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芙居住在位于兰格庄园西侧的一个套房,房间视野很好,有一个宽阔漂亮的阳台。

    清晨起床,从阳台上望出去,可以眺望到远处浸润在晨曦光芒中的钟楼,钟楼周围栽满一团团锦绣堆似的花树,风声簌簌穿行在翠绿橡树间。

    那座钟楼给宁芙的感觉很怪。

    这种怪不源于任何物理现象,只在感官世界里出现,她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她。倒时差的这几天,钟楼常常出现在她纷繁复杂的梦境里,她很想过去看看。

    今天她起床的时间比之前早,冷不丁开了门,把走廊上凑在一起的几个女佣吓了一跳。不知她们是在摸鱼还是聊天,被宁芙发现以后,几个人的样子都非常紧张。

    “你们怎么了?”宁芙发问。

    佣人们只是欲盖弥彰地摇头,朝她道了一句早安便各自匆匆离开,仿佛宁芙是什么中世纪庄园里喜好虐待仆役的恶毒女主人。

    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庄园里每个人都在似有若无地回避着宁芙。

    宁芙本来就脸盲,住进来这几天愣是连一个佣人的脸都没记清楚。

    她满脸郁闷地下了楼,刚出大厅,被一声宁宁小姐叫住了,兰格庄园的管家正向她走来。

    兰格庄园的管家是个年轻男子,比双生子大不了几岁,拥有温暖的金棕色头发和真诚的金棕色眼睛,以及不带任何攻击性的温驯长相,宁芙记得这位管家叫卡恩。

    “您要去哪里?我可以为您带路。”卡恩温和地说。

    宁芙道:“我想去钟楼。”

    卡恩说:“钟楼里有正在修缮维护的区域,出于安全考虑,您不能过去。”

    “我就看一眼。”宁芙强调着伸出一根手指。

    “一眼也不行,威尔曼先生特地交代过的。”

    管家也是听从雇主的,宁芙不想让他为难,不甘心地远眺一眼可望不可即的钟楼,暗自打算找个没人知道的时间偷偷溜去。

    她上楼准备回房,忽然忆起卡恩之前对她的称呼,回身对上他的眼睛,“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叫您小姐。”卡恩彬彬有礼地微笑。

    “不对,你叫我宁宁小姐。”宁芙皱起眉。

    来到庄园的第一天,双生子是以芙洛拉为称呼来向管家和佣人们介绍她的。佣人们要么叫她宁小姐,要么叫她芙洛拉小姐,不可能会出现第三种称呼。

    ”您听错了。”卡恩的笑容没有变化。

    宁芙的眉头皱得更深,她觉得她没有听错。

    卡恩有一双真诚的眼睛,但他的真诚只面向他的雇主。

    “如果小姐没有别的吩咐,我去继续工作了。”卡恩微笑着回答完她的质问,态度礼貌地告辞,转身离开。

    宁芙搭在冰凉扶梯上的手像是攥到了一团棉花。

    她说不清是哪里不对,直觉告诉她每个地方都不对。

    不管是卡恩,还是禁止她涉足的钟楼,亦或是这几日佣人们面对她时,自认为隐秘,实际非常明显的私下讨论与窥探。

    巴洛克风格的阶梯长而华丽,旋转着延伸进黑暗尽头,她一节一节往上走,仿佛走进一座长而曲折的漆黑色大理石迷宫。

    主楼之上,等待着她的是菲尔曼和寻找蝴蝶的香水。她在德国收到的第一份礼物,香气也有令她置身迷宫的错觉。

    *

    夜幕即将降临。

    在晚餐之前进行工作汇报一直是兰格庄园管家固定不变的职责。

    当代的兰格庄园常住人员不多,也不会隔三岔五就开一场社交舞会,卡恩今天汇报的工作事项无比简单:

    除草工匠心情不佳,把草坪修剪得像个土丘;花园雏菊被恋爱脑窃取,在一声声“Ta爱我——Ta不爱我——”里四分五裂;人工湖泊当场抓获近日摧残观赏鱼的“罪犯”,凶手是只馋嘴野猫。

    书房里听取汇报的一家之主威尔曼,三言两语交代完替换除草工匠、让摘雏菊的恋爱脑把雏菊重新栽回去、把馋嘴野猫收编进厨房。最后话题终于从鸡毛蒜皮的小事里绕回到他真正在意的部分——

    “宁芙怎么样?”

