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不可思议,就有多荒诞。

    如在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投下一颗搅起波澜的石子。

    已被判定毫无悬念的死局,一觉醒来,恍然觉悟已经重生。

    泪水肆意横流唤醒寂灭的七情六欲,轻抚尚且平坦的小腹,跌宕起伏的心情,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

    一个小小的新生命,她与他的结晶,血肉的缔结,靡坚不摧。

    四个月的陪伴,日日夜夜。

    几年的奔波劳碌搓磨的不成样子,披风冒雨,走南闯北连身体也变得迟钝,月事不准也是常事。

    辗转蜀地,长途跋涉,本以为水土不服脾胃失和,做梦也没想到竟是有孕。

    思至此秋英后怕,想到郁郁寡欢的情绪,乱糟糟的生活状态,昨夜甚至与裴衍犯了不可弥补的错误……

    退一万步讲,假如以身作偿真的与裴衍做了,假如没有昏过去,假如那把刀没有暴露,此时榻上躺着得势必是一具冰冷的躯体,两条血脉相连的生命就陨落。

    他的存在,她未曾知晓。

    相比这样的结局,显然老天爷总算仁慈一次。

    以后呢?

    苟且偷安的未来又当何去何从?

    她想他,极想,迫切地想将这个消息与他分享,想象他会不会开心的像个孩子。

    可惜生死离别面前人性往往懦弱的,是生?是死?明明在乎,面对裴衍却一句证实的话都不敢问。

    秋英想,不论生死,这辈子注定情深缘浅。

    ……

    春季,万物复苏,蜀地常年阴云密布,阳光明媚的晴天显得难得。

    裴衍来到一处跨院,距那个慌乱不快的夜已过去几日。

    女子一身轻薄宽松的白衫安静地躺在竹编摇椅上,双目微覆,阳光透过高木筛出斑驳的光影静静地打在干净的面庞,风吹过,裙角扬起一截纤细的脚踝若隐若现。

    轻声靠近立在几步远的距离,不忍惊动。

    摇椅时而晃动,时而静止,一派悠闲。

    自在惬意,他眼里只有她最美好的模样,亦如多年前人美心善的少女。

    不畏权贵不惧艰险,为达目的舌战群儒据理力争。

    爱管闲事,面对别人施予的恩惠有点小执拗又有点要强。

    勤劳聪慧,喊深露重的夜晚借着月光席地而坐专心做工的单薄身影。

    面对人性的质疑,怀赤诚之心不事城府,会毫不吝啬真诚地夸赞别人是个好人。

    神采奕奕的,灵动俏皮的,笑语盈盈的,受惊无助的……

    每个模样都深深烙在脑海中,魂牵梦绕,挥之不去。

    须臾,晃动的摇椅突然停住。

    睁眸,眼前赫然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不见慌张惊讶,表情淡然,明明近在眼前却如天空飘浮的云朵自由舒展,忽隐忽现。

    此刻,二人皆沉默,想起那夜的尴尬,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别扭。

    裴衍似乎习惯,最后还是他主动开口。

    “孤要启程了。”

    秋英扶椅慢慢坐起,一如既往的平静,

    裴衍目不转睛地看向她,时间如风般悄然划过,不着痕迹。

    期待一点点落空,心一点点冷却。

    来之前不是没想过,只不过是占有欲作祟,有种不撞南山不死心的倔性。

    “你一定恨孤吧?”

    恨!一种鲜有的情感如今具象地用在某个人身上。

    以二人身份,有什么立场谈恨。

    曾经他是秋氏一族乃至整个虞池的恩人,幸得王恩照拂乱世之中才可安身立命,免于连绵战乱颠沛流离,此大恩大德比天高比地厚,莫不敢忘。

    在他身上既有君主的威严矜贵,又有平易近人的宽厚仁慈,他的出现,颠覆了对杀伐果断冷血无情君王的刻板印象。

    相遇相识不过短短几个照面,她真心觉得裴衍是个近乎完美的大好人。欣赏一个人无关乎身份,仅凭最直接的臆断。

    即便他不守承诺弃自己于不顾,一朝一夕人生颠覆,怨过气过,怪造化弄人,怪时运不济,但远远没达到恨的地步。

    后来,明知尹氏报复逼迫阿大囚禁族人,阿大不受胁迫自废一臂,秋氏一族彻底分崩离析,世外桃源的虞池小乡鸡飞狗跳从此不得安宁。而他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为了一己私欲睁眼放纵,欲盖弥彰,妄图靠野蛮的控制来谋求最大利益。

    这点让秋英忍无可忍,厌恶的情绪如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一旦产生,就算他再好,秋英也觉得膈应,相见不如不见。

    世人皆知,他与宗溯是死对头,认识宗溯之前,毫无疑问作为定居虞池的东周旧人心向南楚,后来成为宗溯的人,直到二人身心交融,历过风风雨雨,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

    有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用在宗溯身上虽不合适,可理就这么个理,二人蜜意浓情,彼此视对方为一生挚爱。

    秋英慢慢把自己当成魏人,当成魏王宗溯的妻。

    很早便知晓,裴衍与宗溯的恩怨纠葛,两虎相斗必有一死,无人改变事实。

    男人的角逐,王者的较量,必定激烈悲怆。

    面前这个夺走她挚爱的男人,恨!如何不恨!

