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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

    深夜。

    御书房。

    皇帝今日留他到了深更半夜,外头梆子都响过了两声,楼薄西却不敢半点显露出倦怠之意。

    只是指着西南防御图,与皇帝说着布防换将一事。

    “西南湿热,三世子又久居盛京,哪里是能够带兵打仗的样子呢?”

    楼薄西替三世子说情。

    皇上不知怎么了,突然提议让三世子去边陲退敌。

    楼薄西觉得,这简直是要变相除了这个废物世子。

    “皇上,容微臣多言一句。”

    “如今三世子一脉人丁单薄,府中寥落,早已不会对您构成威胁。”

    楼薄西叹息说。

    “哦?”

    “朕只知道,只有死人才不会构成威胁。”

    “况且,朕听闻三世子尚在凉州之时,勤习兵马,且日日想着与五王爷的女儿联姻。”

    “朕不喜欢亲王联姻,势力作大,你懂么?”

    皇帝扬了扬眉,清了清嗓子说。

    楼薄西只好说。

    “那都是儿时戏言罢了。”

    “如今小郡主失踪,三世子又日渐萎靡。”

    “皇上若再……怕反而引起其他亲王忌惮。”

    皇上若再什么?

    再残害手足,兄弟相杀。

    这话他说不出口。

    皇帝又是一挑眉,冷笑起来。

    “楼薄西,你好大胆子!”

    “居然感欺瞒朕!”

    “小郡主不是在千歌楼么?哪里失踪了?”

    楼薄西无奈苦笑,躬身行礼,说。

    “圣上英明。这盛京大概死了一只蚂蚁都瞒不过您。”

    若是唤做旁人,早就被皇帝这一句“欺君之罪”给吓得跪地求饶了。

    楼薄西却可以一笑带过,甚至半开玩笑调侃一句。

    毕竟。

    这深夜尚能留在御书房议事的,也只有他了。

    “倒不如你替我去问问三哥,若他愿意去扫荡西南边陲,我就等他胜仗归来,给小郡主恢复郡主头衔,再给他俩赐婚。”

    “你让他选。”

    皇上眼眸一转,露出一个看好戏的玩味笑容。似乎手上握着丝线,玩弄傀儡十分有趣。

    “好。”

    楼薄西答应。

    “那要不要给你也赐婚?”

    皇上微笑着,顺口又问了一句。

    “……”

    楼薄西刚想婉拒,却忽然想到——

    若是让圣上赐婚,逼得沈澜嫁给他呢?

    沈澜如此看重七王府声誉,如今失火谋逆案平反昭雪,她不得不顾及王府的颜面。

    若她敢公然抗旨,那么前面她一切委曲求全换来的七王府清清白白声誉,又会背上“忤逆圣意”的罪名。

    这招狠毒。

    却十分奏效。

    “启禀圣上,微臣其实……”

    他刚要开口,却听到外头传来贴身小太监的声音。

    “德妃娘娘,皇上深夜秘谈,连我这个贴身伺候的都不让进呢,您也请先回罢。”

    “哎?”

    “德妃娘娘,您怎么能硬闯呢?”

    然后是一道娇滴滴的人影,捧着一碗冰雪燕窝莲子羹,哭哭啼啼闯入御书房,一边行礼,一边撒娇说。

    “皇上!您本来说好今晚来臣妾宫中的!”

    “都快三更鼓了!今晚就要过了!”

    “都说君无戏言,您却诓骗臣妾!”

    皇帝倒没训斥,半是安慰半是哄骗起来。

    “好了好了。”

    “这不就谈完了么。”

    “你先回去,这么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皇帝半真半假斥责一句,又马上安慰起来。

    “等我喝完了这碗莲子羹,就去秋霞宫找你。”

    “今夜必然在你宫中过夜,这总行了罢?”

    楼薄西看着皇帝一脸宠溺的样子,原本暗自好笑,却在偶然瞥一眼德妃时,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

    !!

