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声传来,幽幽流淌在小楼。

    西侧的小楼只有婴宁一人住着,平常除了送来一日三餐的仆人和保洁以外,没有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她循着钢琴声下楼,绕过转角的下一秒就看见了威尔曼在钢琴前调音的身影。

    那架钢琴菲尔曼之前弹奏过,之前就发现了音不准的情况,他本想日后找个时间调整,结果拖到离开都没想起来,今天阴差阳错落到威尔曼身上。

    威尔曼的注意力集中在音准上,似乎没有发现她下楼。

    婴宁的脚步像猫一样轻,即使原地退回房间,他也不一定会知道——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她迈上一节回房的楼梯,威尔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上去做什么?”

    婴宁:“……”

    “转过来。”

    她默默转了回去,一脸镇静地对上威尔曼。

    他拧好最后一颗螺丝,回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为什么上去?你很怕我吗?”

    “我不想打扰你。”

    她随口编了个理由。

    威尔曼也看得出来她在瞎编,不甚在意地朝她招手,“你过来。”

    婴宁走过去。

    靠近时,威尔曼眼尖地发现她脸上印着枕头褶皱的纹路。她起床的时候肯定没有照过镜子,这副样子看不出有任何高岭之花的魅力,威尔曼却觉得她比平常更加顺眼,更符合她二十出头的年纪。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成日里清冷忧郁,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让她在钢琴凳前坐下。

    “会弹钢琴吗?”

    “学过一些。”

    “你弹一段,我听听音律有没有调准。”

    婴宁面露难色,“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弹准。”

    她以前在学校里学过钢琴,但已经许久不碰了,音感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丢失。

    “没关系,你可以对着琴谱弹奏。”威尔曼翻开谱架上的琴谱,那一页是巴赫的曲子。

    巴赫的曲子,清淡,庄重,沉稳,难度不小,婴宁以前完全没有接触过,所幸威尔曼给她选的这支算是入门级。

    她对着琴谱摁下一个又一个陌生难懂的音符,生涩的手部动作被威尔曼尽数看在眼里。

    她弹得确实不够熟练,专心致志的态度弥补技巧上的不足,一路弹奏下来,除了速度稍慢以外找不出很大缺点。

    钢琴音是准的,她的动作也很标准,威尔曼一言不发地欣赏她的侧颜,心绪跟随琴声混乱起来。

    他想起八年前那个充斥银雾花香的雨天,她从橡树底下最后一次出现,他在琴房里弹奏的也是这支巴赫。她虚无缥缈的身影在此游荡无数次,每一次毫无征兆的出现都迷惘如同初见。

    她的第一次出现,是在一只蝴蝶死去的春天,蝴蝶翅膀上的漆黑斑点尤其像她的双眼。

    他对她曾有百般好奇,好奇她究竟是属于灵的,还是属于物质的。

    八年后的今天,答案出现了。她属于物质,是上帝投掷在他眼前的随机数点,只有主动靠近,有关她的一切才会呈现。

    幽灵姿态的她,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神情更加自由无畏;现实层面的她,柔弱纤细,来自遥远的樊笼国度,神态上总带着一抹梨花般的哀愁。

    威尔曼希望她尽可能开心一些,可他不是哄女孩的情场老手。遇见她之前,他也不曾坠入爱河。爱情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他注重现实的大脑里只占据百分之五到百分之七的部分,最多再加上百分之十对sex的认知。

    他对爱情的伟大诠释就是精神高潮和身体高潮的综合体验。

    为什么身体占比大于精神占比?

    因为威尔曼不相信柏拉图式爱情。他不是同性恋,理解不了超越□□的爱情靠什么活在成年人的世界。

    婴宁还在弹奏。

    没有发现身后威尔曼情绪渐深的眸,他的视线落上她纤细的腕,那里缠着一个蕾丝发圈。他见她的手腕戴过钻石镯子,戴过翡翠白玉,戴过金银珍珠,有时只系一条朴素红绳,发圏还是第一次见。

    底下似乎藏着什么痕迹。

    威尔曼没有错过那一闪而过的深色阴影。

    他伸手去碰,把婴宁吓了一跳,琴声终结在一个高度走样的重音符里。

    她惊愕地看着威尔曼握住她的手腕,摘下发圈,一枚尚未消褪的吻痕印在血管隐显的脉搏上,周围有一圈很淡的牙痕。

    “菲尔曼留下的?”

