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前面冒着青烟的地方是哪儿?”

    “仓离山脉,还有那不是青烟,是烽火。”

    “咦——,可是外公说有金山银山遍地是宝的地方。”

    “嗯,确是个福泽宝地。”

    “阿朴也想去看看。”

    “乖乖啊,阿娘早就替你看过了。”

    “呃?”

    “你还是颗星星的时候。”

    “一、二、三……四……五年,阿朴还是天上的一块石头。”

    “呵,挺精准。”

    五年余……

    岁序更替,漫长而短促的五度春秋。

    比之前生,沧海桑田

    较之余生,白驹过隙。

    时间像一条没有记忆的河流,一座巍然不动的孤岛,仿佛什么都没变,日复一日,让人恍惚以为一辈子能一眼望到尽头。

    平静安宁的生活,有那么一群人正全力以赴地活着。

    几年来辗转数地躲避旧识,逃离战争挥别过往,最终在女儿阿朴两岁的时候才落脚云棠。

    阿朴之所以叫阿朴,是因为老人说女孩起个男孩名好养活,灵不灵不晓得只知道这孩子格外皮实。

    乍来此地云棠并不叫云棠,只是个荒无人烟的无名之地,偏乡僻壤又被战争扫裹百里之内人迹罕至。

    阿朴问这是哪里。

    开荒劳作的娘亲放下锄头,抹了把汗直起腰,放眼远眺,漫山的海棠花热烈盛放,在夕阳余晖映衬下红彤彤的一片,像极了天边簇拥成团的火烧云。

    “云棠”

    从此,脚下这方土地便有了名字。

    一个可以北眺仓离,南望巴蜀的偏远小乡。

    后来有人陆续建居,大都在二十里地开外,这年头兵荒马乱难得保有一片清净之地。

    小孩子见风就长,与世隔绝的日子过久了难免枯燥乏味,整日问这问那一门心思想要见见世面。

    自给自足的生活虽清苦倒也自在,只是想到单纯年幼的女儿到了知人事的年纪,为人亲者的不能一味地束缚禁锢。

    这不每逢初一十五秋英便会带孩子离家去二十几里外的新乡逛逛。

    一来满足孩童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二来,靠手艺活贴补家用,换些平时无法自足的东西,诸如布料、药材、书籍。

    一寻常不过的月圆夜,肩挑扁担的身影穿梭于密林小径,山路颠簸,脚底一滑盖笠将落,这时突然从竹筐里伸出一只小手稳稳薅住,圆碌碌的小脑袋慢悠悠地从竹筐里探出,瞪着一双细长的眸眼左右张望。

    这是一条下坡的石子路,坑洼不平,母亲一只手握稳扁担,一只手左右摆动借以维持平衡。

    “阿娘,放我下来?”

    “坐稳,路不好走。”

    “……我要尿尿。”

    没办法秋英只能停下将小家伙抱出,看她蹲完又起,完事要抱她起来,小妮子倔得很说什么也不进去。

    见秋英挑起扁担,两只小手撄着左摇右晃的竹筐乖乖跟在后头。

    阿朴年纪虽小心眼挺多,知道疼人了。

    “下回别跟出来遭罪,在家陪你外公。”

    阿朴立马反驳:“不成,上次有个大恶人欺负阿娘,还打翻我们的摊子,得亏阿朴狠狠咬他一口,吓破胆这才不敢来了。”提起这事儿,小家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阿娘,别怕,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秋英半是欣慰半玩笑道:“多谢女侠仗义相救,此大恩,回去加条鸡腿如何?”

    一听鸡腿,阿朴立马来了精神,咧嘴傻笑:“外加两串糖葫芦。”

    秋英笑出声,斜眼睨她:“小样儿,跟谁学得讨价还价。”

    谁料她张口就来:“古人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古人云‘桂实生桂,桐实生桐。’,古人还云:‘上联不正下联歪。’……”

    秋英眉头一蹙“谁教的?”

