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智清许久没有在师妹的脸上看到如此明媚的笑。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不禁自嘲。

    从前这双手从来都是握刻刀做精细活,今日竟然也能用来打人。

    周河弥转过头,得意地看向周智清,“怎么样!打得爽不爽?”

    他不禁也被感染,笑着点点头。

    “不过打人是坏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周河弥特意装成一副老练的口吻。

    言罢,她收敛笑意,认真地看向周智清,“师兄,我不怨你了。你我今后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我原谅你。”

    周智清突然眼眶一热,连忙掩饰道:“你这性格不好,记仇不过才一刻就原谅我了,容易被人欺负。不过以后有我!我虽然不能雕刻了,但是其他的我都能做。”

    “只是,跟许贵比试……你一个人能行吗?”

    周河弥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不一定赢,但是这场比试对我没有坏处。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周氏雕漆还有周河弥在!”

    她眼中闪着星光,“我爹会为我骄傲的。”

    ……

    杭鹭声风尘仆仆从金陵赶回来时,正因一无所得而憋了一肚子火。

    洛平乐呵呵地递上一纸请帖,“大人,周家那位小娘子送来的。”

    杭鹭声板着脸,看了半晌问道:“她为何给我送这个?”

    洛平没有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情绪缓和,大喇喇地回答,“周小娘子给全盘安镇的人都发了一份!”

    眼看着杭鹭声周身的气压变得压迫起来,洛平可谓是一头雾水。

    他揉了揉鼻子,收起脸上的笑,规规矩矩地把双手交叉到身前,“回大人的话,周小娘子跟许贵师傅约好了要在今日进行雕漆斗技,邀大家前去观看。”

    杭鹭声按照原来的折痕将请帖折了回去,一脸疲惫地进屋洗了把脸。

    “洛平,你准备准备,我们也去看看。”

    “啊?”洛平一脸迷惑地将脸帕递过去,“您这种身份就不用亲自过去了吧。我觉得周小娘子也就是客套客套,您要真去了,大家恐怕还得不自在。”

    杭鹭声心头有股无名火,将用后的帕子用力扔在脸盆中,“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去!拿着我的令牌调一队府兵来。”

    “是。”洛平怏怏应下,转身向外走去。

    “回来!”杭鹭声出言叫住他,惊觉自己的脾气发得不是地方。

    他慢慢走到洛平面前,安抚道:“此次调查的阻力不小,我一时不快,不该冲你发火。”

    洛平丝毫不掩藏委屈之意,垂头盯着地板上的纹路,低声嘟囔,“小的不敢。”

    杭鹭声叹了口气,“事关紧急,我怕有人对周家不利,你先去调人,回头我给你赔罪!快去吧!”

    “哦!”洛平点点头,心知破案为大,并未真正计较。

    两人改换便服,装作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前往周氏雕漆坊。

    洛平调来的二十多名府兵潜匿在周家和雕漆坊外围,听令而动。

    街上人员纷杂,洛平知道杭鹭声的直觉一向很准,忍不住暗中搜寻可疑面孔。

    不料一条街还没走完,一行两人便收获了许多嫌恶的目光。

    杭鹭声本不欲再训责洛平,可无奈,他实在是过于显眼。

    终于他忍无可忍,低声道:“你能不能正经点。盘安是个小地方,邻里街坊几乎都是熟识,现在只有我们俩是生面孔,在他们眼中,我们才最可疑!”

    洛平撇了撇嘴,“那这么说,盘安来个外人很明显喽。”

    突然,他思路迸发,兴奋道:“那不就是说,真正……”

    说着,洛平做了个刺刀的动作,“……的人,是盘安的镇民?”

    “嗯。”杭鹭声点头肯定,“此种可能性最大。”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却听见周智清诧异的声音。

    “杭鹭……杭大人?”

    杭鹭声抬起头,才发觉已至周氏雕漆坊门口。

    周智清一时没有藏好眼中的敌意,连忙垂下头,拱手作揖道:“不知杭大人竟也赏光莅临,小的冒犯了。”

    杭鹭声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带着洛平缓缓走入坊中。

    雕漆坊布置简单,雕室虽已整体修缮过,却仍有被火烧的痕迹露出来。

    工匠们早已将两方展示的案台摆好,只等时辰一到,就能一睹盘安镇雕漆的大头究竟花落谁家。

    许贵身边聚了不少人,正眉飞色舞地说着客套话。

    他眼尖无比,隔着老远就将杭鹭声的身形认出。

    “杭大人!”许贵将身边众人推开,满面红光地过来寒暄,“您竟也来了,小人真是受宠若惊啊!”

    杭鹭声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没有发现周河弥的身影。

    他看向许贵,指着许贵脸上的青紫斑问,“许师傅这脸是怎么了?”