    他明知故问。

    庄园里除了菲尔曼不会有其他男人跟婴宁亲密。

    痕迹是菲尔曼临走前一晚在她手腕上留下的,是他的一个小小癖好。他像某种爱打标记的野兽,每次事后都要给她留下这样的一个戳记,那晚把她咬出血了。

    威尔曼清楚弟弟的秉性,他们俩的xp具有高度相似性。脉搏跟心跳是同一种旋律,弟弟喜欢咬在脉搏,哥哥更喜欢咬在……和谐与美的位置。

    威尔曼看着那圏牙印,心底不喜,一本正经道,“你需要消毒。”

    煞有其事的口吻仿佛婴宁真的沾染上了什么必死无疑的可怕病毒。

    婴宁满目无语地被他从钢琴凳上拉起,安置在沙发,看着他从客厅柜子里熟练地找出医药箱,找出其中的酒精棉签。

    他动作轻微地给她的手腕消毒,细心到涂抹完酒精还不忘轻轻吹口气——没有任何实在性的作用,婴宁的伤口皮下出血居多。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威尔曼裁下一节纱布,眉宇间透出的轻微不悦被她捕捉。等到包扎完毕,他把摘下的蕾丝发圏套回手腕恢复原样。

    婴宁收回手,摩挲着纱布粗糙的质感一言未发。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

    双生子的关系再怎么亲密,归根结底还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

    威尔曼和弟弟的关系亲近,不代表他喜欢跟弟弟混为一谈。

    他消的哪里是什么病毒,他消的是分明她脉搏中跳动的,只属于菲尔曼的成分。

    世上不存在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也不可能会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兰格庄园的两位继承人并不相同,他们自小就朝着不同的未来培养。

    弟弟需要上战场,所以被安排跟国防军待在一块。哥哥需要保住兰格,日常必须和nz高层来往。

    婴宁其实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同意让她住进庄园。她的国籍,她的身份,她的外形长相,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敏感。

    在这个越来越注重血统的国家里,她的存在也会越来越敏感,住下去很容易给庄园带来麻烦。

    威尔曼放好医药箱回到沙发,佣人恰好在这时进门,送来了今天的下午茶和茶点,托盘里满满是铁盒装着的巧克力。

    威尔曼掰开铁盒,捻起一块巧克力喂到宁芙嘴边。

    德国本土没有可可,巧克力对他们来说也是珍贵资源。

    在这个特殊时期,兰格家的巧克力多到能当下午茶点。光这一项就足以证明,威尔曼的人脉圈一定相当出色。出色的人脉圈往往意味着无可替代的价值交换。当代德国,能被认定为拥有真正价值的人事物是什么性质不言而喻。

    威尔曼不是善良单纯的人,兰格庄园也不是童话里的梦幻城堡。

    巧克力里掺了糖精,入口微苦,咬碎了能尝到甘甜。它很好吃,婴宁却嚼出了食不甘味的感觉。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没有接受第二块巧克力。

    “没想做什么。”见她不吃,威尔曼浑不在意地把巧克力丢回铁盒,从另一边挑了一块烤成兔子形状的曲奇饼干,饼干覆盖着雪色糖霜。

    “菲尔曼走了,这里以后会很冷清,你搬来主楼住吧。”

    他说着,兔子曲奇又抵到婴宁唇边。

    她仍旧不张口,倔强的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她要他正面回答。

    对视过两三秒,威尔曼主动败下阵来,把饼干喂给自己,拿手帕擦干净手。他给她倒了一杯茶。今天用的是玻璃茶具,清亮亮的玻璃杯壁倒影出他漂亮似琉璃的碧色眼眸。

    今天的下午茶是洋槐花。

    “宁芙,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威尔曼收起散漫的态度迎上她。

    “像什么?”

    “像很多年前,我在花园里遇见的一只蝴蝶。”

    他陷入那段远去多年的春日回忆。蝴蝶在草丛里濒临破碎的姿态第一次让他升起怜爱之心。

    “我当时没有救活它,现在我希望你留下。”

    在他诚恳执着的碧色凝视里,婴宁没有及时说出拒绝的话。

    洋槐花的花语是春之深爱。

    威尔曼不相信柏拉图式爱情,理解不了超越□□的爱情靠什么活在成年人的世界。可他对那只死去蝴蝶的执念,早早就超越了柏拉图的书写范围。

    *

    白楼。

    婴宁出国四个月,白楼里没有新姑娘住进来。

    之前有下人见关玉山没有吩咐,擅自做主把婴宁的东西全收了起来,当天晚上就提前结到薪水离开了。

    剩余的佣人见这情况,一下子全明白了。宁姑娘走了,但其实没走;关长官没走,但跟走了没差。

    关玉山从前置办白楼是为了婴宁,照顾她生活起居的佣人是他从家里特意挑的。她在的时候,白楼是他常住的地方,她不在了,他几天才回来一趟。上个月出了佣人私自做主的那档事,给他气得不行,索性遣散了所有人,平日里只安排定时清扫的佣人过来。

    白楼没人住,邮箱自然也没人开。

    要不是旗袍店的人把电话打到关家公馆,关玉山还真不一定能知道婴宁走之前还落下了年前订做的旗袍。

    他驱车回到白楼,一打开邮箱,哗啦啦掉下一大堆雪白函件。

    捡起几封一看,糕点铺的,水果店的,首饰行的,旗袍铺的,卖花的,卖药的,就连隔了一条街的卖菜刀的都有……全是商贩们找读书人代写的催款函。

    婴宁临走前订的东西全都没有付钱。

    关玉山的钞能力遭受一万点暴击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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