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尖,似乎看到有一个长得像小九叔叔的身影,啪嗒一下跳下椅子,三步并做两步就冲了过去。

    掌柜的拦都拦不住。

    她走得急了,一不小心摔跤了。

    抬眸一看,却是一个陌生路人,并不是小九叔叔。

    她急着要回去。

    想着原地等,才是最好的。

    可是。

    天色将晚,华灯初上,现在正是西京酒楼最热闹的时刻。

    人群杂沓,很多人只顾着说话,并不注意底下还有个小孩子在奔跑。

    啪嗒一声。

    小浣儿磕碰了脑袋。

    额角擦破了皮,隐隐约约有淤青。

    她嘤嘤哭泣着抬眸,“……疼,好疼。”

    一抬眸,却看到一个白衣女子。

    女子本来微笑着,本来想拿手帕替她擦一下额角。

    却在见到她抬眸的一瞬间,彻底愣住。

    仿佛时光倒退了整整十多年,她还是无忧无虑在凉州王府中横行霸道的样子。

    一模一样的脸,连哭疼的样子都一样。

    沈澜有一瞬间怔忪。

    她今日来西京酒楼,只是例行来视察罢了,绝对想不到居然还会碰到这种事。

    心跳如雷鸣。

    响彻她耳畔。

    “……你叫什么?”

    她咬着下唇,试探着问。

    手帕被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小孩子却摇摇头,说,“我爹说了,不能随随便便对陌生人说我的名字。”

    沈澜忍不住噗嗤一笑,但心底隐隐约约的猜测马上宛如浮云蔽日一样覆盖上来,让她逼着自己追问了一句。

    “……浣儿,对不对?”

    小孩子到底只有三岁半,完全没有办法掩藏住脸上的惊喜神色,却还是迟疑着摇头。

    “不是。”

    “你别乱猜!我要生气的!”

    沈澜脸上画了非常浓的妆,与当初那个温婉女子判若两人。

    防的就是此刻。

    三年了。

    她留在江淮府邸上。

    江淮对她,十分尊重。

    给她银两,给她人脉,给她一切商铺要的地契、文牒、许可,让她在盛京开了数家铺子。从茶庄到绣坊到酒楼,无一不好。

    又顾及她自尊,只说这银两是借的,等商铺赚钱了就还回来。

    此后,这铺子就完完全全属于她了。

    又打点了官僚,只写“越氏”,不提“沈澜”,免得被查到。

    越氏,是她母亲的姓氏。

    她记得三年前的冬至雪夜,江淮笑得十分腼腆,说,“澜儿妹妹,我终于听到宫中的好消息了。”

    “圣上今晚就会传口谕,明日正式下旨,平反七王府失火一案。”

    “我这些日的奔走,总算也没有白费。”

    她惊讶得捂着嘴,难以置信望着他。

    “真的么?”

    “终于水落石出了?”

    “……皇上也是明白人吧,人证物证俱在,非要钦定谋逆也说不过去。”

    “……虽然还有些细枝末节的真-相被掩埋了,但人死灯灭,也就不追究了。”

    “……大概皇上也是,难得糊涂吧。”

    江淮说得吞吞吐吐,说到后面却又十分感慨。

    不。

    她并不在乎那些陈年墨迹的细节。

    她只要一个堂堂正正的清白名声——

    七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在地狱等着这一声翻案。

    沈澜喜极而泣。

    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江淮就在油灯下陪着她,也不劝解,也不安慰,只一次次搅干了手帕,递到她手上。

    江淮长得棱角锋利,眉眼寡淡。

    与风流倜傥又温柔无比的楼薄西,是完完全全两种人。

    可是。

    此刻。

    在这冬至雪夜,她只觉得这一枚油灯暗藏着无尽温柔。

    “……我该如何报答你呢?江淮哥哥?”

    沈澜忍不住轻声问。

    楼薄西挟恩图报。

    他呢?

    “……我已嫁过人了,也生过孩子了。”

    “……无法以身相许报答你了。”

    沈澜睫毛低垂,非常直白先说了出来。

    江淮却摇摇头,油灯照着他硬朗的半边侧脸,他只是低声说。

    “不用。”

    “你只要快快乐乐活着就好。”

    “澜儿妹妹,你擅长什么?若是擅长刺绣,我替你开个绣坊,若是擅长美食,就盘下朱雀大街最热闹市口,开个大酒楼,若是……”

    “??”

    “这得花多少银子?怎么突然提这个?”