    可笑的是这种恨无法宣泄,毕竟曾承过他的恩情。

    长久的沉默,最后她还是开了口:“君与我之间恩怨纠葛难以厘清,吾之幸因尔,不幸亦因尔,相见不若相忘,恩怨两契。”

    “然”,秋英话锋一转,语气温和如初“若君心不甘大可命我应诺,但恕我直言,劝您莫再花费心思,残花败柳已无情爱之欲。”

    自重逢这是她说过最多的话,字字珠玑。

    裴衍身姿伟岸立于高木下,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容因暗影笼罩变得越发硬朗沉肃,内心深处发出无声的冷笑。

    呼风唤雨的权力巅峰,应有尽有的天之骄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人人趋之若鹜,不外如是。

    唯独一个她,得不到忘不掉。

    来之前甚至产生一个荒谬的念头,若有转圜的余地,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也可以爱屋及乌的接纳。

    一退再退放弃底线,她呢?

    冷血无情,三言两语急于划清界限。

    曾经,他一直以为她是被逼无奈,是宗溯不择手段地霸占,直到那夜她不惜放弃生命,认知轰然崩塌,身为胜者的优越感被击得粉碎。

    “爱他吗?”

    他问了一个自认毫无意义的问题。

    秋英嘴唇翕动,自然而然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声音轻而柔带着不容置疑的真挚,随风拂过裴衍的耳畔,刺耳钻心,在转身的瞬间,化成尖锐的利剑戳入肺腑。

    “他是君,是夫,是我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一句话,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划得泾渭分明。

    很好,这样很好。

    哀莫大于心死,君王的威严已不容许再卑微讨好。

    他迈出门槛,站定凝神,最后一语。

    “往后日子很难,好自为之。”

    “祝安”

    院门重新闭合,秋英慢慢坐回摇椅,身子后仰摇椅又晃动起来,沐浴春光,抬眸看到屋檐底下一只燕子带着幼燕捕食归巢。

    自然地轻抚小腹,嘴角上扬露出释然的笑,和煦温暖似春风。

    心中感慨。

    往事已矣大梦一场,春花秋草宛如新生。

    离开督军府的那日,秋正道与子清一同出现。

    秋英还见到了全福,听他讲自无双城一别南下虞池,不料乡里遭遇变故,于奔波途中得一对好心的孤儿寡母收留,后来他娶她为妻,去岁,还添了个大闺女。

    全福脸上笑容洋溢,压根不知道秋英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或者正在经历什么。

    秋英甚感欣慰,由衷祝福。

    出蜀地已近入夏,途径一处热闹的市井,饮马歇脚,听到邻门的说书先生手持抚尺绘声绘色的高谈阔论。

    滚瓜流水的程度可见不知讲了多少遍。

    “……话说,那魏王的贴身护卫是个英姿飒爽的武将,面对数十人的围歼虎入狼窝,纵然是龙精虎胆一身本领也是插翅难逃,可那女将毫无畏惧之色,胯/下天山雪骑,手持半月刀,目若铜铃眉赛霜,威风凛凛,刀飞马嘶,腹背重创仍以一己之力杀出一条血路。”

    围观的众人纷纷露出惊诧的表情,击掌叫好。

    老先生抚尺往案板一拍,清了清嗓继续开讲。

    “杀出重围,还未缓息,想到山顶被楚军堵截命悬一线的主子,当机立断前去搭救,有贪生怕死者阻,莫去,去了必定送死。那身负重伤的女将恍若未闻,踏着血与尸骨一骑绝沉。”

    “明枪暗箭如疾风密雨,体力透支,女将军撑住最后一口气,终于在崇明山巅见到即使身陷囹圄依旧威风桀骜的魏王,目含杀气,血腥蔓延,汩汩流血的手臂挥动银刀,倒下爬起,奄奄一息之际,情郎余氏舍身追来,女将军眼含泪光,泣血嚎啕:“谁让你多管闲事!”,余氏豪迈气概,放声大笑:“自古英雄好汉难有贪生怕死之辈,吾乃一顶天立地男儿汉岂不如一女子尔,今死于此,你我共赴黄泉,生无可憾!”