    “宁小姐白天想去钟楼。”

    卡恩的话音落下,夜幕正好降临庄园,装有恒温调节系统的书房似乎一瞬间冷了下来,月亮幽幽隐藏进云海。

    “她去了吗?”威尔曼敏锐的碧绿眼睛紧盯住管家不放。

    卡恩神色忠诚地回答,“没有,我阻止了宁小姐。”

    “她会自己找机会溜过去的。”威尔曼若有所思道,他知道宁芙不是个爱听话的姑娘。

    “安排一个看门人过去,最好带条狗,她不能太早见到那幅画。”

    “好的。”卡恩应下吩咐,静待他的下文。

    下文尚未出现,空气里古典座钟的时针嘀嗒嘀嗒走过。威尔曼落在钟表盘上的视线精准捕捉到了时间正在变慢的瞬间,他感到书房里的温度又下降了一些。

    卡恩也感觉到了,他不像威尔曼那样淡定,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很不适应地扭曲了一下表情。

    威尔曼的目光瞥向窗外,云海不知何时散尽,露出天穹里新月的形状。新月是一柄苍白的镰刀,覆盖着冰冷霜华的镰刀刀尖无声贴近他的侧脸。

    “菲尔曼在哪?”他关心起他的弟弟。

    卡恩:“少爷和宁小姐在一起。”

    这一回答令威尔曼稍微安下心,一直以来他最担心的都是‘她’出现的时候,菲尔曼独自在外。‘她’有时歇斯底里,能牢牢地控制住他们的身体无法动弹,菲尔曼是他最重要的弟弟,他绝不希望他出任何意外。

    汇报完工作,卡恩离开书房,将房门合上,快速迈步向走廊,边走边抱臂咕哝,“真冷。”

    庄园里看不见的宁宁小姐,脾气似乎越来越暴躁了。

    在被卡恩合上的书房里,威尔曼独自与无端变慢的钟表作伴,恒温系统所显示的室内温度已经从舒适的25度直线跌落到了10度左右,他的感官系统正被海水似的冰凉完全覆盖。

    迷失在时间以外的吉赛尔新娘,从阴冷的迷宫尽头抵达他的身旁。

    从有记忆开始,‘她’就是双生子们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她像鬼魅一样诱发过他们所有的心理障碍。

    ‘宁宁’不是一个虚幻的存在,‘宁宁’真实地成为双生子灵魂深处共同的恐惧。

    菲尔曼在恐惧中摸索出类似迷恋,钟爱的病态感情,而威尔曼始终都在回避着‘她’,他的回避来自他掌心的那抹鲜血。

    他对婴宁没有任何记忆,兰格家上个世纪的家谱却清晰分明地阐述了婴宁真正的死因。年轻的东方美人殁于二战德国强弩之末的政变牵连,威尔曼·冯·兰格是亲手将她埋葬的人。

    威尔曼将宁芙带到这里,带到这座岑寂已久的美丽坟冢,他不清楚宁芙会遭遇什么,甚至无法保证宁芙能活下去。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利用宁芙让婴宁回来,只有婴宁回来,他跟弟弟才有可能挣脱出兰格庄园无处不在的阴影笼罩。

    他碧绿色的瞳孔紧盯住近在咫尺的空气,他知道‘她’躲在人类视网膜无法捕捉的地方,至少要困住他半个小时。

    “如果你回来了,宁芙会不会就此消失?”

    他的问候声温柔地像是在面对真正的爱人,可他那被时间隐藏起来的爱人无法给予他任何回答。脖子上看不见的力道在收紧,她是一抹囚困在岁月里的执念,这执念既想置他于死地,又不愿让他离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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