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晦,一辆马车于巷内徐徐驶近,未久后停至绿柳周垂的院墙外。

    等候多时的小厮疾步上前恭迎,匆忙对着下轿之人行礼:“有劳钟大人星夜赶来,快请入府,那女子失血颇多,万不可再耽搁。”

    原本以为是宁王染疾而担忧了一路的太医钟文渊闻言愣了愣,却也未及细问,只颔首容那小厮接过药箱,随他入了王府。

    去岁方行弱冠礼,并受封为宁王的四皇子素来圣眷浅薄,新建落成的府邸自是远不比永淳宫一脉的庆王府那般华贵气派。但胜在地势偏静,其间池管水廊绿树掩映,倒是更有几分清幽景致。

    钟文渊虽已鬓发微白,步履仍未有迟缓。待穿行过荷池曲径,迎面便瞧见三秋堂外有一青衣少年长身而立,正颦眉相望。

    那少年原是自幼追随宁王殿下的亲卫怀慕,平日端谨守礼不曾失态,此刻却少见的有几分慌张神色,匆匆交代了几句:“里间的人误中了乱箭,因伤在肩骨之处,便未敢妄动。”

    钟文渊朝他宽慰地看了一眼,径直往里去。

    三秋堂本为宁王日常处理事务之所,內间设了一整面墙的书柜,落地几盏银质灯架上燃着烛火,光影零碎撒在一旁支起的古琴案上,恰似错落有致。案边香炉升着阵阵袅袅的烟,卷裹着纱帘,馨香弥漫整间房屋。若无染血昏迷的女子躺在织锦缎绣的地毯上,这般布景确然十足闲雅惬意。

    钟文渊无暇细究为何会有重伤女子闯入宁王殿下的书房,只凝神上前处理起伤口,许久才将那入骨的箭镞取出,止血包扎过后起身嘱咐:“扶她至榻间休息罢,这几日皆需静养。”

    怀慕迅速使人将那女子安顿好,转身言谢:“钟大人辛苦了,还请移步偏厅用茶。”

    钟文渊就着婢女端来的银盆,以清水净了手,才问出疑惑:“此人想来并非寻常刺客,却不知何故重伤落入府中?”

    怀慕脸上一时掠过羞赧之色,咳了咳道:“她原是我幼年习艺时的同门师姐,此番初来京城欲探望我,未料深夜乔装入府,误被视作刺客才中了箭。”

    钟文渊怔了怔,随即摇头失笑:“既为探望,白日里递帖邀见便是,何来如此周折。”

    怀慕无从回答,心中也有几分无奈,只叹幸在不曾伤及她性命。

    深夜出诊却未上禀太医署,钟文渊自知不宜久留,正要言语告辞,门外忽有一道清越嗓音传来,“昨日新得益州贡茶,恰与钟太医细品。”

    沿阶而入的男子衣着简雅,却不掩清贵之气。钟文渊依礼揖拜,笑叹道:“请恕下官多言,此时饮茶恐有碍睡眠,不利于身。”

    那人莞然一笑,行至檀木矮桌旁坐下,“难得有人夜半过府,便是彻夜无眠又何妨。”

    见他语声戏谑,钟文渊唯有无奈入座,“那老夫只得舍命相陪了。”

    宁王府新建落成之时,陛下及太子等人皆曾遣送仆婢入府,但一年时日足以肃清耳目。怀慕笑着从旁解释:“钟大人尽可宽心,往后什么话宜传出,什么话应止于府内,皆有妥善安排。”

    婢女奉上早已备好的温茶,钟文渊品饮了一番,才颔首道:“非为老夫顾虑深重,殿下如今处境正微妙,一言一行难免有人时刻盯着。”

    宁王执起茶盏,长眸微阖,薄哂了一句:“这茶原是太子所赠,钟太医以为如何?”

    钟文渊静默思索了片刻,语气感慨:“东宫与庆王府分庭抗礼,殿下夹在当中,日后怕是少不得要替太子应付党同龃龉。”早年废黜前太子之事风波已歇,他却至今记得其间利害关系。姑且不论旋涡里的前太子与废后张氏是否蒙冤,单是年幼不经事的永安长公主一并遭受牵连,罚入禁宫蹉跎年华,便足以使人唏嘘。

    宁王则是笑若和风,不甚在意:“陛下无为自化,这朝堂下的暗涌又何曾少过。”

    钟文渊转而轻叹:“清明时节已过,下官不能再去禁宫探视,只是张氏旧疾反复发作,恐难熬过今夏。”

    皇城内苑里的禁宫并非寻常冷宫,关押之人原是触犯了重罪,却未被施以诛刑的皇室族系。此间犯人囚于地牢衣食粗陋,每逢清明才有太医入内诊病。世人尽知清明是为扫墓祭祖,令太医这一日前往禁宫,也不过是出于上位者的讽刺,要那些谋逆之人心生愧意罢了。至于禁宫里的人是否染疾又会否痊愈,却从不在顾虑之中,即便那些人曾经皆是享尽恩宠,尊荣一时。

    茶已转凉,宁王面无异色地放下茶盏,平静问道:“若本王另有途径,钟太医可否受累再走一趟?”

