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周河弥抬手,轻轻敲门。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消多时,周智清将房门半开,一脸颓唐地问道:“他们走了?”

    “嗯。”周河弥轻点了一下头,“你可有好些?我有些事想问一问你。”

    周智清苦笑一声,“正巧,我也有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去外面坐吧,好久没晒过太阳了。”

    周河弥回首望天,被碎金般的阳光刺激地眯起了眼。

    她垂下头,在院中的桌案旁坐下来。

    一阵煦风吹来,盛放的梨花瓣自在地脱离枝头,在阳光中飘飘悠悠地起舞。

    处处景象都与父亲在世时无异。

    周河弥的一声轻叹被周智清捕捉到。

    他看向周河弥,不过一瞬,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在狱中……”

    周河弥未曾料到他会主动提起那段经历。

    刚巧她也并未想好应该如何开口,便由着周智清说下去。

    “各种酷刑加身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周智清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报应,是惩罚我没有救下师父的报应!”

    他死死抱住自己头,将憋在心中许久的愧疚与自责宣之于口。

    “事发那日,师父一定要我带你出门,还反复叮嘱我要照顾好你。他一定是知道自己会遭不测,才会一反常态,可我却不解其意。若是我能聪明些,师父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周河弥眼睛大睁,激动中将手边的杂物一齐带倒,“如此关键之事,你为何从未说过?”

    “当时的我以为……”周智清痛苦掩面,既悔恨又难堪,“我以为,师父有意将你许配给我,才会让我带你出去游玩,一切都是我自己想岔了,却害得师父……”

    周河弥没有料到他竟有这样的心思。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没能获知父亲的弦外之音。

    “师兄!你……”

    周河弥满腔的不甘与愤恨,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指责什么。

    是该因他的唐突想法而忿忿,还是该因父亲无助横死而恼恨?

    她泄了气,无论如何,父亲都不可能再回来。

    “这么多天,我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每天睁开眼睛就好像还呆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

    周智清深吸一口气,终于抬头直视她的眼睛,“师妹,整个衙门中没有一个是真正为我们主持公道的,他们逼我认下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掩盖师父被害的真相!你不要相信他们每一个人!包括那个杭鹭声,他官越大,越是不在意我们的生死!”

    他愈发激动,音量也不由自主大起来。

    周河弥连忙制止,上前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握住,点头安慰道:“我知道的,我都明白!”

    周智清喘着粗气,平复许久,“师妹,我知道你一定怨我,但是我会记住师父的话……”

    他话未说完,却不敢再继续,将曾经的一抹悸动埋葬在心底。

    周河弥的心沉到谷底,父亲遇害的背后一定有着诡秘莫测的秘辛,否则不会一整个县衙都为之遮掩。

    单凭她的力量,想要为父亲沉冤可谓是难如登天。

    她试探地问道:“去年初在金陵时,师兄是不是曾与一位京官结识?若那位大人肯帮我们,或许查探案件会顺畅许多。”

    周智清一愣,回忆了半晌方才如梦初醒道:“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话里话外与师父甚是熟络。我回来之后,师父反复叮嘱我,绝不准再跟旁人提起,我便再没跟除你之外的其他人说过。”

    他眼中露出了一丝光亮,却转瞬即逝,“那人的确权势非凡,可师父终究只是个手艺人,他能为我们出头吗?况且他似乎并不是久居金陵,我们根本找不到他。”

    周智清的反应完全是一个局外人的表现。

    话到此处,周河弥从杭鹭声那里捕获的灵光一现再度缠成乱麻。

    她不禁按住额头,一字一句认真道:“师兄,你若还有其他不曾与我讲过的事,万万要说与我听!”

    “除今日所言之事外,我对你没有任何隐瞒与蒙骗!”周智清急急地说道,迫切之音甚至盖过了敲门的“咚咚”声。

    门外人似乎不太耐烦,“咚咚”声持续不停,甚至重了三分。

    “谁?”周河弥一时想不到还会有谁造访。

    近日常常上门的只有杭鹭声一个,可他前脚刚刚离去,如此粗犷的敲门声更不是他的风格。

    “小弥,是我啊。我是你许伯伯!”

    周河弥刚想上前,却被周智清拦下。

    他无声地示意周河弥站在原处,由他去开门。

    许贵在外等得心焦,手上的力气用了九成九。

    门栓甫一打开,许贵险些跌在周智清的身上。

    “诶呦,智清也在啊,身体怎么样啦?”