    “诶呦!大人您有所不知啊……”许贵满肚子的苦水就要往外倒。

    不料周智清还站在一旁没有离去,他重重地咳嗽起来,吓得许贵心里一哆嗦。

    他伸手摸了摸伤处,悻悻道:“嗐,没事……不小心摔地上了。”

    杭鹭声收回视线,好奇地走向比试案台,负手将其上摆放的物品一一看过。

    许贵陪着笑想跟过去,却被洛平不动声色地“驱赶”至一边。

    太阳慢行逼近南方。

    已至巳时,杭鹭声抬起头,正好与踏出屋门的周河弥目光相撞。

    周河弥浅笑起来,远远朝他屈膝施礼。

    周遭逐渐安静下来,唯余几声私语。

    杭鹭声也微微躬身,点头致意。

    周河弥缓缓走下台阶,与许贵一同站在案台的两侧。

    “诸位赏光,河弥荣幸之至。今日,周氏雕漆坊要做一项大变动,以许贵师傅为首的几位工匠和学徒自愿从周氏雕漆分出去,另立家门。”

    她拿出提前拟好的契约,向众人展示,“河弥不才,想在许师傅离去前讨教一二,故而设下斗技之约。若许师傅夺魁,河弥承诺将库房中一应材料赠予,助许师傅解燃眉之急;若我侥幸取胜,许师傅需得在新店开市一年之间,为我周氏雕漆宣声扬名。”

    围观的人不论识字与否,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凑上前去看契约内容。

    曾定制过雕漆的几位大户坐在台案的一侧,不禁暗叹周河弥初出牛犊。

    周河弥将契约交给师兄,在比试台案前坐下来。

    周智清朗声道:“斗技总计六日,分试三项,‘剔红’、‘剔彩’、‘剔犀’各两日。结果由诸位一同裁决!”

    比试台上的两位已经开始动刀。

    一些人前来只是为了看热闹,对雕漆并无了解。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嘀咕:

    “许师傅虽然不及老周师傅,可到底也是资历深厚的手艺人了。没想到弥丫头胆子这么大,敢跟许师傅叫板,输了不得哭鼻子啊。”

    “谁知道呢?人家的爹可是数一数二的名匠,我看那手法挺流畅,不一定比老许差。”

    “这玩意儿都是给富贵人家玩的,咱也看不懂呢。”

    “有什么看不懂的,谁雕得好看就算谁厉害呗!”

    杭鹭声的目光始终不离周河弥。

    一双素手在漆器上刻、起、勾、点,轻巧如翻飞的蝴蝶。

    然而在场人中,真正能窥见她精湛技艺的却只有寥寥几个。

    他出声唤周智清,“本官觉得这门手艺甚是有趣,奈何却不通内里奥妙。不若周公子为本官介绍介绍,也省得大家观看时无趣。”

    周智清暗中鄙夷,皱眉道:“既然杭大人不懂,我便献丑讲解一二!”

    洛平看出了端倪,附耳到杭鹭声身边,“大人,这家伙对您不敬!我看见他对您露白眼了。当初还是您把他从大狱里捞出来的,他竟一点感恩戴德之意都没有,真是个白眼狼!”

    “随他。”杭鹭声正襟危坐,视线不曾偏移半分,“你机灵些,这种场面最容易混入可疑之人,若有异动,立即通知府兵捉拿!”

    洛平向杭鹭声传递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眼神,转而看向周智清。

    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狠狠剜了周智清一个大白眼。

    周智清面向另一侧,并未察觉。

    “现在二位所做的‘剔红’,即雕红漆也,是雕漆中最为常用的工艺之一。一件精美的剔红漆器,需得令髹漆层次薄厚均一,朱漆色泽明暗得宜,刻法粗细有度。”

    杭鹭声微微叹息。

    周智清似乎不明白他的用意。

    众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来,绝非是为了上课。便好比本应请来个戏班子,他却找了一个教书先生。

    “雕漆以雕刻见长,制作之繁复需多位匠人配合,历时一年乃至两年之久方能完成。其中便包括画制纹样、调配生漆、制胎、髹漆、雕刻、打磨推光等工序。除画师、漆匠、工匠外,雕刻匠人可以说是漆器之核心……”

    好在“学生”们不够老实,大片昏昏欲睡的人中总能找个几个调皮捣蛋的。

    “我说那上面的花鸟鱼虫那么真呢,合着不是你们自己画的啊!”

    “把名家的画往上一印,我觉得我也能雕个八九不离十,哈哈。”

    “你要不要脸,刻刀能拿得稳吗?”

    “我可听说,老周师傅是个样样通,什么画画、刷漆、雕刻好像都是自己来的呦。”

    周智清脑门一灵光,大声道:“师妹周河弥技承师父,各项工艺皆有涉猎。现在所做的百草长青纹样便是自己执笔作画!”

    许贵门下的弟子亦不甘示弱,吹捧一波接一波。

    观客们来了兴趣,场面一时竟沸腾起来。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周姑娘真厉害呀!”

    引得周河弥的注意力从刻刀上转到台案下。

    杭鹭声明快的笑意还未收起,便被眸光盈盈的周河弥逮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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