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缠绵数日,宁王府的不速之客也歇了数日。

    得知师傅此番并无任何安排或指示,怀慕不免有些意外,“师姐只身上京,仅为游赏玩乐?”

    清禅宗这些年虽呈避世之态,却也从未错失过朝堂动向与江湖要闻。师傅素来运筹帷幄,无论是自幼受命追随皇子的他,还是如今奉职朝中的长姐,抑或是宗内其他弟子,明里暗里其实皆有各自使命。

    怀真神色恹恹地倚靠在榻上,服了药后佯叹:“若早知来京城游玩会有此一劫,我宁愿守在宗内不出了。”

    怀慕接过她手中的碗盏,语气恢复平淡:“若非你无聊之举,确然不会有此一劫。”

    怀真轻瞟了他一眼,“分别经年,师弟还是幼时更可爱些。”余光瞥见占了整面墙的书架,难免又有几分鸠占鹊巢的愧疚,“近几日那宁王爷倒不曾来此读书了。”

    “殿下接连赴宴饮酒,尚在休憩。”怀慕将空碗放入食盒,端出一碟蜜饯果子,继续谆谆告诫:“师姐虽不似我效命于殿下,却也是为寻常百姓。日后若是遇见显贵之人,切记谨言慎行,不可失了礼数。”

    怀真挑了一颗蜜饯,随后调侃:“可我并不认识那些达官显贵,想来无知亦无罪罢?”

    怀慕静默一瞬,改口道:“若已知晓其人身份,切记谨言慎行。”

    见他表情严肃,怀真只好从善如流地点头:“今日若见了宁王,唤他一声敬称便是。”

    怀慕闻言便笑了笑:“殿下原不会在意这些,只是这京城不同于清禅宗,心怀叵测者居多。有时随波逐流,才不会惹来注目与非议。”

    这番言论倒似多年经验感悟,颇有明哲保身之意,眼前挺拔俊秀的少年确然不再是记忆中同她玩耍的天真孩童了。怀真暗叹着想,也不知这些年他追随宁王是何坎坷经历。

    屋外小雨将歇,怀慕嘱咐了她多作休息后离开,召来一名婢女在旁伺候。

    怀真整日躺卧养伤,实则已百无聊赖。见那婢女与她年纪相仿,于是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叙话:“我叫作怀真,不知你姓名?”

    那婢女也不唯诺,回答道:“零露。”须臾又补充了一句,“取自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怀真略品了品,心生赞赏:“常见女子取蔓草二字为名,倒鲜有零露这般别致,令尊的用意颇妙。”

    零露腼腆一笑:“姑娘谬赞了,家翁从未读书习字,此名乃殿下所赐。”

    “......”怀真便也干笑了两声,继续称赞:“宁王殿下亦是别出心裁之人。”

    零露眉间意动,带着几分敬仰:“殿下素有逸群之才,自是不同流俗。”

    怀真至今不过见了宁王一面,自然不知他有何逸群之才。于是附和地笑了笑,转而询问:“不知零露眼中,我师弟怀慕又如何?”

    零露先是一愣,片刻后道:“既是殿下最为倚重的亲信,也是府中侍卫们的垂范。”

    见她话中尽是称赞之词,怀真不免戏谑:“那今日一晤,零露观我如何?”

    数日前听闻有一女子夜闯王府,险些丢了性命,仆役间私下不无议论。只道是位不知轻重的莽撞女子,若非念及怀慕的情面,殿下想必也不会留她在三秋堂养伤。

    如今得见真人,一身染血的夜行衣未及换下,肩上亦缠满包扎伤口的布条。虽是一副狼狈形容,那张稍显苍白的脸上却是明眸闪亮,蕴着从容笑意。零露便也莞尔,坦诚道:“如若奴婢受此重伤,只怕倍感痛苦以泪洗面,不及姑娘半分悠然。”

    悠然自得的某人直至晚间换药时才痛声连连,蒙着水雾的一双眼不无哀愁,“敢问钟大夫,这药须得换几次方可痊愈?”

    钟文渊拭净双手,捋了捋短须,“伤筋动骨一百天,姑娘若想日后行动无碍,还是好生将养罢。伤口愈合期间,万不可再妄用武功飞檐走壁。”

    “......”

    宋珣踏着月色走进来,恰好瞧见怀真一脸失落模样,反倒不似重伤初醒那日活泼有生气。

    察觉到宁王殿下微讶的眼神,钟文渊复述了一遍方才对话,随后咳了咳:“这本是老夫的由衷建议,但姑娘若心急等不了百日,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

    怀真略起了精神:“不知是何法子?”

    怀慕随在王爷身后,听完也开口询问:“钟大人不欲直言,是否有何顾忌?”

    钟文渊只回道:“老夫早年于太医署奉职期间,也曾为宫中贵人研制止血健骨之法。因所用药材珍稀,其效甚佳,不出一月即可痊愈。”

    宋珣从容落座,轻笑着接过话语:“太医署用药皆有掌管记录,其间珍稀药材仅为皇室所用,旁人重金却也难求。”

    习医之人难免有济世情怀,钟文渊对此不无鄙夷:“同为世人,却有贵贱之分。”

    怀真一时无语,怀慕亦陷入沉默,颦眉看向她。

    见宁王不动声色,钟文渊笑着起身作揖:“殿下既已言明,老夫先行告退了,一切但凭殿下斟酌。”

    怀真方才明白钟大夫话中含义,只是这位殿下与她非亲非故,未必愿意出手相助罢?若要怀慕替她向主子求情,似乎也不太合宜......她这厢尚在思考,忽听宁王问道:“卧榻数日,怀真可还习惯?”