    周智清对他没话找话的行为没有做声。

    一门之隔,他不可能没有听到两人在院中说话的声音。

    见周智清不理会,许贵一阵尴尬,“智清,你还怪伯伯呢。我那不是一时吓昏了头,才混言乱语的嘛,我后来跟官府老爷们都说清楚了!你那么孝顺你师父,不可能是凶手啊。”

    周智清依旧无言,气氛渐渐凝滞起来。

    见状,周河弥浅笑着把许贵迎进门。

    “许伯伯,您随便坐。”

    有了台阶下,许贵顿时眉开眼笑。

    不料,周河弥虽脸上笑意盈盈的,出口的话却狠狠扇了许贵的脸。

    “许伯伯您为人长者,为晚辈作证却信口开河,这也难怪师兄不怿。您宽大为怀,可别跟我们小辈计较。”

    许贵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回嘴却没甚口才,动手又更无胆量。

    俩师兄妹一个虎视眈眈,一个笑里藏刀,许贵突然有些后悔今日上门。

    他干笑两声,搓搓手坐在一旁。

    周河弥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先发制人道:“不知许伯伯今日来是为何事呀?”

    “啊,是这样!”

    许贵心一横,料想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之前的雕漆坊是你爹管设计和工艺,我管原材料。怎么今日我去了坊里,屯放材料的库房竟上锁了?”

    周河弥悠悠地揣起手,“坊里遭了大火,虽说库房没有受到波及,可我总担心有人顺手牵羊,因此就给锁了。”

    “哦,哦!谨慎点好。”许贵笑中带着讨好,“正好我想清点清点库房的货,小弥你把钥匙给我吧。”

    周智清冷哼一声,盯得许贵心里直发怵,“许伯伯别忙了,师妹早在前几日就已经清点过了,单子一会抄给你一份!”

    许贵傻了眼,看向周河弥求证。

    周河弥附和般点点头,“是呢。”

    “诶呀!你,你们……”许贵结结巴巴,气得连话也说不完整。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小弥你还是赶紧把钥匙给我吧!我现在手头有个要紧的单子,急需用料呢!”

    周河弥心里明镜一般。

    这位“许伯伯”定是趁雕漆坊群龙无首之际,打肿脸充胖子私自接客单了。

    她明知故问,“现在并无什么急单啊,该完工的均已完工,最近我和师兄私事缠身,也并无新单子。许伯伯这几日操劳坊中事务,怕不是忙昏头了。”

    许贵争论不过她,一拍桌子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

    “我实话跟你说吧!你扣着那些材料也没用,聚福楼的掌柜沈老板从我这儿定了十件雕漆,咱们盘安的其他几位大客商也都已经跟我谈好了,以后他们的雕漆单子只会从我这里出。我许贵从此跟你们周氏雕漆坊分家!”

    “姓许的,你再说一遍!”

    周智清的怒气直冲脑门,只觉多日的憋屈可以在今日借此事一泄!

    “你想干嘛?”许贵被吓了一跳,不甘示弱道:“你……你一个学徒,别整天让周家当狗使唤。你手都废了,以后连老本行也干不成,你以为整天围着这个丫头转悠就能当周家的上门女婿?你问问她看不看得上你!”

    “你少胡吣!”周河弥怒目圆睁,用尽心力伪装出的好脸色瞬间消失。

    周智清忍无可忍,挥拳就向许贵脸上砸去。

    力道之大,让许贵颧骨上浮现大片血痕,鼻血汹涌直流。

    周河弥适时将周智清拉住,低声道:“师兄,可以了。打死人要吃官司的。”

    周智清出了口恶气,依言垂下手臂。

    许贵紧紧捂住伤处,眼看着鼻子血流不止,“你们,强盗啊你们!”

    周河弥对他刚刚的话颇为上心。

    与父亲合作的客商虽不多,可许贵能将父亲积累多年的人脉与客源一并挖走,也不能不重视。

    见周河弥走近,许贵不禁抬起另一只手护住头,“我警告你,你们要是再敢打我,我就报官!我让你们全部都吃牢饭!”

    周河弥矮身看了他半晌,同周智清说道:“师兄,去给许伯伯拿个帕子来,这样鲜血直流的多不好啊。”

    “好!”周智清行事麻利,转身就取了干净帕子扔在许贵身上。

    “您想从周氏雕漆分出去也无可厚非。”周河弥捏着帕子随意在他脸上擦了擦,“抢客源无非就是两种方法,一种是让利,一种是货品足够出彩。您能做的,我们也能做。”

    她狡黠地笑笑,“不如这样吧!沈掌柜的那批单子肯定是急单,您要不是着急用料,肯定不会今日上门来找我。我年纪小,年轻气盛不服您,您同我比试一番,您赢了,我把库里的材料全都给你!我赢了,也能打出点名声,您看怎么样?”

    许贵从事雕漆多年,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他哼了一声,嘟囔道:“你一个臭丫头跟我比?老子这么多年白活的?”

    “那许伯伯就是答应了!十日后,我在周氏雕漆坊等您指教。”

    许贵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如避蛇蝎般躲开周河弥搀扶的手。

    面对她,许贵终于长了个心眼,“你把材料单子给我看看!万一你库里没东西怎么办?”

    周河弥没有推脱。

    许贵接过清单匆匆扫了一眼,揣进怀里冲她说,“言而有信啊!”

    见她点点头,方才逃命一般逃离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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