    钟文渊语气微沉:“殿下心存旧日恩情,老夫又何尝不是。但明年下官即将告退还乡,往后须得另寻可信之人,替殿下在宫中行事。”说着顿了顿,才斟酌道:“虽则近日新进太医署的人来历水平皆有参差,不可贸然举荐,老夫倒是对一位后生颇有些印象。此人名叫苏叶,看似普通寡言,至今入不了孟贺明的眼。”

    宁王低眉一笑:“钟太医辛劳半生,当得荣归故里。”

    窗外夜色渐浓,怀慕送走钟太医后重回三秋堂,见自家王爷仍在案旁查阅卷宗,只得咳了咳:“子时将至,殿下是否歇息?”

    宁王并无回应,待又翻看过几本簿册,才淡声嘱咐:“今夜宿于此处,你且退下罢。”

    素来行事利落的怀慕却有迟疑之态,宁王不禁抬眸看他,随即注意到榻上昏迷多时的女子,恍然间生出几分戏谑:“原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怀慕免不了尴尬地解释:“钟大人称师姐暂需静养,不便迁往别处,恐要叨扰殿下几日了。”

    宁王合上簿册,行至榻前瞧了片刻,略有感慨:“模样虽是变了,举止仍见轻率。无怪乎墨先生飞鸿托书,叫本王以宽待之。”

    一别经年,若非她随身携有宗内信物,怀慕也几欲不识其人,“但不知她何故下山,又千里迢迢只身上京。”

    京中女子时兴环佩丝绦,行动飘曳生姿,衬得纤腰楚楚。此人却在腰间佩着一柄温润脂白的容刀,倒有几分不入俗流。宁王随手取下,看着那精巧刀身上的雕文,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清禅宗退隐多年,世人可知容刀为信?”

    师姐初初下山,或许不识人心险恶,如若误信了旁人,被夺了信物取而代之......怀慕迟疑一瞬,谨慎提议:“京中想必有人记得师姐容貌,不若邀她过府一晤。”

    翌日醒转,怀真第一眼瞧见随风轻动的纱帘时尚且有些愣怔,待要起身却牵动伤口,方才想起昨夜之事。随着她痛呼出声,耳后传来一句轻笑,“你伤势未愈,不可妄动。”

    怀真原本疼得龇牙咧嘴,闻言忙收敛了表情,颦眉看向后方。

    案前执笔书写的陌生男子迎着她的目光,垂眸继续落款。

    怀真只得老老实实地躺着,两相静默了片刻,忍不住问道:“你是何人?”

    墨汁落于上乘的纸面瞬间即干,那人将信纸折起封好,从容回之:“本王姓宋,名珣,未请教姑娘名氏?”

    “......”想起昨夜闯的乃是他的府邸,惊动的亦是他的侍卫,怀真讪讪致歉:“我叫怀真,昨日深夜叨扰贵府,实在是抱歉。”

    那人仍坐于桌前,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看她,语气略微调侃:“宁王府并非闭门不见客,怀真姑娘何以深夜乔装而来?”

    原本是自恃擅武,飞檐走壁惯了,哪知这府内十面埋伏,险些令她丢了性命。这般直言未免有失颜面,怀真遂干笑了一声,“分别多年,心中甚是挂念怀慕师弟,这才等不及天明便入府。”

    负伤在身却还眼神清明,谈笑间亦是神态轻松,可见是个自幼乐天安命的性子。宋珣莞尔一笑,带了几分试探:“清禅宗只你孤身而来?”

    玉仓山至建康城似有千山万水,众师兄姐弟们素来喜好出门远游,却无一人肯陪她来这天子脚下游赏。是以师傅他老人家才勉强指了个路,嘱她入京后探望师弟,也好寻个照应。这一程路途遥远,兼于京中肆意游玩了数日,怀真自觉囊中银两所剩无几,才想起宁王府尚有可投奔之人。

    暗暗忽略这些经过,怀真环顾四周,反问了一句:“听闻怀慕是你的随身侍卫,为何却不见他伴在你身侧?”

    久居天家,早已见惯了恭谨从命之人,似她这般平视权贵的态度倒是颇得几分墨子归的真传。宋珣心中好笑,悠然回道:“他一直在门外候着。”

    宁王府初建时,曾命工匠着意在三秋堂四周墙壁中作了隔音处置。但自幼习武之人耳力甚佳,侯在外面的怀慕一字不落地听着,此时便佯咳了咳,入内禀告:“殿下,东宫来信。”

    宋珣方才不疾不徐地起身,踱步经过软塌前停了停,垂眸低笑:“怀真二字,是为怀质抱真之意?”

    坊间茶楼酒肆里素来不乏天家贵胄们的杂谈故事,虽不辨真假,却也叫人津津乐道。怀真入京时日未久,便曾听闻这位宁王殿下是个提笼架鸟东游西逛的闲散之人。于是先入为主,只在心中勾勒出一副耽于玩乐的纨绔子弟模样。如今得见真人,不免暗叹坊间流言不可尽信。

    一个花哨轻浮的纨绔子弟,不该是这般气质卓尔,举止翩翩罢?想起先前对他的无端揣测,怀真一时心生愧意,便笑着附和:“这名字本为师傅所赠,是何寓意也不得而知,但想来大约是如你所言。”

    怀慕忍不住又咳了咳,从旁解释道:“师姐初入京城,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宋珣仅是一笑,带着漫不经意的洒脱,“既是来客,也不必遵循府中缛节,在此好好养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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