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节过后月余,禁宫内传出噩耗。

    午后承平宫里,中常侍赵未挥退了递话的内侍,不动声色地替天策皇帝换了一盏热茶。

    御案前的天子合上批阅过的奏章,深邃的眼中情绪难辨,半晌后淡漠道:“既是戴罪之身,由宗正寺循规殓了罢。”

    赵未颔首应下,见皇帝欲要起身,忙上前侍奉他走回寝殿。

    珠玉帘遮不住窗外日光,皇帝抬眼瞧了瞧,忽而低声吟了句不合时宜的词:“白露暖空,素月流天。”

    身旁之人听出含义,也未敢轻易回应。彼年废后张氏奉旨入宫,正是帝后情浓之初,侍奉左右的宫人无不亲见皇帝御笔题过的诗词,句句纳了女子闺名之字。那时众人皆以为张氏一族会享尽一生荣宠,浑不知天家时局变幻莫测,昨日飞上枝头,明日亦会坠落深渊。

    皇帝似陷入回忆,纵是身居高位养尊处优,眉目间仍旧难掩疲态。也唯有在这寝殿之内,天子威仪才会松懈几分。赵未自心中叹了叹,斟酌着开口:“听闻张氏殁去,其女悲恸昏厥,至今还未醒转。”

    皇帝闻言静了片刻,终于透出几分惋惜:“瑧儿原是池鱼堂燕,受之牵连。”

    赵未顺着话语道:“女儿家身子骨弱,又逢失了至亲。老奴斗胆请言,陛下可否允太医前往看诊?”

    皇帝一时并无回应,倚在龙榻上微阖了眼。赵未近身伺候天子多年,知他是要闭眸养神,遂悄声行了礼退下。

    罪人殁去,各宫皆是平静处之,似无人心有波澜。

    傍晚时太子于东宫设棋局相邀,对弈间闲谈近日诸事,几句带过废后病故之事,落子时仅感叹了半句:“大抵是因果不虚。”

    宋珣以手支颐,轻笑了一声:“皇兄何时也读起佛家心经了。”

    见他漫不在意地行了一步险棋,宋瑀不免戏谑:“四弟尚有浮躁之气,倒该去读一读。”

    对面棋子接连围杀,宋珣并无异色,输了也仅一笑,起身佯叹:“非为臣弟举棋轻浮,实在是皇兄艺高一筹。”

    宋瑀将他的恭维笑纳,指尖依旧把玩着棋子:“孤曾听人提及英府少公子棋艺精湛,四弟闲暇时何不与之切磋一二。”

    今日之邀本就不是出自兄友弟恭,洞悉了太子用意,宋珣浅笑着告退:“臣弟对这位闻名京中的棋痴已好奇多时了。”

    屋外已是夜色深重,怀慕将宋珣迎入轿内,驶离东宫后才发出感慨:“一局棋竟弈了这许久。”

    隔了一道织锦车帘,宋珣的声音似有几分缥缈疲乏:“志之空闲,玩弄游意罢了。”

    怀慕知他心绪不佳,便也未再多言。

    临近立夏,早间匆促一场雷雨浇灭了隐隐袭来的暑气,入夜已是分外清凉。

    怀真养伤月余,如今倚坐在竹林水廊边,望着院墙之外的夜色,难免生了几分外出走动的念想。

    上回翻墙入府时穿着的夜行衣早已换下,被侍婢拿去丢了。怀真费了些口舌功夫,才说服零露去浣衣房寻来一套干净的小厮服饰,临出门前也不忘握住零露的手,仔细叮嘱:“此事切莫让旁人知晓。”

    零露颔首并提醒她:“听闻每晚亥时会有中尉将巡视京城,若你遇上了,只称是宁王府杂役即可。”

    怀真听得纳闷:“为何?”

    零露凑近了些,低声解释:“你初来京城尚且不知,那中尉将近来常有搜刮民脂的行径。”

    “......”怀真一时不齿,“所谓巡视守卫,莫非是当街同人讨要银钱不成?”

    只怕大抵是如此,零露笑容无奈,转而催促她,“左右你伤势才愈,记得早去早回。”

    见她神色关切,谎称出府寻亲的怀真莫名有些愧疚。及至路过珠翠银饰的摊贩,想起零露发间戴了许久的旧木簪,不由心念一动。

    琳琅满目的饰品同小贩主热情洋溢的介绍让人应接不暇,怀真勉强挑了一支缀玉簪,待放下欲付钱时,一只芊芊柔胰从旁拾起那支发簪,婉声道:“嫣儿你瞧这支簪子如何?”

    怀真尚在愣怔,那女子身后的侍婢已笑着应话:“小姐一眼相中的自是极好。”言罢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小贩主:“仔细包起来,碎钱也不必找了。”

    小贩主当即瞧也未瞧小厮模样的怀真,朝着出手大方的主仆二人连连拜谢。

    自觉囊中羞涩的怀真默然收起钱袋,内心感慨温羡师兄所言不假,京城果真遍地是贵人。虽则对那簪子并无执念,可也没了继续挑选的兴致,索性转身去了另一处摊贩。

    街上行人络绎,不知何时那对主仆又出现在她近旁,亦有只言片语传入耳中,原来那雪肤花貌的贵族小姐今夜出府是为寻见心上人。只是心上人若当真在楚馆里顾自逍遥,又岂会是良人。怀真心中暗笑此女为情痴迷,见她眸色楚楚地遥望着对面楼阁,一时好奇也循其视线看了过去。

    却不知她们眼神落处,里面的人亦是临窗而立,饶有兴致地瞧着楼下一览无余的景况。

    雅室内皆为喜好玩乐的京城贵胄,聚在一处便是肆意谈笑,已有执杯忘形之人故作调侃:“沈府千金这是翘首盼着何人?”

