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林木茂盛，入夜四周漆黑无光，月色斑驳洒落，唯见深林里一处风亭烛灯闪耀。
石案上棋子错落，双方皆是布局严谨，巧妙攻防。
举棋不定的中年男子佯咳了咳，闲着的另一只胳膊伸了伸，欲捞起岸边的酒壶。
他对面的白衣青年见状哂道：“您老人家若是醉了，这一局也不可赖掉。”
中年男子兀自添了一杯酒，语气不无蔑视：“莫要忘了你的棋艺还是为师教会的，小儿尽出妄言。”
对面之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指尖轻点棋盘，伴着呵欠道：“那师傅您快些落子，徒弟且等着回去歇息了。”
中年男子抬眼瞧了瞧他，心生感慨之意：“温羡，为师有件事一直未曾与你言明。”
后者微一扬眉，好奇询问：“关于我的身世？”
中年男子似被噎住，片刻后才嘲弄道：“你有何身世之谜，自幼失怙，被无力抚养的生母送上山罢了。”
温羡笑得不以为然：“这话拿去诓骗少不经事的师弟师妹们尚可，清禅宗非为行善之所，收留每一位弟子皆有各自缘由，这原是师祖他老人家留在石墓里的碑文。”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瞬，摇头笑叹：“擅闯禁地还这般理直气壮，为师怎会教出你这样一位妄作胡为的弟子。”
温羡虚心道：“是您谬赞了。”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论起妄作胡为，师傅怕是忘了偷跑下山的怀真师妹罢。”
中年男子皱了皱眉，目光越过葱郁的树林，落在远处天边。
温羡见状，语气里多了些玩味：“昔年一道旧案牵累了三名稚子孤苦无依，虽辗转拜入师傅门下，而今却又共聚京城，这般可谓乎命里定数？”
中年男子回神看了他一眼，随之转向棋面：“仔细看棋罢。”
温羡但笑不语，托腮等候了片刻，才见对面落下一子，破了僵局。惊异过后即释然，虽面对败局也笑得轻松：“师傅不愧为师傅。”
中年男人饮完杯中酒，漫笑着起身，“既输了，莫要忘了此前应诺之事。”
温羡面露难色：“您当真舍得爱徒远赴那波云诡谲的魏国皇宫？”
中年男子习艺多年，腾掠极精，须臾后已不见踪影，只留了一句调侃：“爱徒莫悲，此行亦是你的命里定数。”
温羡独坐于风亭，半晌无言地抬眼看天，唯见一轮冷清的弯月。
入春后多有阴雨，这一日朝暮楼门客稀零，店家正倚在窗前犯愁，忽闻门外传来访客动静。
迎客小厮原本欲动，但观来客衣着朴素，只当又是不舍银钱的穷酸书生。待那名清瘦男子收起油纸伞，才懒洋洋地提了一句：“屋内尽是书册，客人沐雨而来，仔细这一身湿水。”
那男子抚了抚干净的衣袍，回以微笑：“听闻朝暮楼藏书万千，乃建康城之最，不知有无沧澜志全册？”
见他态度客气，且问及鲜有人知的旧籍，小厮立时转作笑脸相迎：“公子可来对了地方，整个京城唯有我家收录了全册，快快请进。”
两人前后入内，小厮当先禀告店家：“掌柜的，这位公子为寻沧澜志而来。”
店家神色稍振，笑着上前并打量那名年轻公子：“这沧澜志原是不见经传的旧册，难得公子这般年轻竟也涉猎。”
那人谦逊一笑：“若非师友提点，在下也不知多年前曾有先人寻访各地，费心编写这本包罗万象的游记。”
本以为此书积尘许久难以售卖，不曾想今日有人专程登门问津。店家欣喜之余也不耽搁，颔首领他上楼：“这些古籍旧册素来珍稀，故而归置阁楼之上，劳请公子随我移步。”
待行至二楼藏书阁，店家摸索片刻才寻出书架深处的簿册，掸去灰尘后讪笑了一笑：“委实存放了多年，还请公子莫要介怀。”
那人不甚在意地接过，径自坐于一旁翻阅了起来。
店家见状咳了咳，复又打量他一眼，“公子想必也知这沧澜志经年已久，如今实为孤本难求。”
那人目光专注于书中，闻言头也未抬：“银钱无碍，容后自会下楼结付。”
店家顿时心喜，知趣地告退：“此处尚有其他古籍可供阅览，公子且随意翻看，我便不打搅您了。”
等候在楼下的小厮见掌柜独自下来，忍不住凑近打听：“那公子当真是来买书？”
店家拿起算盘及账本，同时数落小厮：“早已嘱咐你多回，这京城藏龙卧虎，向来不乏贵人。日后莫要再因来客外貌而肆意妄断，无端慢待了贵客。”
小厮连忙颔首称是，瞧见店家手中打着算盘，又难免好奇：“此人年纪轻轻，如何对这类古籍生了兴趣，甚而不惜重金买下？”
店家回想着那张略显秀雅的书生面孔，不知为何有似曾相识之感，随即敷衍道：“许是富家公子闲极无聊罢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那清瘦男子才怀抱数本书册下楼。店家心中喜悦，看待出手大方的客人也愈发仔细，这才注意到他衣饰虽简朴，脖颈处却有一抹锦绣绫罗巾。
男子掏出荷包欲付银钱，忽见店家眼神闪烁，似恍然问道：“公子可是昔日受业太学的礼生？”
那男子一时愣住，而后点了点头：“在下杜怀堇，不知掌柜......”
