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及点卯,祯明殿外已有数人执笏等候,面色焦灼地间或交耳私语。直至破晓时分,才有一行人拾阶而上,殿外官吏如同见了救星,匆忙迎上前去揖拜。

    众人簇拥下的中年男子紫绶朱衣,带着高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度:“何事值得你们如此慌张。”

    那几名官吏闻言皆是一愣,随即有人咳了咳,近身诉道:“早年临川郡奏请修河建桥,陛下批准国库拨银督造,上月业已完工通行。岂料昨日坊间传来消息,称横亘于临川运河上的桥梁意外塌毁......”

    话音戛然而止,随着朱漆金锁的殿门缓缓打开,宫廷卫侍们鱼贯而出分立两侧,继有黄门侍郎走了出来,宣召百官上殿。

    文子擅于是看了一眼身侧,淡声吩咐:“此等祸事,管少卿当得如实上禀。”

    祯明殿作为君臣朝议之所,建成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但观殿内雕梁画栋,盘绕着的金龙仍旧栩栩如生,衬得大殿气势恢宏。诸官整衣肃容以待天子,也不乏姗姗来迟之人,若不经意地与同僚寒暄:“沈大人是否有感,今日朝会似有要事发生?”

    那人同样一袭绛色鹤纹官服,态度冷清地回应:“太常寺卿何不拭目以俟。”

    前者便笑了笑,手执象笏与心怀各异的文武百官们一并站好,静候天子上朝。

    未久一抹明黄登上御案宝座,赫然是已知天命的天策皇帝。太子与庆王按例尾随其后,不分轩轾地并列下方。

    百官齐声行拜,中常侍随后宣道:“有本早奏。”

    太史令当先汇报了国号改立后各部文书修撰的进度,继而是鸿胪寺对外事务开展情况,再又是一些老生常谈的税制问题。

    管星犹疑了半天,终是伺机开口:“论及民生,近来坊间似有流言,说是临川运河上新建的桥梁无故塌毁,过往车马行人损伤惨重。臣斗胆上表,唯恐是空穴来风。”

    听得这般消息,殿内一时气氛凝重,在场官员或有震惊唏嘘,多数则是讷讷无言。

    只见太子宋瑀颦眉质问:“此事不曾上奏朝廷,反倒在那坊间广为流传?管少卿可曾查明经过,莫要捕风捉影,轻信了无根谣言。”

    管星垂首回道:“兹事体大,臣岂敢不经核实。那传话之人原是江湖出身,自述长目飞耳百晓生,眼下人也还在官府扣着,只等临川郡有了确切消息再行定夺。”

    冕旒之下的神情喜怒难辨,天策帝俯视群臣,眼神落在一人身上,“沈卿司掌工程营建,此事是何看法?”

    被点了名的沈谙移步出列,语气镇定:“坊间流言真假不明,臣亦有耳闻,是故遣了大司农连夜率队前往查证。若然祸情属实,筹备物资补救应是当务之急。至于后续问责,究竟是隐瞒不报的临川郡守,还是有意造谣生事者,且待拨云见日罢了。”

    天策帝不置可否:“众卿以为呢?”

    群臣缄默,唯有司隶校尉谢岷客观评论:“新建未久的桥梁若然塌毁,许是工艺不精,许是偷工减料,该查办的又何止临川郡守一人。”

    天策帝等了须臾,语气也冷了三分:“朝中百官治下,竟是个个耳目闭塞,尚不如所谓的江湖百晓生。”

    察觉龙颜不悦,众人立时跪于一地,天策帝见状火气更盛:“好,都给朕好生跪着,仔细听旨。”

    中常侍匆忙提笔,只听皇帝寒声道:“桥梁塌毁,凡参与督造者,皆以监察失职论罪处死。临川郡守连同从属欺上瞒下,罪亦当诛。司隶校尉奉朕旨意,即刻前往临川查办。若此一桩事确为捏造,谣传之人株连九族,以儆效尤。”

    未及谢岷上前领旨,便有一人出言规谏:“陛下年初昭告大赦天下,如此旨意岂非朝令夕改,恐有失君王威信。”

    众官连连附和:“太常寺卿所言甚是,万请陛下三思。”

    朝臣列首的文子擅适时开口:“臣以为首要之事应是查明真相,兼之遏止坊间流言,以免闹得人人闻新桥而色变,有碍日后工建实施。但有灾祸发生,少不得人财支持,陛下不如降旨少府寺另行筹款,以待不时之需。”

    宋瑀亦道:“太尉言之有理,无论谣传真伪,皆要安抚受惊的黎民百姓。”

    一直不曾说话的庆王似冷眼旁观,管星见机跪伏地面,扬声请命:“大司农既已受命外事,臣甘冒僭越之罪,回府率众整理账目,及时筹备钱款。”

    延兴宫太子寝殿内,宫婢将菱花隔扇门阖上,随即退至厅外。玉饰彩绘的屏风后头,宋瑀仍是一袭广袖朝服,颦眉作叹:“沈司空今日应对得宜,全无半分失措,当真是老谋深算。”

    文子擅放下茶杯,平静道:“此事本无可指摘,监造之人原为司空府部下,沈谙最多不过算作失察。临川郡守按捺不奏,倒也给了他反应的良机。”

    宋瑀冷哼了一声:“无怪乎老三神态轻松,保不齐早已获悉,甚而拦截了临川信报。”

    文子擅不以为然:“灾祸属实,也未见得牵累他二人。如若管少卿得以趁势上位,便是因祸得福了。”

    宋瑀把玩着玉盏,忽而笑问:“叔父可曾留意方才那名婢女?她原是临川人氏,家中父兄深得鲁班艺巧,为了临川修桥鞠躬尽瘁。”

    文子擅品味片刻,心下一沉。只见太子顺手丢了通身碧玉的杯盏,若有所指道:“坊间谣传,必然属实,否则孤等的这出好戏如何上演。”

    文子擅指尖点在桌面,敲打着试探:“坊间流言,莫非出自殿下授意?”