    德妃的侧脸,与沈澜一模一样。

    几乎是孪生姊妹般相似。

    尖锐小刀戳破他心口。

    什么正堵着他。

    等德妃终于笑嘻嘻走了,皇帝再回眸问他,“你刚吃说什么?”

    “你说其实……?”

    楼薄西摇头,立即改口,说。

    “微臣早些年被退婚,后来又被抢亲,大概是无福消受美人恩了。”

    “啧,倒说得朕越发可怜你了。”

    皇帝来了兴致,还想细说,却被楼薄西轻声提醒了一句,“快三更天了,德妃娘娘还等着圣上呢。”

    “呵,也就你敢这样对朕说话了。”

    “是朕惯着你了。”

    皇帝嘴上虽然不依不饶,却还是放行了。

    楼薄西却是在回侯府的马车上,毫无睡意。

    他喊了小九来。

    “替我查一下。”

    “德妃娘娘的家势。”

    “等等。”

    “不止是德妃,将皇帝身边获宠的妃子也好,才人也罢,都统统给到我详细身家背景,最好还要——”

    “画像。”

    小九应声。

    立即去查。

    楼薄西却是靠在马车车厢上,整个人头疼不已。

    私查皇帝嫔妃,那是死罪。

    可黑暗中,有一双蛊惑的眼睛正揭开惊人的真-相。他握紧了拳头,希望事情不要像他揣测的那样——

    否则。

    就真的糟了。

    **

    两个月后。

    从春分到夏至,天气眼见着一点点炎热起来。

    这两个月来,无论沈澜走到京城的哪个角落,都能隐隐约约感受到,身后有一段隐秘的视线,紧紧凝视着她。

    可是。

    每当她回头的时候,却只看到热热闹闹的小贩,卖花的老婆婆与小妮子们讨价还价,并无异样。

    次数多了。

    她忍不住有次故意放慢了脚步,明明在朱雀大街好端端走着,又突然折回到一条狭窄小巷。

    果然。

    身后响起小女孩子啊呀一声惊呼。

    “好了。”

    “浣儿。”

    “别躲了。”

    沈澜无奈,看着小豆丁的脑袋,扎着漂亮的双环发髻,晃着蝴蝶坠饰,一蹦一跳跟了过来。

    巷子外头,似乎还有一个高瘦身影。

    估摸着是侯府小厮。

    小浣儿摇摇晃晃,偷偷摸摸捂着眼睛,十分尴尬说。

    “我听爹爹说了……”

    “七娘,你很忙,也说不定有自己的孩子要照顾,我也答应了爹爹不来烦你了……”

    “我只是偷偷跟着你……你别生气嘛……”

    尾音拖得又长又甜,只敢从十指指缝中偷偷看她。

    仿佛做错了事一样,看着让人心疼。

    咦?

    楼薄西居然是这样和她说的么?

    至少。

    他倒真的信守承诺,没有再利用小孩子来接近她。

    沈澜忍不住蹲下身,一把抱起来小豆丁,亲了下她额头,轻声说。

    “抱歉,浣儿。”

    这一声柔美的“抱歉”,落入小浣儿耳中,仿佛是天籁一样。

    太好了!

    七娘原谅她了!

    又抱着她了!

    呜呜呜,她此刻就算死了也值得!

    她这样想着,居然每一句都脱口而出。

    毫不隐瞒。

    “……小小年纪,说什么禁词呢,可不许说了。”

    沈澜听了,心下越发难受。

    这两个月来,江淮对她越发温柔,自从得了她的暗示,眼神中的暧昧藏都藏不住。

    早上替她挽起长发,梳繁复发髻,晚上替她一筷子一筷子夹菜,每一口都要喂到她口中。

    他眼眸中流露出似曾相识的神情——

    那是她小时候躲开小楼薄西,去王府后街小巷偷偷与江淮见面时,他眼眸中会流露的神情。

    十二岁的江淮会摸着鼻子,十分硬气说,“澜儿妹妹,如果哪天楼薄西不要你了,你就来找我。”

    “只要你回头,我就等在你身后。”

    “但是。”