“看来我未曾认错，那时公子颈上亦束着绫罗巾，常来光顾鄙人过去经营的书铺。”店家熟络地打断他，笑着继续回忆：“我还记得当年公子身边总随着一位姑娘，瞧着甚温婉贴心。”
杜怀堇闻言腼腆一笑：“掌柜记性颇好，那位姑娘如今已是杜某内人。”
店家禁不住拱手称贺，又打探道：“却不知公子后来选拔如何？但凭公子这般才学，定已觅得高就。”
杜怀堇莞尔：“掌柜谬赞了。”言罢将荷包置于柜面，“这些碎银若不足，掌柜可差人至城中德康钱庄，收取银钱后记于杜某名下便是。”
见他无意多叙，店家知机地颔首，也不忘亲自出门恭送。
难得见掌柜如此殷勤，待客人走远了，小厮才敢问起缘由。
店家望着那道撑伞远去的清瘦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昔日的穷酸书生如今出手大方，想来是朝中俸禄颇厚。”
午后雨水不停，仍旧淅淅沥沥地落着。
苏府书房内，仆人恭敬立于桌前，对着伏案批文的人禀道：“老爷，门外杜员吏求见。”
天策帝拟改国号大赦天下，兼之元年推行新政，近来朝中事务可谓繁琐不休。太常寺卿苏维忙碌多时，闻言才放下卷宗，瞥了一眼窗外雨势：“风雨兼程地赶来，岂可拦下。”
杜怀堇得了召见入内揖拜，而后呈上那本沧澜志，“请大人过目。”
苏维粗略览过，随之皱了皱眉：“通篇歌颂山河，言之无物。”
杜怀堇神色坦然：“朱佶先生穷尽一生见闻所著，下官细读后方觉其中内容可取。我朝同西凉之间尚且隔着吐谷浑这层阻碍，近年更鲜有人出使西凉，这本沧澜志虽为游记，倒也不乏西凉地貌记载。”
苏维复又翻阅了片刻，发出一声嗤笑：“参考西凉地貌于修撰国史有何助益？莫非你已急于替陛下将西凉纳为大晋国土？”
杜怀堇垂眸敛容，语气却是镇定：“如今正值魏国同西凉兵戎相对，无论陛下意欲援兵哪一方，总有出兵之日。若事先熟悉地貌，于我军自有助益。”
苏维将簿册合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案前的年轻人，“同期选拔的另几人各司显耀之职，唯独你被安放在太史令手下协掌修撰文书，可知是何缘故？”
奉职将满一年，初时的不甘早已淡去，杜怀堇亦明白他言下之意，遂是微微一笑：“朝中诸般约束，下官唯愿能在大人面前率性直言。”
苏维摇头失笑：“老夫但愿你能隐忍几分。”停了一瞬又道：“战事非我等文官可断，陛下之谋略更容不得你妄自揣测。今日朝会提及河道整治，你若得空便去查一查历朝相关卷宗，程太史近来只怕也无暇于此。”
杜怀堇眼神稍黯了黯，随即应下，“既如此，下官先行告退。”
苏维抬手拦住他，“大雨如注，且留下一并晚膳罢。”
杜怀堇委婉谢绝：“内人想必已备了晚膳等候。”
苏维愣了一愣，转而调侃：“瞧老夫这般记性，总是忘了你早已成家。”
杜怀堇淡笑回之：“下官一向心思粗浅，只觉先成家方可立业。”
本应是少年意气风发之时，倒鲜有人似他这般率直务本。既有天赋又兼韧性，如若仔细雕琢，日后或可成器。苏维目露几分赞赏与期许，也便由他退下。
不同于苏府的园林景致，地处京城一隅的杜府宅院委实不算起眼。推开两扇略显破旧的大门，才有一名秀婉女子携仆从上前迎接。
