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菩,那画上的人……”姜姝尤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所以、所以你真的是……”

    谢寻微点点头,轻“嗯”一声,不再隐瞒:“不错,画上通缉之人正是我,我本姓谢,名寻微,是圣上嫡孙、青宫太子府嫡女--寿阳郡主。自前日兵变后,我从建章连夜逃到江陵,本有人一路护送,但途中遭变,那人与之拼杀,我被迫独自逃命,如今亦不知其是死是活,后来我肩中一箭,精疲力竭,宿在山洞直到天亮才敢下山,下山后发现身无分文,便想着到安济坊落脚,恰好碰见你那日在门口与之辩说,这才知道个中真相……”

    “那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难不成要一直这样奔波逃亡下去?”姜姝尤思索一二,问道。

    谢寻微苦笑着低下头,答道:“我要到无妄山问剑山庄学剑,只是……”

    见她支支吾吾不肯再说,姜姝尤急道:“只是什么?可是有什么难处?”

    谢寻微握了握姜姝尤的手,望向姜姝尤的双眼,不答反道:“阿姊,你我萍水相逢,蒙你施以援手我已感激不尽,实不愿见你再因我涉险,况且一旦事发,这可是祸及九族的大罪……”

    姜姝尤反握住谢寻微的手,拍了拍,亦苦笑道:“你是阿菩也好,是郡主也罢,我只当你是我的朋友,时到如今你我早就患难与共,何必同我讲这些生分的话来。”她一手揽过姜雀,一手揽过谢寻微,像是下定了决心,又道:“要去何处、做什么,你只管说便是,何况我二人早就失恃失怙,如今故园归去,哪里还有什么九族可堪祸及啊……而且为了医好小雀儿的病,我也迟早要到无妄山去。”

    谢寻微摘下斗笠,轻轻将头抵在姜姝尤的肩头,道:“只是我只知无妄山在岭南一带,却并不知其具体位在何处,更不知眼下要如何到那儿去。”

    姜姝尤道:“且不论它位在何处,岭南总归是在西南方向,我们当务之急要先思索如何混过眼前官府的追缉,才好做打算。”

    谢寻微赞同道:“阿姊所言极是,眼下我们确得想个法子,混过官府的追缉去。”她又思量一番,道:“我生于青宫、长于青宫,走过最远的路不过是从青宫到春明门外大相国寺的距离,故而并不识得江陵一带的路,我依稀记得阿姊之前说过,我们要先到岳州去?”

    姜姝尤起身拍拍土,踮脚自树上折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又对着所画之处兀自垂思一番,沉吟半晌,道:“不好,倘若对方已知你此行要到岭南必经岳州,只怕会提前在岳州设下关隘。”

    她又在地上圈画一番,道:“此刻向西或向南,多半均有不便。”

    她拿树枝在地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线,指给谢寻微看:“我们莫不如先一路东行至扬州,避过风头再沿两浙路、江南东路、荆湖南路向西南行进。只是路途较远、时间颇久,依我们的脚程,恐怕当即出发,一路畅通无甚耽搁,也要秋分时节才能到达岭南。”

    “秋分时节……”谢寻微听言,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却不料从此地到岭南竟要如此之久,转念一想,又道:“官府并不知我此行欲往何处,倘若我们一路乔装大抵可保畅行。”

    她又捡起树枝,在地上勾画一番,道:“待行至扬州一带,我们改走水路,一路沿江而去,或可早日抵达岭南。”

    姜姝尤垂眼沉思片刻,又在地上圈圈画画,拍手赞同道:“应是可行!就这么办罢!”

    谢寻微又说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躲过朝廷追捕,顺利混出江陵。”

    二人正待说着。

    小雀儿忽然抬手朝远处遥遥一指,叫道:“姐姐!你看!”

    姜谢二人依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远远可见一群人走马而来,队伍歪七扭八,远观去赫然像蘸了墨的鸡距笔在纸上兀自划下的一道印痕。

    “是流民吗?”谢寻微眯了眯眼,疑惑道。

    姜姝尤踮脚望了望,思量道:“看样子不是,瞧着这一行二十余人,衣着打扮均与寻常百姓别无二异,三五人一组,手里抬着七八个箱子,为首的几个人……似乎还拿着一杆什么旗子?”

    谢寻微松了口气,又道:“瞧着不是官府的人,莫不是镖行亦或山匪?”