    沈澜诧异抬眸,忍不住打断他。

    “我们江家算是半个皇商,只能于这上头帮你了。”

    “我只是想——”

    “你若一直在江府中闷着,整日胡思乱想会埋怨……我想你忙起来就好了,不会总想着……。”

    埋怨谁?

    想着谁?

    江淮十分知趣,咳嗽一声,就跳过了关键那人。

    沈澜却咬着下唇,十分明白——

    呵。

    一旦闲下来,就会满心满眼的怨恨,全是那一年点点滴滴的彼此折磨回忆。

    “也好。”

    “那我就试试。”

    “我从未涉足这些,你要教我才好。”

    她浅浅一笑,似乎十分自然就跳过了那个不堪名字。

    于是。

    有了西京酒楼。

    有个城南绣坊。

    有了水墨画铺。

    虽然七王府声誉已复,当年火灾案得以平反,她却并不愿以沈澜这张脸出现在盛京。

    失踪也好,死亡也罢。

    沈澜这个身份,合该销声匿迹才好。

    每家铺子,都有声有色。

    盛京又有说不清繁华。

    她原本打算离开盛京的念头,在江淮欲语还休的眉目中,也渐渐熄灭了念头。

    是呀。

    凭什么呢?

    她如今清清白白的身世,怎么就不配留在盛京了?九洲之大,她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可是。

    她却又担心碰到楼家。无论是侯府下人们还是主子们,只要是沾染了楼家一丝一毫,她都愿意躲得远远的。

    这一躲就是三年。

    如今她渐渐习惯了用这张精致妆容在京城行走,任谁看到她都不会想到她就是那朵柔柔弱弱、哭哭啼啼的娇弱海棠。

    此刻。

    看着小女孩子精致无比的冬装小裙子,再看着她繁复的发髻如意垂髫,垂下的金线银丝就价值不知多少——

    沈澜猜到。

    她女儿在侯府过得很好,大概是恨不得直接拿千金万银堆在她身上。

    小孩子正双眸含着泪水,哭着说,“我要找小九叔叔……我回不去了……爹爹会着急的……”

    沈澜听着她奶声奶气说话,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当时襁褓中只匆匆一瞥的瘦弱小可怜,现在已经长得珠圆玉润,有模有样了。

    声音又甜又清澈。

    像她。

    拿着小手努力擦拭眼泪的样子,活活就是她小时候撒娇,一个德行。

    “别哭。”

    “你想想,刚才是在哪儿走散的。”

    “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沈澜忍不住拿出手帕,替她小心擦去眼角泪痕。

    只觉得小孩子肌肤吹弹可破,她手上必须很小心拿捏轻重才行。

    小浣儿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疼过。

    侯府不是老一辈,就是乳娘,要不就是爹爹。

    却从没有一个温柔的女子,这样小心替她擦拭眼泪,生怕弄疼了她。

    “……好像是那边。”

    她手指了指。

    眼眸却一瞬不瞬盯着女子。

    沈澜不放心,还是问了老掌柜,才把小孩子带回到刚才吃糕点的座位上。

    只是。

    小浣儿接连摔了好几次,一直揉着膝盖,走得跌跌碰碰。

    沈澜心下一软,一弯腰就将她轻轻抱了起来,一直抱到椅子上。

    咦?

    居然被陌生女子抱起来了?

    等等。

    爹爹似乎说过,不能随随便便让陌生人抱的。

    小浣儿纠结起来,可是又觉得这个女子身上,为何散发着一阵淡淡的蔷薇花香,让她觉得非常熟悉,非常安心呢?

    她明明有一张这么浓烈明艳的脸,可是身上却又有说不出的温柔气质。

    她忍不住想靠在女子身上,居然撒娇着不想分开。

    “抱!”

    “还要抱抱!”

    沈澜咬着下唇,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小动作,却让小孩子如此依恋。

    这就是母女连心么?

    母女。

    这个词直接扎入她心脏,让她疼痛不已。

    她听到匆忙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人在说“小小姐,我可算找到你了”,瞥到一抹身影。

    是侯府下人惯常穿的短打褐色长衫,上面的纹章如此熟悉。

    她头也不回,逃也似的匆匆忙忙下楼。

    小九只顾着上上下下打量小孩子,心疼地问,“小小姐,你没事吧?”

    “我刚才找你没找见,可是急死了哟。”

    小浣儿看着女子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忍不住牙齿咬啮着手指,小脑袋偷偷在想。

    如果。

    她只是说如果。

    娘亲不是一尊玉雕,而是像刚在这个女子一样温柔抱着她……

    不行。

    光想没用,她要去求爹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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