    那张容色清隽的脸上犹有漫不经心的笑意,怀真难免疑心他关怀是假,揶揄是真。但总归是寄人篱下,不宜继续失礼,“回殿下,目前尚且习惯。”

    对方忽然言辞恭敬,宋珣倒是意外了一瞬,随即莞尔:“习惯便好。”

    怀真保持微笑,斟酌着开口:“但若要在府中养伤百日,难免有过多叨扰之嫌。”

    未料怀慕一本正经地回应:“待师姐伤势好转,可以下榻行走时,我自会着人至府外收整出一间院子。”

    “......”面对如此善解人意的师弟,怀真并无欣慰,只觉叹息。

    宋珣眸光掠向一旁的亲随,蕴着几分戏谑:“何时你也学了这般假意客套。”

    怀慕闻言笑了笑,弯腰拜谢:“是殿下待人宽宏。”

    怀真听得纳闷,禁不住确认:“殿下允了药材之事?”

    怀慕转头看她:“容师姐在府中养伤已是殿下宽恩,师姐亦应致谢。”

    “......”原来非为药材之事,怀真希望落空,再度无言。

    将她的失望之色收入眼底,宋珣托腮轻笑:“怀真初入京城,可曾于坊间听闻本王一二事?”

    思及那些虚实不定的流言,怀真谨慎作答:“入京时日尚短,故而未曾听闻。”

    宋珣笑容未变,轻描淡写地解释:“无怪乎怀真不知,本王素来圣眷浅薄,其实是个不甚得宠的皇子。”

    怀真不免愣了愣,瞧见他眉眼雅致,却似多了几许幽深难测,一时便有些讪讪。若他真是个不得圣眷的皇子,求取宫中珍稀药材想来也不易罢。

    又见宁王殿下慢悠悠道:“虽差人至太医署拿药须得费些心思,倒也并非难事。”

    听出他话里应有未尽含义,怀真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怀慕,然而后者神情平淡无甚反应。她只好凭着揣测,思索后接了话:“若殿下费心为我寻药,怀真无以为报,不知府中可还缺少侍婢?”

    怀慕此刻倒是颦了眉,欲言又止地看向自己的主子。

    清禅宗历来收容寒门可塑之才,弟子皆是身负使命方可下山,或为宗内奔走效力,或为各处权贵门客。唯独她状似自在一身轻,仿佛真的只是来京城游赏一番。宋珣眼神微妙,顺着她的话语调侃:“王府侍婢,须得端茶递水,伺候左右。”

    怀真颔首补充:“端茶递水之余,怀真亦可随行护卫殿下。”

    怀慕在旁咳了咳,“宁王府并非清禅宗那般无拘无束,言行举止皆须循规蹈矩,师姐不可妄言。”

    一念既生,怀真心中已然定了主意。此番来投奔怀慕不过权宜之计,毕竟这宁王府原是他人府邸,连日的白吃白住难免令人心虚。倒不如就此顺水推舟,寻个由头顺理成章地借宿王府。于是也未理会怀慕,只将笑脸转向宁王,表示十足诚意:“抑或我先同殿下签字画个押?”

    纵是再不济的皇子,寻药一事也不过举手之劳。未料她将戏言作了真,宋珣一瞬失笑:“既为婢女又兼护卫,怀真是要连你师弟的饭碗也一并抢了?”

    怀慕眉头皱得更深,满是无奈地提醒:“师姐莫再说笑了,师傅怎会允你久留京中。”

    想起她执意下山时,师傅他老人家道了句白眼狼后悻悻然而去的背影,怀真佯叹道:“自我离开清禅宗,便已被师门摒弃了。”说完又故作哀幽地看向宁王,“殿下可是嫌我如今重伤在身,收为婢女也无甚用处?”

    怀慕一时词穷,只好也看向自己的主子,期待他拒绝眼前胡言乱语之人。

    案上烛火轻晃,照见宋珣一双长眸里似有流光微转,溢出淡淡笑意,“若收你为婢,又岂会容你久治不愈。”

    此后怀真便心安理得地留在了宁王府养伤,一日钟大夫替她换了药,闲谈时提及太医署那些药材的来历,怀真方知何谓重金难求。

    彼时她已能下床走动,未受伤的右手亦可执笔书写。怀慕得暇前来探望,见她伏在案旁若有所思,纳闷道:“师姐在做甚?”

    怀真将笔杆放下,满脸忧思:“听闻入府为婢皆有卖身契约。”

    “......”怀慕无声地上前,目光落在她拟好的契约上,浏览过后平淡道:“那些药材并非价值百金。”

    未及怀真松一口气,又听他娓娓而谈:“单其中一味药引已贵逾百金,府中婢女每年月例钱共二十四两银子,这份契约期限只拟了十年,怕是不足以抵。”

    怀真瞠目结舌,随之将那潦草的契约书揉成一团,讪讪问他:“你可有千金暂借与我?”

    怀慕摇了摇头,转念想起那日长姐过府,证实师姐身份后与他作别的一番话。于是思忖片刻,再度询问:“师姐此番入京,当真没有其他任务?”

    怀真眉眼弯弯:“我若坦诚相告,你便允诺借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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