    姜姝尤摇了摇头,言道:“队伍散漫,行进速度也不快,且这些人并不规规矩矩成行成队,应不是走镖运镖,而公然持旗行在路上,那么想必也绝不会是山贼土匪……”

    二人沉思稍许,只见水蓝的天穹下,山色翠意正浓,郁郁苍苍的青叶间,一行人渐行渐近,姜姝尤只一眼看去,便已了然,偏头朝谢寻微道:“应是傩班的队伍。”

    “傩班?时下并非年关,亦有傩班搭台演戏吗?”谢寻微问道。

    傩班傩戏她是知道的,《礼》有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人避其难谓之“傩”,此乃自商周时期起历朝历代“惊驱瘟厉之鬼”所办的祭祀活动,意在驱鬼逐疫、消灾纳吉。

    此举并非民间所独有,建章城内亦有此传统,只不过依照惯例,京中傩戏多与节序变化密切相关,一般仅在年关腊月亦或时序更替之时方才举办,多为暮春三月、仲秋八月及年关腊月,一年多不过三次。时下端午方过,正值夏时,谢寻微不免有此疑惑。

    “你久居京中有此疑惑并不奇怪。”姜姝尤讲道:“江陵一带不同于建章城,南北方约定俗成以江水为界,北地多依建章惯例一年三戏。而南方则将傩戏细分为多类,除去京中独有的傩坛大戏“天子傩”、“傩坛大戏”,以及仅在国社之内方可见到的“国傩”之外,还有一种供庶民与天同享祥乐的“乡傩”。天子傩及国傩多为祭祀祈福等法事,而乡傩则不同,大至请神送神,小到婚丧嫁娶,只要银两备足,均可请傩班举行仪式,故而并不依时序,更不限次数。”[1]

    言罢,她飞快地掰了掰手指,道:“这大抵已经是自年初以来,我见过的第五六个傩班了,不知这次又是哪家高门大户为何事所请……”

    谢寻微心下盘算一番,又问道:“也就是说,这傩班并非本地固有?”

    姜姝尤道:“江陵府下四十二县,傩班是何处有需便到何处去,自不在同一处久居。”

    谢寻微道:“那么也就是说,傩班的人,当地之人并不全然认识?”

    “那是自然。”姜姝尤道:“且不说认不认识,面具一戴,便是人鬼难辨,傩班通常只管跳完傩舞唱完傩戏,下了台美滋滋兜上那白花花的雪银扬长而去便是,何来的人情往来一事。”

    谢寻微心下思忖一番,道:“或许,这正是我们混出江陵的绝佳时机……”

    姜姝尤微微皱眉,不解谢寻微此话之意,转头稍加思索,方恍然大悟,谢寻微大抵是想混进傩班,待傩戏仪式结束后,再随之混出江陵府去。旋即她又想到什么,当即转头问道:“可这傩班我们要怎么混进去?”

    二人正待思量着,便听得一连串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响自身后方向传来。

    谢寻微回头一望,见不远处三五人马开路,随行侍卫女婢约有一十二三,护着一驾马车缓缓而来。

    本朝仪制概循《周礼》--“天子驾六,王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一。”此车以双马驭驶,且双马通体黝黑,毛色油亮,想必是当地颇有声望之族所有,而再看车厢,四檐飞翘,皆悬银铃,车身饰以雕花缀纹,四周垂帘均为水云纱质,飘举时如见波光荡漾、水云相接,此纱为江陵府独产,织造难度大,一年所贡也不过百匹,此地能用此纱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香风渐近,铃音之中隐隐可辨女子低低啜泣之声。

    午间的日光被柔和的暖风裁剪成丝丝缕缕,苍翠欲滴的草叶被镀上一层金箔似的光晕。

    马蹄声止,临溪停靠,身着一色湖水蓝衫的婢女款款而来,各自手中有的捧着铜盆,有的捧着盥巾,看样子是要为车中女子净脸。

    姜姝尤连忙拉着谢寻微及姜雀,往旁侧的树下躲了躲,又将声线压低:“这是溪谷山庄的马车,你瞧,车上和那些婢女的衣服上都饰有忍冬纹。”

    “溪谷山庄?”谢寻微隐隐约约感觉好像对这个名字略有印象,但一时又并未想起,于是问道:“这溪谷山庄是什么来头?何人所建?又作何营生?”

    “此事说来话长,你初来乍到,有所不知,这江陵府明面上由官府统辖,实际上是三足鼎立的局势。其一是我朝府衙,司理江陵大小政务;其二是主管码头上下事物的四海帮,行船走水;其三便是这溪谷山庄。前两者虽说一官一匪,但实则背地里早已暗通款曲。”

    见谢寻微闻言皱了皱眉,姜姝尤顿了顿,又将话锋一转,道:“而唯独这溪谷山庄不同,它傍山临水而建,远避尘嚣,既不插手官府,也不插手民间,但天下名茶半数皆出自于此。据悉此山庄乃私人所建,一年只在夏冬两季对外开放次,凭帖方可入内,且只邀天下英杰。”

    此一番话,倒叫谢寻微想起来了,早在禁中时,先帝曾赏给过东宫一块龙团茶饼,名为“玉叶长春”,便是出自此地,此茶乃被列为“岁贡”,可见其非同寻常。

    谢寻微回忆一番,又问道:“虽说这山庄是集天下名茶之所在,可这似乎也并不足以令其成为与官府分庭抗礼的所在……”

    姜姝尤挠了挠头,好似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兀自沉吟良久,忽道:“你还不知道我们这个村子叫名字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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