    “我也希望他对你好好的。”

    “只要澜儿妹妹幸福,我怎样都行。”

    小沈澜听了,只以为江淮有点夸张,还笑着说,“不就让我陪你玩剪纸人,做灯笼,一起逛上元灯节么?我答应你就是了。哪里要你许这么多承诺呀。”

    长大了的沈澜沉溺在江淮的温柔中,努力逼自己一点点忘掉楼薄西,一点点忘记小小的浣儿。

    彼时,她听掌柜的说,那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子,不再盯着问“七娘下回来巡察是几时呀”,每次都是来买一份千层糕就走,都不肯多逗留。

    “小孩子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哦。”

    “那时候下了贼大的雨,她非要等。怎么劝都不行。”

    “现在呢?”

    “仿佛就是嘴馋来买糕,一字也没废话的!”

    掌柜的颇为稀奇。

    此刻。

    看着怀中的小孩子,怯生生说着自己这两个月来“偷窥”的惊险历程,沈澜觉得自己真的是低估了小孩子的依赖。

    “……上回我偷偷跟着七娘,见到你在小摊子上挑木桃,你差点回眸要见到我了,我慌不择路逃走的时候,把一个卖花老婆婆的摊子都踩坏了好多花。”

    “……直到你走远了,我才敢回去找老婆婆,按三倍价钱,把她的花都买了下来。我告诉她,我不是故意的……”

    沈澜摸着她脸颊,轻声说。

    “好孩子。”

    淘气。

    但是也善良。

    真的是三岁半小沈澜的翻版。一个模子中刻出来一样。

    “……七娘,我爹爹说,他不会再娶了,所以我也不会再有温柔漂亮的母亲了。”

    “……爹爹说了,我的母亲只能是一座冰冷的玉雕,说她回到了天上,再也不要我们了。”

    小浣儿越说越沮丧,两只漂亮精致眸子,流露出一丝丝失望。

    “……??”

    “玉雕?”

    沈澜听不懂了,疑惑挑眉。

    小浣儿吃着手指,一边微笑着说。

    “就是海棠苑后有一座观音娘娘的祠堂。”

    “我每天上学前,都要去上香,给母亲请安。”

    “爹爹说了,我娘亲是偶尔下凡的仙子,觉得还是天上好,就回去了。”

    “但是!”

    “只要我诚心祈祷,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听见哦。晚上还会到我梦里呢!”

    说着说着,小孩子又心虚了,偷偷瞄了一眼沈澜,声音也小了。

    “可是,自从遇到七娘以来,我梦到越来越多都是你了……”

    “我是不是对不起我的亲娘……”

    “听爹爹说,她当时怀胎十月生我很辛苦的,差点拿命换来的……”

    “呜呜呜呜,我太坏了。”

    沈澜慌忙捂着她的嘴,不许她乱说。

    “好了。”

    “咱们说点开心的。”

    “你要不要逛街?我陪你买点好吃的?好玩的?”

    从黄昏到天黑,沈澜一直抱着小浣儿,逛了整整一条朱雀大街。从九连环到七角板,从糖葫芦到麦芽糖,都替她买了遍。

    几枚铜板的地摊货,并不值当什么大价钱,但小孩子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两颗小乳牙嚼着麦芽糖,口齿生香。

    “好了。”

    “你该回家了。”

    “下次若你想我了,就来西京酒楼找我。或是你和掌柜的说了,咱们提前约时间。”

    沈澜微笑着说,又要将糖葫芦从她手中拿走,“吃多了会掉牙哦,剩下的七娘帮你吃好不好?”

    小浣儿觉得今日得到的惊喜简直太多了,虽然有点舍不得那个酸溜溜甜滋滋的糖葫芦,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

    她甜甜一笑,乖巧点头说,“好。七娘,你说什么都好。”

    “对了。”

    “我马上要结婚了。即使将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会喜欢你的。”

    沈澜轻声说,闭上双眼,在她额头印上一个吻。

    这才把小浣儿交还到侯府小厮手中,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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