    “……最后关头,余氏首当其冲,万箭穿心将二人贯通,血肉交融,可惜一对苦命鸳鸯。弥留之际,余氏笑中含泪:“吾十七……投奔东周夏府门下学武,有幸曾与府中女公子切磋比试,败,自始……甘拜下风。”

    老先生声情并茂,语速时疾时缓,时而激昂时而悲恸,众人似身临其境多有泪目。

    风轻拂白色的槐花从枝头飘落,纷飞如雨有种说不出的凄美。

    死寂以后,慢慢从压抑的气氛中缓过来,有人问急不可耐:“那魏王如何?”

    老先生捋捋花白的须子,抚尺一收,呵呵一笑,故意迈起关子:“欲知后事,且听下回。”

    小二笑盈盈地端来四碗面,热气蒸腾香味扑鼻可谁也没有动箸。

    良久,子清低头拿起箸筷,声音哽咽没话找话:“嗨,这走街串巷的江湖先生净爱胡诌乱编,扯些有的没的。”

    说话间,余光始终追随着收摊欲走的老先生。

    再回眸,对上秋英一双湿润的眼睛。

    子清放下碗箸,将要起身却被秋英一把揪住。

    “你不想知道?”

    沉默须臾,秋英摇头,搅动面汤囫囵塞了一口。

    坐在一旁的秋正道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里没有外人,将憋了许久的话道出:“为父已至耳顺之年,尝尽人间疾苦,深知有些事不可逆也不可违,加诸己身纵是负任蒙劳再苦也不觉苦,可摊至儿身为父痛心疾首,恨不能替你负重承受……”

    “丫头啊,爹爹就问你一句话,今时今日可曾后悔?”

    秋英知阿大意有所指,有些话不必藏着掖着:“每一步皆是我选,谈何后悔,这孩子女儿留定了,因其身份特殊留下注定无法过正常日子,未来必定波折,可女儿不舍得,不舍得与他短如朝露的缘分。”

    秋正道点头:“为父懂。”

    子清紧紧握住秋英的手:“阿姆,陪你”

    全福接话:“需要我阿福,一句话,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千言万语化作轻淡一笑。

    生活太苦,却赋予每个人做梦的权利。

    晚霞布空,落花缤纷,斑斓光影中仿佛编织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梦中——

    汉庄一身华丽红衣挽髻垂腰走向容光焕发的新郎官,锣鼓震天,十里红妆,一对璧人在一片祝福声中喜结连理,从此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那座沉肃压抑的城,威严庄重的悬鹰殿,年幼睿智的新君面南而坐,胸脯横阔双目含威令人肃然起敬,他是团旺,也是睥睨天下的新王——宗大。

    寻常一日,收到远在仓离塔布拉的来信,宏美为他生了大胖小子,取名大象,是个小福星,自他降临,仓离山风调雨顺,族民安乐,他不想再过东躲西藏的生活,打算东山再起勇敢捍卫信仰与追求,有朝一日必定能重回北境,信中又提,接她传书的那位夏姓的少年已获救,挽救未果,听说后来执剑天涯,做了江湖侠客。

    多年前那对奔波无依的祖孙,二人回到洛邑日复一日中盼望团聚,某日,一个身形瘦削精神抖擞的男子重归故里,小女童笑嘻嘻地喊着“阿大”,老妇人蒸上一大屉热气腾腾的馍馍,眼含热泪喊了一声“喜顺”,泪水夺眶,再开口老母亲已泣不成声:“俺儿,回来了”。

    花好月圆的拜月节,一个长眉细眼的翩翩公子从卦筒里随意抽出一支,低头看去,黄签黑字:“鸿雁衔书过上林,两头皆吉君心安,君如天上嫦娥月,团圆美满照古今。”男子眉目如画,勾唇一笑,旁人偷瞄起哄,欢声笑语中男子轻盈将签投入卦筒中,转身,怔住,远处一盏明亮的羊角灯下妻女正翘首以盼,脸上笑意更浓,下一刻张开双臂向她们飞奔而去。

    ……

    漫长的岁月,美梦如徐徐展开的画卷,鸟语花香,人情冷暖,一帧一幕都是擘画者真情实感的沉淀。

    往前看,往前走……

    从此,世上再无秋氏,再无秋英。

    寻一处桃花源,一个没有回忆的地方,一个没有故事的清僻之地。

    过着平淡的一生。

    你我不曾相遇、相识

    只是在某册寂寂无闻的书中回眸一望、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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