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天凉雨冰,秋英淋得像只落汤鸡打着哆嗦回到住处,栖身之地只不过荒郊野外的一处破败的竹屋,四周山石嶙峋古木阴森,遮天蔽日,虽是荒郊野外可与居无定所的族民相比已是极好。

    摸黑进屋,脚下打滑差点摔一跤,面门凉飕飕湿乎乎的似有水滴落,四下滴滴答答作响,来不及多想凭着记忆小心翼翼扶着粗糙的竹墙走到案前,摩挲火折试图将蜡烛点燃。

    屋内骤明,抬头望去屋顶有几处漏雨,秋英早已饥肠辘辘,可当下已顾不得填饱肚子,外面雨势渐大当务之急得把屋顶修修,不然今晚别想睡踏实。

    全身既已湿透便用不上蓑衣斗笠,冒雨颤巍爬上竹梯,将几捆茅草覆于屋顶,地面泥泞不平竹梯老旧松动,秋英脚没踩稳身子晃动,一不小心连人带梯摔倒在水坑里,跌的浑身散架眼冒金星,泥浆包裹全身狼狈至极,缓过剧痛慢慢爬起,摸把脸上的泥浆一瘸一拐进了屋。

    这儿距寨子有三里路,因外民身份应天特意安排他们住在这里,平时有子清与汉庄陪伴,白仙人偶尔探望,百米外几个随扈轮流巡山,可近来不巧他们皆不在,又遇到这种天气,秋英一个人难免有些不安。

    关紧门插上杠子,生火烧水黍饼充饥,饭后热汤净身,将换下的衣物浸过沸水,再用皂角洗涤干净。

    忙前忙后一顿折腾已是后半夜,幸好被衾还算干燥暖和,钻进被窝听着风吹门板吱吱作响,穿透墙隙猛地扑灭火烛,秋英捂紧被子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静下来,可越想睡越睡不着,隐隐感到心跳的厉害。

    许是气氛使然,浑浑噩噩中半睡半醒仿佛步入幻境,身体轻飘飘的仿若一粒尘埃落入萧瑟凄凉的院落,一瞬间冰封已久的人与事鬼使神差地涌现出来。

    天空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城门的烽火台燃起熊熊烈火,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外面却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差吏震鼓大喊:“城破!城破!……”

    声音响彻天际,震撼人心。

    全城民众如过街老鼠东窜西躲疲于奔命,为了活口趁乱抢夺财物,生死面前早已将礼义廉耻抛之脑后。

    偌大的秋氏府邸工匠家丁跑得跑逃得逃,谁也顾不得谁,闷雷滚滚却掩盖不住府堂屋传来阵阵嘶嚎。

    “英娘,再使把劲啊,英娘……使劲……”

    子清站在榻旁急的直跺脚,满头大汗哭唧唧道:“姑娘,咱再使使劲儿,孩子的头就要露出来了,再坚持坚持啊,大当家去找稳婆了立马就来。

    榻上人有气无力地点点头,面无血色眼窝深陷,汗水浸湿发丝,双手攥紧血呼啦的被子,咬住嘴唇脖子后仰,沉闷而痛苦的声音溢出喉咙。

    即便使出最后一丁点力气也是无用。

    血还是汩汩地流,依旧没有听到孩啼。

    “我没……力气了,好冷……”

    子清赶紧扯过两床被子,将人盖个严实,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府里的炊娘拉着十几岁的全福跑来,一看屋内光景赶紧让儿子躲到一旁,吓得口齿不清:“外头彻底乱了……都跑了!那稳婆……逃命去了,找不来呐!”

    子清心里咯噔一下,一屁股瘫在地上,慌神片刻,大声喊道:“还等什么!赶紧把大当家叫回来!”