    诸多目光含着揶揄,转向倚坐在美人身侧姿仪散漫的清贵公子,另有人高声笑答:“远棠兄岂非明知故问,这般深情凝望,可不是为了风趣多情的宁王殿下么。”又似调侃不够,接着道:“所谓伊人,在街市中央,殿下以为如何?”

    一番言论惹得满堂笑声,宋珣瞥了一眼说话之人,似笑非笑:“难得傅兄今夜好诗兴,却怕是得罪了座中佳人。”

    他身旁抚琴的女子闻言侧首,星眸微微嗔视:“原来殿下眼中,蔓草便是这般没气量的女子。”

    傅临见机接了话,替美人叫屈:“京中谁人不知回音阁出了位落落大方的许姑娘,殿下委实误会佳人了。”

    此人素日于朝中假正经惯了,脱去官服反倒愈发忘形,一味趁机调侃。宋珣执杯浅笑,示意侍婢前去关了窗。

    众人虽心有遗憾,可也未敢过多玩笑造次,调笑了片刻复又沉于猜谜斗酒之中。

    侯在一旁多时的怀慕见状方才上前,附耳禀道:“师姐亦在楼下。”

    宋珣并无意外地颔首,容他退离而去。

    街市中的沈府贵女亭亭玉立,固然引人注目,却有另一人顷刻牵住了他的视线。迥异于沈芝的艳妆华服,那人既无夺目姿色,衣饰也不似寻常女子。宋珣隐有好笑地想,寻常女子确然不会假扮小厮出府闲逛。

    身侧佳人忽而倚近,笑靥动人地询问:“殿下杯中无酒,可要再斟满?”

    耳尖之人亦凑过来附和:“故人赏我趣,挈酒相与至。自是要满上,殿下今夜召我等共饮,当得一醉方休。”

    宋珣抬手搭上他的肩,哂然一笑:“一壶春日酿,倒惹得傅兄诗兴大发了。”

    傅临趁势直起身,连带着扶起宋珣,两人摇摇晃晃走到书案前,“去岁曾有殿下题字赠匾谪仙居的佳传,不知今夜殿下可有雅兴,也为下官题诗一首?”

    宋珣含笑睨着胡闹之人,压低了嗓音嘱咐他:“本王乏了,有劳傅兄相送。”

    戌时将末,街上摊贩渐渐散去,此时尚且热闹着的大约只剩茶楼对面的回音阁。

    怀真喝完一盏茶,看着方才陡然出现,肃容将她带至近旁茶楼的怀慕,佯咳了咳:“今夜出府本为探访一位友人,奈何身陷市集人海中,一时倒失了方向。”

    怀慕犹记得此女过去时常巧言令他代为掩护,避开师傅外出玩耍,心中自是不信这般托词。思及钟太医曾嘱称她伤口虽渐痊愈,近两日仍不宜妄动,便顺势应道:“京城人海广茫,师姐不如告知友人名氏,我自会差人替你寻见。”

    怀真讪讪一笑:“无妨无妨,来日方长,此人也不是非见不可。”言罢迅速转了话题:“方才我身旁那位女子你可有留意?模样生得端是好看。”

    司空府的千金为了殿下数番抛头露面,早已惹来京中许多暗昧不明的流言。今夜殿下不过是临时起意来此饮酒,这名深闺女子竟也很快知晓了行踪追随而来。怀慕心中微嘲,语气仍旧平淡:“那是朝中三公之一,司空大人沈谙府上的千金。”

    晋国沿袭前朝官制,所谓三公又曰三司,共凌驾于九卿百官之上。其中太尉协陛下主掌军事国政,司徒掌礼仪教化,水土及营建则是落在司空手中。忆及师傅也曾于早课时提起沈谙之名,怀真惊讶过后不免叹惋:“这般豪门贵族,又是如斯美人,奈何苦苦追寻心仪公子,那人却在花丛深处乐逍遥。也不知是哪位焚琴煮鹤的负心郎,平白误了一段良缘。”

    “......”怀慕欲言又止地瞥了她一眼,无奈低头喝茶。

    感慨作罢,怀真又笑嘻嘻地打探:“宁王殿下常爱来此听曲?你既随行在旁,可知这传闻中一掷千金的回音阁,里面究竟是何等国色天香?”

    怀慕本不欲理会这般无聊的问题,却想起傍晚入宫前听得的消息,禁不住轻叹:“殿下今夜来此非为喜好,只是有些心绪不佳。”

    怀真待要询问那宁王殿下为何心绪不佳,对面之人忽的起身朝她示意:“走罢。”

    她便也倚窗瞧了瞧,原是有人扶着宁王走出了回音阁。

    路旁早有王府车轿恭候,怀慕疾步上前欲帮助搀扶,本以为醉深的人却转瞬恢复清明,推开了身旁搀扶之人。

    傅临故作感伤地摇头:“陪殿下演了一出戏,未料竟还遭受嫌弃,当真是臣子难为。”

    宋珣拂了拂衣袖,淡然回之:“那一整壶的春日酿抵给了傅兄,想来足矣。”

    傅临表示不屑,一脸矜傲神色:“我堂堂少府寺卿还愁无酒......”后边的话在察觉有旁人在场时止住,随即瞧了瞧那张陌生脸孔,转而询问怀慕:“宁王府近来又添了仆从?”

    未及怀慕回应,扮作小厮模样的人已见机上前,素手托在宋珣的宽袖下方,含笑道:“奴婢扶殿下入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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