    “ 阿婆”

    秋英点点头,故作高深:“孺子可教也”。

    小家伙咯咯地笑起。

    母女打趣逗乐,回家的路不因漫长而孤寂,黑暗的匆忙变成一种陪伴的享受。

    灯火葳蕤穿过曲折的小径,路的尽头隐约立着一人。

    不消猜,阿朴拔腿狂奔,放声大喊:“外翁——外翁——”

    阒静的夜,清嘹的童音格外好听,老者沉哑的回应让人莫名心安。

    秋英知道不论多晚,年迈的父亲总会在老地方提着一盏温暖的小橘灯等自己。

    眼前欢脱灵动的女儿,和蔼慈祥的父亲,一老一少这样的画面太过温馨。

    秋正道把小灯递给阿朴单手将外孙女抱起,揣进怀里。

    “怎这么晚?不好卖也别耗着。”

    秋英笑笑:“阿大的手艺怎会不好卖。”

    阿朴抢话:“我们去买了草药、谷种,莨布,又买了新棉,阿娘说要给外翁阿婆裁新衣。”

    “路远道偏夜路不好走,你腿有旧疾一个人带着孩子该早去早回,那些个不急用的改日再置办。”秋正道嘴上埋怨

    心里很不是滋味,每回母女俩出山必定提心吊胆。

    秋英点头应承。

    阿朴见阿娘被训,灵机一动帮忙解围:“外翁,看,我给您带什么好吃的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放着几块被压扁的糖糕。

    小妮子撇嘴炫耀,秋英严肃问道:“哪来的?”

    阿朴意识到犯了错误,忙揣进怀里,支吾回答:“是个……好心的伯伯送我的。”

    “阿朴!阿娘平日怎么教你的!出门在外不可平白受馈。”

    阿朴张嘴想说她不要是那人非要硬塞,还说可以偷偷吃保证不会被阿娘知道。

    几经挣扎,奈何这糖糕又香又甜,一冲动将母亲的叮嘱抛之脑后。

    阿朴气恼地拍了一下脑袋,闷闷不乐:“阿娘,别生气,阿朴知道错了。”

    秋正道和颜悦色哄道:“小馋猫,下不为例,想吃啥跟外翁说,糖糕你阿婆也会做。”

    “真的?”

    “当然,香油桂花糕,咱洛邑特色。”

    见父亲护着,秋英不好再责怪。

    说话间到了小舍,秋英放下担子正要推门,门扇应声而开,子清出现。

    秋英唤了句:“阿姆”,阿朴叫了声:“外婆。”

    子清一边问阿朴饿不饿,一边麻利地接过担子。

    这些年,在秋英的撮合下秋正道终于敞开心扉接纳子清,二人这把岁数虽然没有繁门礼节的仪式,平日里举案齐眉与寻常夫妻无异。

    私底下秋英与子清没大没小地打趣,问会不会给阿朴添个小叔,子清羞臊地老脸通红。

    几十年的不离不弃,秋英早已把子清看作至亲之人,除了一声无可替代的“阿娘”。

    乍进院,看到吴阿娘夫妇俩在院子里忙活,二人抻着莨布上浆,见秋英归来热情招呼。

    说起夫妇俩得追忆到阿朴出生,那年秋季秋英孕八月,没想到突然有早产迹象,当时兵荒马乱想找个郎中如大海捞针,何况要寻个会安胎接生的稳婆,秋正道日日奔走数十里寻觅不得急得抓耳挠腮。

    就在束手无策之际恰巧遇到吴阿娘,夫妇俩一个会接生,一个懂用药。

    阿朴早产,在二人悉心照护下平安康健,秋正道重金酬谢二人分文不收,此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后来被迫北迁,许是缘分使然,两家人再次相遇,一路结伴宛如亲人,吴阿娘与老伴老实本分从不打听别人私事,吴阿娘做得一手好菜,老伴平日喜欢游山打猎。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虽不住云棠却是熟门熟路的老友,每隔十天半月便会送来鲜肉时蔬,能遇到这样的人家简直就是福报。

    要说熟门熟路,不得不再提一人。

    秋英净过手刚想把水瓮灌满,一掀盖水满将溢,转身去灶房看到堆满墙的木桩。

    出来就听到后院尖锐的猪嚎声,话还没问出口,吴阿娘端着一锅汤出来,笑道:“长根来了,在后院骟猪呢。”