杜怀堇将伞具收起，转交家仆，随后执起那女子的手相偕而行，“夫人何必出来迎接，仔细着了凉。”
饭厅内早已备齐菜肴，厅内侍婢见他们夫妻二人姿态如同往日一般亲昵，不无羡慕地相视而笑。
直至晚间就寝之时，杜怀堇才在没有外人的房内摘下绫罗巾，露出白皙却无明显喉结的秀颈。
阮绾将一盏温茶递给她，见状笑叹：“入春后天气也日渐暖和了。”
杜怀堇喝了茶，淡然一笑：“距离盛夏尚有些时日，何况以往皆是如此，早已习惯了。”
阮绾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动作轻柔地替她拆散束发，“初时赞同你，而今却盼你丢下包袱，真正做一回自己。”
杜怀堇以湿帕擦去脸上刻意矫饰的妆容，语气透着几分坚毅：“如今的杜怀堇确然是她自己。”
相伴数载，阮绾自是明白她虽为女子，犹有鸿鹄之志。便也未再多言，回身至榻前理好了床被，唤她早作歇息。
杜怀堇颔首宽衣，取下腰带时方才想起一事，略带愧疚地看向阮绾：“上回你送我的那只荷包今日落在书局了。”
阮绾毫无介怀：“也并非稀罕之物，你若喜欢，我再缝一只给你便是。”
杜怀堇想了想，笃定道：“那店家想必不会贪图一件绣物，毕竟是你心意所制，改日我去书局讨要回来。”
阮绾只好问道：“可有不便之处？”
杜怀堇朝她宽慰地笑笑：“虽则那店家识出了曾经的太学礼生，倒也无甚大碍。”
随后熄了灯，两人同床而眠，非为夫妻，却是多年情深姐妹。
杜怀堇心中藏着事，素来浅眠，将睡未睡之时似听见身旁有人在问：“我将师姐看作至亲之人，师姐待我又如何？”
杜怀堇欲睁眼看清身旁之人，奈何眼皮深重，一时只觉恍惚难言。
窗外夜风忽起，夜雨依旧。
石案上棋子错落，双方皆是布局严谨，巧妙攻防。
举棋不定的中年男子佯咳了咳，闲着的另一只胳膊伸了伸，欲捞起岸边的酒壶。
他对面的白衣青年见状哂道：“您老人家若是醉了，这一局也不可赖掉。”
中年男子兀自添了一杯酒，语气不无蔑视：“莫要忘了你的棋艺还是为师教会的，小儿尽出妄言。”
对面之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指尖轻点棋盘，伴着呵欠道：“那师傅您快些落子，徒弟且等着回去歇息了。”
中年男子抬眼瞧了瞧他，心生感慨之意：“温羡，为师有件事一直未曾与你言明。”
后者微一扬眉，好奇询问：“关于我的身世？”
中年男子似被噎住，片刻后才嘲弄道：“你有何身世之谜，自幼失怙，被无力抚养的生母送上山罢了。”
温羡笑得不以为然：“这话拿去诓骗少不经事的师弟师妹们尚可，清禅宗非为行善之所，收留每一位弟子皆有各自缘由，这原是师祖他老人家留在石墓里的碑文。”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瞬，摇头笑叹：“擅闯禁地还这般理直气壮，为师怎会教出你这样一位妄作胡为的弟子。”
温羡虚心道：“是您谬赞了。”说着似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论起妄作胡为，师傅怕是忘了偷跑下山的怀真师妹罢。”
中年男子皱了皱眉，目光越过葱郁的树林，落在远处天边。