    女子胡乱应了一声,火急火燎地跑开。

    “我……恐怕……不撑了”

    榻上妇人气若游丝,一张清秀的小脸惨白得近乎透明。

    “瞎说!定不会有事。”

    子清趴在榻边,抱住一动不动的主子,泣不成声。

    女子虚弱地摇摇头,眼泪从眼眶滑落,认命地盯着房顶眼神放直,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声音被一记雷声淹没。

    子清只隐约听到:“照顾好正道与……秋英。”

    用力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搭向隆起的肚子,摸摸尚未出世的孩儿,眼神无限温柔,心有期待不舍地看向外头。

    此时,稚嫩的女童扒着门框,探头看向奄奄一息的母亲,神色恐惧却又表现得极为平静,直到从掀动帘幔处看到母亲投来死气沉沉的目光,双目一眨不眨,嘴角噙着温暖的笑意,熟悉又陌生,依旧是清丽温婉的模样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这一幕,此生难忘。

    随子清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吼,女童抱头疯了一般的往外跑,头也回不地拼命想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她不信!她不信!

    昨个母亲还好端端地……

    横冲直撞跑到冶铁房,双手抱肩蜷缩在角落里,将头深埋于胸前,双肩止不住发抖,炉内火光四射照亮瘦小的身躯。

    直到她听到男人号啕大哭,隔着两道院墙,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父亲的哭声。

    悲天泣地,痛不欲生。

    紧接着微弱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从冶铁房传来。

    外面乱成一锅粥,这节骨眼没人会留意她。

    深更半夜府门被人冲破,一群乱民破门而入,打家劫舍掠走一切值钱的东西,剩下的几个家丁都是年老体弱的老人根本拦不住,任凭他们为所欲为。

    一群人一股脑地涌入火房连半成品的铁具也不落下,如饿狼扑食夺红了眼野蛮地抢夺掠取,压根没看到角落里还有个孩子,或者看到根本不放在眼里。

    蜂合豕突来势汹汹。

    一时间无数只脚从眼前一闪而过,随着轰隆巨响,堆积如山的碳石突然崩塌,眼前一晃,一条腿传来刺心剧痛,俩眼摸黑孩子被埋进碳石中没了知觉。

    悄然无息的黑暗幡然惊醒,秋英止不住瑟瑟发抖,彻骨的寒意从头蹿到脚,火光晃眼让人睁不开眼亦如那日清晨。

    阳光刺目,全身漆黑的孩童被人挖出来躺在冰冷地上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痛,很痛

    心更痛。

    她凝望阿大,泪水奔涌,环顾四周:“我阿娘呢?”

    此时的秋正道木讷地站在那里,眼眶发红,久久没有回应。

    “我阿娘呢!”女童不依不饶,再次高声质问。

    高大英武的男人别过脸再度哽咽,将自己的无助与憔悴被迫展露于人前。

    旁人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嘴里碎碎念——

    “这女娃子可怜啊……”

    “昨夜刚走了娘……”

    “家财散尽……”

    “腿怕也是保不住了……”

    “……”

    梦,只是个梦而已……

    秋英双手抱头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想听不想看,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以为闭目塞听就能驱走慌张与恐惧。

    “阿娘……”

    朦朦胧胧中,暗影之下似有一双手伸来,秋英双眼迷离,看不清模糊的轮廓不管不顾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握不放。

    多年来未再入梦的往事,或者说那段至给至暗的过往,彻底终结了美好无忧的童年。

    自此,明白了死亡的含义,体会人间疾苦,朝夕之间长大,重新认识眼前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倔强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生存下去。

    柔弱女子如何,身有残疾又如何,她早已不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

    她只是个铁匠,打铁造械子承父业。

    外表沉静如水性情平和,从不轻易宣泄情绪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委屈、脆弱、悲伤、孤独、愤怒……

    不是没有,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我疗愈,无法抗拒默默承受。

    亦如此时,她只能躲进被窝,任泪水横流,任那混乱残忍的画面缠磨心智,无声的哭泣,无助地煎熬着。

    “往前头看,总会有苦尽甘来之时……”

