信。

    世上竟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

    分居两地,孤枕难眠时回味两人腻在一块的云朝雨暮,一颦一笑勾得他心痒难耐。

    不见还好如今得她信物,这种思而不见的情绪愈发强烈,越控制越是泛滥。

    粗糙的草纸贴在脸颊,感受耳鬓厮磨的温情,小心翼翼地抚摸,凝视着那枚饱满纹路清晰的唇印,凤眸眯成月牙,眉宇舒朗柔情毕现。

    心照不宣的默契——

    说好的,未来的路,同行共勉。

    几日前张豁奏报汉庄硬闯出关之事,他怒火中烧怨她自作主张胆大妄为,打定主意要治罪汉庄。

    心里再不痛快,唯独对她放心不下。

    算了,看在传书于己的份上暂且不计较。

    喜怒无常,第一次真实的感到喜怒哀乐竟然轻而易举被操纵,前所未有,惟此一人。

    余东南将所见所闻如实交代,拐弯抹角地夸赞秋英,替汉庄与白仙人求情,好话说了一箩筐。

    宗溯喜怒不辨,最后只不疼不痒得说了一句擎等秋后算账。

    伴君多年,余东南对君王的脾性多少了解,这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暗自松口气,心想秋英一封信果然将君主哄得服服帖帖。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此言非虚。

    翌日,魏王广发诏令大张挞伐犁平北境,重整兵力聚力合围,捉反贼清叛军,凡是负隅顽抗者杀无赦。西三国妄想以蝇蚁之力钳制魏国简直自不量力,若敢虚张声势为非作歹当即鸣鼓攻之。

    特发百里加急密函于国师钟离,抽调护城军三成兵力补给甘陇,护卫军乃南宫启雄的执掌统率,如此割肉定招致怨愤,紧要关头当严密监视南宫一族的一举一动,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切莫打草惊蛇,想方设法稳定朝局待君王返京再做定夺。

    晨暮交替,暑去秋来。

    战争扰攘兵荒马乱,这乱世如深不见底巨大漩涡,沉浮跌宕中哪方势力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群雄混战,大国搅动风云,小国夹缝求生。

    北境之战旷日持久,三州头领皆除唯独首领顿巴不知所踪,三国结盟终于在魏国的主动出击下拉开帷幕,秋收过后,楚国大兵压界终于沉不住气了……

    笼罩于战争阴影下的无双城风声鹤唳,久不见君的群臣个个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波谲云诡的朝堂,以南宫氏为首的旧派势力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汹涌。

    朝堂无主,凶吉莫测,钟离已连发数信催促君王临朝。

    坊间传言南宫启雄不知何由将长子南宫福裕禁足,南宫福晓或将成为亓王新继王妃的消息不胫而走。

    事实如何只有南宫启雄清楚。

    在得知其子私通楚人的秘密后大发雷霆,父子二人激烈争吵,南宫启雄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宗溯虽不在,可眼线钉子无处不有,南宫氏的一举一动皆了如指掌,调遣兵马剥削势力,欲擒故纵只是不愿在这时候撕破脸而已。

    南宫福晓不以为意,一气之下将自己勾连靖安侯余势的事和盘托出,更大放厥词要将发配仓离修渠的袁成德救出。

    南宫启雄怒不可遏,当场狠狠甩了他俩耳刮子。

    南宫福裕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咒骂老子,错此良机他就是下一个袁崇骁。

    南宫启雄当场下令将其禁足,事已至此只能恭默守静,宗溯的手段他再熟悉不过,若此事败露下场只会比袁崇骁惨,毕竟袁崇骁曾帮过他,又是亓王的老丈人。

    想到这儿暗暗谋划,真到图穷匕见之时,他这个三朝老臣难道真会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与其杞人忧天不如未雨绸缪,儿子不争气,至少还有个头脑清醒的闺女。

    利用挡箭坠马一事,旧账重翻,放出风声向赵太后与亓王施压。

    不想与靖安侯与顿巴一样窝囊就要步步为营,功成事就之前须得有能力自保。

    在其亲怂恿下南宫福晓比以往更加殷勤,时常出入宫门,不惜重金变着花样儿讨赵太后欢心,投其所好之余利用旧伤博取同情。

    赵太后本就是心软之人,见不得她受委屈,待亓王回京一定将此事摊开来谈。

    入秋天凉,赵太后因风寒颈疾复发,时常头昏脑胀活动受限,昭华殿几个医士七嘴八舌共商用药良方。

    药吃了十天半个月就是不见好,秦五忍无可忍主动提议传信于君上,命白仙人亲自诊疾。

    赵太后想都没想一口拒绝:“君上亲征厮杀疆场,切不可为这等小事分心,再说白医士跟随君上左右哀家也放心不少。”

    秦五虚虚地应了一声。

    团旺闻声从帐帘后钻出来,溜溜地跑到跟前,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拍打赵太后的肩膀,有模有样歪头问道:“祖母,可舒坦些?”

    “还是团旺孝顺,你个小机灵鬼平日里也算没白疼。”

    团旺受到鼓励更加卖力。

    南宫福晓送来刚落的枣子

    赵太后喜滋滋地拿过一颗塞进团旺的嘴里,团旺一边咀嚼一边念念有词:“还是长青宫的枣好吃些。”

    弄得南宫福晓很是尴尬,又不能同孩子一般见识。

    赵太后开口解围,岔开话:“等你大伯回来定让他好好赏你,不是一直想提早入太学祖母定替你跟大伯说情,前阵子看好的马匹麒麟骢也好商量,还有东市街拜月节的庙会若想去……”

    听着祖母细心罗列自己感兴趣的事儿,团旺若有所思突然停下动作,小声商量道:“能不能……让大伯把秋英找回来?”

    又提她……

    自从秋英离开,这小家伙隔三差五念叨。

    记得知道秋英走那日,团旺疯了一样哭喊着要追出宫,声泪俱下怪秋英不告而别,气冲冲地跑去悬鹰殿,毫无惧色地方面质问宗溯。

    为何要逼走秋英?

    殿上殿下,一大一小,僵持对峙,严肃又点滑稽。

    宗溯不怪亦不理,任他大哭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无。

    小家伙哭得撕心裂肺,慢慢消了力气,抽噎抹去泪珠,转身离开,嘴里嘟囔:“难怪秋英不喜大伯……”

    童言无忌,可宗溯听着心烦,让秦五传话给赵太后不许团旺在自己面前提及她。

    本以为时间久了团旺便会淡忘,谁知有事没事就往长青宫钻。

    偶有一日竟在那里碰见宗溯。

    宗溯问他来此何干?

    团旺不躲不避,昂着下巴大大方方回答:“我想秋英了。”

    语气挚诚,样子可怜又呆萌,宗溯摸摸他的小脑袋,鄙夷玩笑道:“那点出息……”

    小家伙不依不饶,赌气反问:“那大伯来此为何?”

    宗溯失语一瞬,愣怔片刻。

    最后答非所问,仰头怅叹:“山海有归期,风雨自相逢”。

    “真的?”,团旺瞪大眼睛,像是能听懂一样兴奋地手舞足蹈。

    二人立于长青宫门前那棵结满幼果的枣树下,一句话,伯侄俩冰释前嫌。

    秋英的固执与洒脱,赵太后至今无法参悟,宗溯的成全与退步,她更无法领会。

    扼腕惋惜中,期望某一日团旺能心想事成,毕竟这孩子从小缺失母爱,于深宫高墙能遇见秋英这样信任依恋的人也算是一种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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