    宋瑀笑容莫测:“此事多得交游甚广的四弟相助。”转而又哂道:“可惜他平素只知恣意享乐,前日于府中飨宴染了风寒,便告病退朝,难堪大用。”

    文子擅眼神变了变,随即起身揖拜:“臣不宜久留宫中,先行告退。”

    称病于府中休养的人此时正惬意逗弄着金丝笼里的绿翅鹦鹉,姿容闲适,语声戏谑:“若有心指摘,此事或可牵连一二。”

    怀慕颔首:“工建之事本就有利可图,陛下生性多疑,只看太子如何借机发挥。”说着又不免感慨:“胁迫工匠偷梁换柱,累得无辜百姓伤亡。殿下当真要替太子谋划,全了他那般狼子野心?”

    未料那笼中的鹦鹉忽然学舌:“替太子谋划,替太子谋划。”

    宁王一时失笑,也停了逗弄之举,“本王称病不出,何来替太子谋划。”

    但见门外一名侍从躬身进来,递上一封拜帖:“太尉府门下长史前来拜见,称为府中宴请。”

    宁王翻阅完毕,若有所思地一笑:“对饮赏月?文子擅素日漠视本王,别是设了鸿门宴。”

    怀慕咳了咳,看向未敢言笑的侍从:“殿下病中不宜见客,权且回绝了罢。”

    日落时分,宁王府门外的长街冷冷清清,透着几分人迹罕至的寂寥。怀真倚在一棵老树下,遥望着府内侍从恭送一人走了出来。后者面色不虞,几乎是拂袖转身,乘了马车离开。

    此情此景,莫不是方才与那王府主人闹得不愉快?看来眼下并非登门拜访的好时机,怀真揣摩之余,又觉得那马车上的装饰鞁具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

    马车晃晃悠悠,天色将黑之际才停在了另一座高门府邸前。怀真一路尾随至此,看清那朱门上方的匾额后愣了一愣。原来那日在街市横冲直撞的马车竟是出自太尉府,无怪乎那车夫被她救下,却还心生怨念。听闻当朝太尉是个廉正君子,独爱收藏丹青墨宝,如此达官贵人,所得字画想必皆是珍品罢。

    比之门庭冷落的宁王府,朝臣之首的太尉显然更受追捧,府外宾客络绎,可谓风光无限。伏在屋檐上的少女暗暗摇头,只叹师傅与他那位权倾朝野的同门师兄已成陌路,令宗内弟子不能跟着沾光。怀真叹息作罢,起身掠向一条空巷,朝着原路折返。

    街上传来二更的锣声,已是人定安歇。一道纤长的黑影翻过院墙,沿着堆砌蜿蜒的鹅卵石径朝前,行了没几步远,便有数名暗卫朝她围攻而来。

    传闻中不得圣眷的宁王府,竟是这般守卫森严?可惜剑刃不给她反悔的时间,直裹着寒风袭面。怀真仓皇躲闪了几个回合,脚下灵活变动,撞破攻防直奔前方竹林。

    月光洒满荷池,垂柳岸边栖息着一只曲颈天鹅,画面端是静逸。倏忽一道身影冲出竹林,行走如风地掠过水池,惊得游禽展翅飞逃。而后是鸣镝划空之声,搅乱原本万籁俱静的良宵。

    这一番动静被临水楼阁上的男子尽收眼底,随之淡然调侃:“夜闯王府,倒是颇有几分胆色。”

    怀慕近前一步阖了窗扇,护送主子回房,也不忘就势推测:“莫非出自太尉府?”

    长史吕谦带回宁王拒不赴宴的消息,语气愤愤不平,座上之人却是一脸平静:“如今他依附东宫,自是以太子为尊,凡事听之任之罢了。”

    吕谦犹有不悦:“以往东宫行事无不与您商榷,那宁王原是半路投诚,意图未明,反而惹得太子与大人日渐离心。”

    文子擅打开临川送来的密信,语气不置可否:“君王之道,便是与臣子离心,意欲独断专行。”

    吕谦接过信笺,一目十行地读完,皱起了眉头:“太子如此行事,恐有不妥......”强取豪夺,以权谋私,危害社稷百姓,这桩桩件件,岂是明君所为?

    文子擅眼神落在窗外,只见夜幕中一轮弯月若隐若现,蕴着朦胧美意。正如那庙堂下的权势之争,何来是非黑白?遥想昔日陛下还未登基,同样以储君身份行霹雳手段。那时也有一人与他谈论对错,口中大义凛然。

    黄初十三年,司隶校尉例行监察之责,一纸状诉的却是张国公及其党同。

    张氏本为建康士族之首,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纵然林培元忠于朝廷,比之权势显然不足为重。于是他提议弃车保帅,太子登基在即,正是需要笼络士族之际。师弟则是坚称张氏党豺为虐,定然后患无穷。却不知立足当下才是取舍之道,他二人争辩难休,陛下心中自有决断。

    吕谦觑了一眼陷入沉思的主子,未敢再多言,转而劝道:“已是亥时,大人不若早作歇息。”

    文子擅稍稍回神,不觉谑然一笑。想必是年岁渐长,竟开始怀念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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