    阿大曾这样安慰自己。

    “莫怕,莫怕………”

    温热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来自掌心轻柔的力量拍抚背脊,耳畔的声音一遍一遍重复,低沉而温柔。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秋英越发想哭,呜咽声与沙沙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这世间她与父亲相依为命,除了至亲再无人能为自己遮风挡雨。

    她曾一直这样认为——

    恍惚间脑海里不禁浮现另一张男子英俊的脸庞。

    头顶随之传来一道清晰沉稳声音——

    “莫怕……孤来了……”

    简单的一句话不亚于一道劈空闪电,将自己惊得一激灵,顾不得抹泪,猛地掀被露头,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只见一个挺拔磊落的身影直直地坐在自己身侧,衣衫尽湿,额间散落几绺凌乱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高鼻深目英俊依旧。

    秋英只觉心跳加速,不敢相信人怎会凭空冒出来,瞠目结舌确认再三,激动得说不出半句话。

    沉闷低落的心情一下子云消雾散,惊喜驱走悲伤,整个人沉浸于久别重逢的喜悦中。

    他没有追问,只浅浅一笑,目不转睛望着眼前乌发蓬乱,泪痕未干冒着鼻涕泡泡的女子。

    模样呆萌又好笑。

    突如其来的到来让秋英措手不及,嘴唇翕动似想问什么。

    还没问出口,就听他一本正经道:“孤再不来,我们坚强的秋小娘子打算哭到天亮。”

    秋英羞得无地自容,巴掌大的小脸在烛光的映衬下染上淡淡的绯色。

    就在宗溯起身的瞬间,秋英一把将人揽住,双臂环住脖颈,身姿半起,毫不犹豫地将柔软的唇瓣轻盈的奉上。

    这是她第二次主动亲他,他极喜欢她的胆大热情。

    宗溯应力将人拥入怀中,积压已久的情念在唇齿碰触的瞬间一触即发,辗转、碾压,香津如揉碎的花汁流连唇齿。

    五指插入发间欠身逼近,二人忘情拥吻气息渐重,呼吸被霸道的剥夺,秋英几欲窒息,艰难地从热情投入的亲吻中脱离。

    密密麻麻的吻从唇瓣落到脸颊再到额头。

    “你的心意孤已收到。”

    宗溯含住她圆润精致的耳珠,温热气息扑在面颊,酥酥痒痒。

    “什么心意?”

    “你想——孤了!”语气故意拖重,“想”字意味深长。

    秋英羞赧得窝在他怀里,轻轻咯吱他一下:“脸皮厚!”

    宗溯咯咯一笑,指尖挑起她的下颌迫她对视,低头再次亲吻,眼神魅惑,面色渐浓。

    手探过襟口,攀援而上。

    轻抚摩挲,混不吝道:“孤还知一事……”

    “何事?”

    宗溯坏笑,贴耳私语:“里面……未及一物。”

    秋英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讲这个,耳根发烫,从头红到脖子。

    二人亲热不是没见识过他的恣情孟浪,情到浓时比这更露骨的话他也说得出口,只是阔别已久再亲近难免也有些生涩不惯。

    秋英坐直身子脱离怀抱,垂首娇嗔。

    宗溯见状突然撤手起身,姿态潇洒若无其事。

    “你做何去?外头还下雨呢。”秋英急声道。

    “别心急,待孤宽衣沐浴,免遭你嫌弃。”

    说完边脱衣边赤着膀子往外走。

    秋英看他那猴急的样子,捉衾盖头闷闷发笑。

    自始至终宗溯没问她为何忧惧落泪,淡然处之,不以关心之意撩拨她的伤口。轻轻松松三言两语玩笑几句便让她将方才的不愉快忘的一干二净。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男人,狡黠可恶让人恨的牙痒痒,却又能随时随地给她惊喜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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