温羡见状，语气里多了些玩味：“昔年一道旧案牵累了三名稚子孤苦无依，虽辗转拜入师傅门下，而今却又共聚京城，这般可谓乎命里定数？”
中年男子回神看了他一眼，随之转向棋面：“仔细看棋罢。”
温羡但笑不语，托腮等候了片刻，才见对面落下一子，破了僵局。惊异过后即释然，虽面对败局也笑得轻松：“师傅不愧为师傅。”
中年男人饮完杯中酒，漫笑着起身，“既输了，莫要忘了此前应诺之事。”
温羡面露难色：“您当真舍得爱徒远赴那波云诡谲的魏国皇宫？”
中年男子习艺多年，腾掠极精，须臾后已不见踪影，只留了一句调侃：“爱徒莫悲，此行亦是你的命里定数。”
温羡独坐于风亭，半晌无言地抬眼看天，唯见一轮冷清的弯月。
入春后多有阴雨，这一日朝暮楼门客稀零，店家正倚在窗前犯愁，忽闻门外传来访客动静。
迎客小厮原本欲动，但观来客衣着朴素，只当又是不舍银钱的穷酸书生。待那名清瘦男子收起油纸伞，才懒洋洋地提了一句：“屋内尽是书册，客人沐雨而来，仔细这一身湿水。”
那男子抚了抚干净的衣袍，回以微笑：“听闻朝暮楼藏书万千，乃建康城之最，不知有无沧澜志全册？”
见他态度客气，且问及鲜有人知的旧籍，小厮立时转作笑脸相迎：“公子可来对了地方，整个京城唯有我家收录了全册，快快请进。”
两人前后入内，小厮当先禀告店家：“掌柜的，这位公子为寻沧澜志而来。”
店家神色稍振，笑着上前并打量那名年轻公子：“这沧澜志原是不见经传的旧册，难得公子这般年轻竟也涉猎。”
那人谦逊一笑：“若非师友提点，在下也不知多年前曾有先人寻访各地，费心编写这本包罗万象的游记。”
本以为此书积尘许久难以售卖，不曾想今日有人专程登门问津。店家欣喜之余也不耽搁，颔首领他上楼：“这些古籍旧册素来珍稀，故而归置阁楼之上，劳请公子随我移步。”
待行至二楼藏书阁，店家摸索片刻才寻出书架深处的簿册，掸去灰尘后讪笑了一笑：“委实存放了多年，还请公子莫要介怀。”
那人不甚在意地接过，径自坐于一旁翻阅了起来。
店家见状咳了咳，复又打量他一眼，“公子想必也知这沧澜志经年已久，如今实为孤本难求。”
那人目光专注于书中，闻言头也未抬：“银钱无碍，容后自会下楼结付。”
店家顿时心喜，知趣地告退：“此处尚有其他古籍可供阅览，公子且随意翻看，我便不打搅您了。”
等候在楼下的小厮见掌柜独自下来，忍不住凑近打听：“那公子当真是来买书？”
店家拿起算盘及账本，同时数落小厮：“早已嘱咐你多回，这京城藏龙卧虎，向来不乏贵人。日后莫要再因来客外貌而肆意妄断，无端慢待了贵客。”
小厮连忙颔首称是，瞧见店家手中打着算盘，又难免好奇：“此人年纪轻轻，如何对这类古籍生了兴趣，甚而不惜重金买下？”
店家回想着那张略显秀雅的书生面孔，不知为何有似曾相识之感，随即敷衍道：“许是富家公子闲极无聊罢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那清瘦男子才怀抱数本书册下楼。店家心中喜悦，看待出手大方的客人也愈发仔细，这才注意到他衣饰虽简朴，脖颈处却有一抹锦绣绫罗巾。
男子掏出荷包欲付银钱，忽见店家眼神闪烁，似恍然问道：“公子可是昔日受业太学的礼生？”
那男子一时愣住，而后点了点头：“在下杜怀堇，不知掌柜......”