    秋英点点头。

    后院的树杈上挂着干净的藏蓝色外袍,树下摆着一双千层麂皮靴,肮脏猪圈里男人挽袖赤脖手攥弯刀,逮住猪尾巴挥动健硕的臂膀,动作干脆利索。

    一抬头看到秋英拿着帕巾立在角落,放下刀温和一笑,抬腿跳出猪圈。

    “又去新乡了?”他问

    秋英嗯了一声。

    “下回把东西打包好我给送去市集,需要买的东西罗列好,我照单置办就成。”赵长根抹了把脸,从秋英手里接过帕布胡乱擦几下,抬头又笑:“当然,钱得你出,来回路费你给报我也没意见。”

    秋英轻笑:“那估摸着得赔。”

    “管两顿饭,稳赚不赔。”

    秋英笑笑:“您日理万机,我可不敢劳驾。”

    看着面前笑语晏晏的女子,神思恍惚一瞬,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没事喜欢与她说话,借着干活的由头黏着她,那时候日子再穷再苦也甘之如饴。

    面对示好就算她不领情,他也不忍不顾,好了伤疤忘了疼,下回永远有下回。

    如果说娶她是今生最大的心愿,那么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证明一个痴心妄想的事实。

    故而……

    秋英收起屋檐下的衣服,抬头仰望乌云密布的夜空:“快下雨了”,正说着脚步不由加快,嘴里喊他吃饭,一回头见人仍站在檐下。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言不发看着自己。

    “咋了?”

    赵长根很快换了个表情,状若惋惜道:“我在想……吴阿娘的布算是白染了。”

    秋英故意“哎呀”一声,却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上色不匀,流转云烟的扎染也不错”。

    她总是这般轻风淡云,任何困难措置有方。

    世上不乏穷苦可怜之人,但饱经霜雪仍可抱朴怀真,没几人能做到。

    所以面对秋英,没什么话是说不开的。

    “秋英”

    下一刻,叫住她。

    秋英未回首,就听身后男子说:“我要娶妻了……”

    再回头,赵长根像一阵风从面前划过。

    老远就听子清嘹亮的大嗓门:“长根呐,你现在做什么大官了?百夫长还是那个什么督军?”

    未听应话,子清继续夸赞:“咱长根人老实肯干,头脑也灵光且一点官架子也没有,过不了几年没准能升上千夫长。”

    秋正道忍不住出声:“督军比千夫长官大,瞅瞅夸人都不会夸。”

    “就是就是,阿婆您好得看看书呐。”

    须臾,传来没心没肺的笑声。

    饭桌上气氛如常,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屋内一片祥和温馨,几人其乐融融饮茶叙旧。

    饭后秋英送赵长根出门,燃起一盏小橘灯,撑开伞一路同行至路口,秋英止步:“就送阿兄到这儿吧。”

    把伞交与他,雨声潺潺显得声音格外轻远:“愿君余途坦荡,一生顺遂。”

    有一言,秋英没说出口:能嫁给阿兄的女子,定是福大之人。

    心里明白他不需这样的褒赞,尤其是她。

    对赵长根来说有太多的犹疑。

    面对秋英,没什么话是说不开的,除非是她不想知道。

    临走那一刻,他仍开了口:“陈年旧事,若想知可随时寻我。”

    某些话,他亦没有挑明。

    她曾说过,生死离别对于涅槃重生之人皆是上辈子的事儿。

    不忍心打破这种平静,也因昭然若揭的私心。

    赵长根一手撑伞一手提着小灯下山,山脚下等待的随从闻声迎上前递来大氅与马鞭,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侯爷。”

    风雨欻至,奔出这座山又是另外一种身份。

    他已是权倾朝野的冠侯,出人头地,马上封侯,几年的时间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京城王贵,强强联姻,半月后将迎娶斥候孟禾的掌上明珠为妻。

    如日中天的今时。

    最初,只有一个初衷——配得上她。

    如今明白,她成就了他,但纯粹真挚的感情无关乎成就的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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