“看来我未曾认错，那时公子颈上亦束着绫罗巾，常来光顾鄙人过去经营的书铺。”店家熟络地打断他，笑着继续回忆：“我还记得当年公子身边总随着一位姑娘，瞧着甚温婉贴心。”
杜怀堇闻言腼腆一笑：“掌柜记性颇好，那位姑娘如今已是杜某内人。”
店家禁不住拱手称贺，又打探道：“却不知公子后来选拔如何？但凭公子这般才学，定已觅得高就。”
杜怀堇莞尔：“掌柜谬赞了。”言罢将荷包置于柜面，“这些碎银若不足，掌柜可差人至城中德康钱庄，收取银钱后记于杜某名下便是。”
见他无意多叙，店家知机地颔首，也不忘亲自出门恭送。
难得见掌柜如此殷勤，待客人走远了，小厮才敢问起缘由。
店家望着那道撑伞远去的清瘦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昔日的穷酸书生如今出手大方，想来是朝中俸禄颇厚。”
午后雨水不停，仍旧淅淅沥沥地落着。
苏府书房内，仆人恭敬立于桌前，对着伏案批文的人禀道：“老爷，门外杜员吏求见。”
天策帝拟改国号大赦天下，兼之元年推行新政，近来朝中事务可谓繁琐不休。太常寺卿苏维忙碌多时，闻言才放下卷宗，瞥了一眼窗外雨势：“风雨兼程地赶来，岂可拦下。”
杜怀堇得了召见入内揖拜，而后呈上那本沧澜志，“请大人过目。”
苏维粗略览过，随之皱了皱眉：“通篇歌颂山河，言之无物。”
杜怀堇神色坦然：“朱佶先生穷尽一生见闻所著，下官细读后方觉其中内容可取。我朝同西凉之间尚且隔着吐谷浑这层阻碍，近年更鲜有人出使西凉，这本沧澜志虽为游记，倒也不乏西凉地貌记载。”
苏维复又翻阅了片刻，发出一声嗤笑：“参考西凉地貌于修撰国史有何助益？莫非你已急于替陛下将西凉纳为大晋国土？”
杜怀堇垂眸敛容，语气却是镇定：“如今正值魏国同西凉兵戎相对，无论陛下意欲援兵哪一方，总有出兵之日。若事先熟悉地貌，于我军自有助益。”
苏维将簿册合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案前的年轻人，“同期选拔的另几人各司显耀之职，唯独你被安放在太史令手下协掌修撰文书，可知是何缘故？”
奉职将满一年，初时的不甘早已淡去，杜怀堇亦明白他言下之意，遂是微微一笑：“朝中诸般约束，下官唯愿能在大人面前率性直言。”
苏维摇头失笑：“老夫但愿你能隐忍几分。”停了一瞬又道：“战事非我等文官可断，陛下之谋略更容不得你妄自揣测。今日朝会提及河道整治，你若得空便去查一查历朝相关卷宗，程太史近来只怕也无暇于此。”
杜怀堇眼神稍黯了黯，随即应下，“既如此，下官先行告退。”
苏维抬手拦住他，“大雨如注，且留下一并晚膳罢。”
杜怀堇委婉谢绝：“内人想必已备了晚膳等候。”
苏维愣了一愣，转而调侃：“瞧老夫这般记性，总是忘了你早已成家。”
杜怀堇淡笑回之：“下官一向心思粗浅，只觉先成家方可立业。”
本应是少年意气风发之时，倒鲜有人似他这般率直务本。既有天赋又兼韧性，如若仔细雕琢，日后或可成器。苏维目露几分赞赏与期许，也便由他退下。
不同于苏府的园林景致，地处京城一隅的杜府宅院委实不算起眼。推开两扇略显破旧的大门，才有一名秀婉女子携仆从上前迎接。
杜怀堇将伞具收起，转交家仆，随后执起那女子的手相偕而行，“夫人何必出来迎接，仔细着了凉。”
饭厅内早已备齐菜肴，厅内侍婢见他们夫妻二人姿态如同往日一般亲昵，不无羡慕地相视而笑。
直至晚间就寝之时，杜怀堇才在没有外人的房内摘下绫罗巾，露出白皙却无明显喉结的秀颈。
阮绾将一盏温茶递给她，见状笑叹：“入春后天气也日渐暖和了。”
杜怀堇喝了茶，淡然一笑：“距离盛夏尚有些时日，何况以往皆是如此，早已习惯了。”
阮绾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动作轻柔地替她拆散束发，“初时赞同你，而今却盼你丢下包袱，真正做一回自己。”
杜怀堇以湿帕擦去脸上刻意矫饰的妆容，语气透着几分坚毅：“如今的杜怀堇确然是她自己。”
相伴数载，阮绾自是明白她虽为女子，犹有鸿鹄之志。便也未再多言，回身至榻前理好了床被，唤她早作歇息。
杜怀堇颔首宽衣，取下腰带时方才想起一事，略带愧疚地看向阮绾：“上回你送我的那只荷包今日落在书局了。”
阮绾毫无介怀：“也并非稀罕之物，你若喜欢，我再缝一只给你便是。”
杜怀堇想了想，笃定道：“那店家想必不会贪图一件绣物，毕竟是你心意所制，改日我去书局讨要回来。”
阮绾只好问道：“可有不便之处？”
杜怀堇朝她宽慰地笑笑：“虽则那店家识出了曾经的太学礼生，倒也无甚大碍。”
随后熄了灯，两人同床而眠，非为夫妻，却是多年情深姐妹。
杜怀堇心中藏着事，素来浅眠，将睡未睡之时似听见身旁有人在问：“我将师姐看作至亲之人，师姐待我又如何？”
杜怀堇欲睁眼看清身旁之人，奈何眼皮深重，一时只觉恍惚难言。
窗外夜风忽起，夜雨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