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听不见了,闻晚歌怔忡片刻慌乱地爬起来冲至门口,可院中再寻不见那道青色身影,于是回头拽着虞子珩的胳膊,急道:“小舅舅,沈思贤不记得我了,他怎么会突然就不记得我了?”

    这是头一回闻此称呼心中却未产生过多抵触的情绪,但出言安慰显然不是虞子珩所擅长之事,思忖一瞬,看了眼沈回春的袖口,道:“昔日茯苓谷弟子沉香为寻草药不幸坠崖而亡,其妻青黛几番寻死,老谷主长卿先生开解不成,为救其性命不得已给她服用了一种药,听闻青黛当时便是这般,头痛欲裂,脑中似有无数虫蚁啃咬,但清醒后却什么也不记得,连自己的亡夫也忘得一干二净。”

    既然有人知晓,沈回春也不再遮掩,看向闻晚歌道:“思贤是个死心眼儿的孩子,他既认定了你眼中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你是个好姑娘,我也并非是厌恶于你,可偏偏…偏偏你这认祖归宗的舅舅竟是地宫的杀手,即便他与我无仇无怨,也恕难接受,我总不能逼着你同他断绝关系吧,所以只能让思贤忘了你,晚歌姑娘,莫要怪我绝情,要怪便怪命吧。”

    以前也是待她极好的人,如今眼中只剩凉薄,闻晚歌闭了眼苦涩轻笑,“忘了挺好,我大仇未报,日后也没那个闲工夫去儿女情长,别耽误了他。”

    况,小舅舅杀死了沈回春的爹娘。

    以前不知道,所以沈回春突然翻脸,闻晚歌还觉得憋屈,如今知道了……

    她和沈思贤原本就不可能啊。

    沈回春闻言微微一愣,袭家堡之事多少是听说了些,自己也曾一夜之间痛失双亲,何其可怜,眼下看着这孤女心生不忍,但想起惨死的爹娘,就逼着自己狠下心来。

    “萧姑娘断了的骨头和经脉已全部续接好,能解的毒也悉数解了,但有些毒闻所未闻,又沉积许久,请恕我无能为力,不过也不妨事,你阿姐倒是个稀罕体质,那些本该致命的毒素不知为何正在被她一点点溶解吸收,所以日后当不足为虑,只是此番她耗损太大,已到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命虽救了过来,什么时候能醒就要看她的造化了,她救我一命,我也救她一命,我们之间便算是两清了,告辞。”

    说完大步往外头走,经过闻晚歌身旁时脚步一顿,犹豫片刻,才要开口却被那姑娘举起三根手指打断。

    看了眼雪中那串新留下的脚印,她一字一句说的尤为决绝,“日后若沈公子不幸与我江湖相遇,我自当做与他不熟,有违此誓,不得好死!”

    沈回春原本确实要如此叮嘱,但也没想她正儿八经立此毒誓,顿时尴尬不已,尤其是这小姑娘这般严肃地看着自己,心底一时竟觉得似做了什么亏心的事,低着头匆匆离开。

    两行脚印,一行比一行走得急。

    朝阳越过屋檐落在脸上却无甚暖意,闻晚歌倚着门框滑坐在地上,只觉得心头凄凉的紧,怪命,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命运要如此待她?

    “都说善恶报应,因果循环,小舅舅,是不是我上辈子做了太多的错事?”

    第一次心悦一个人呢,竟这般不堪回首。

    这问题实难回答,虞子珩只看了闻晚歌一眼便转过身去。

    她何错之有?

    分明是他上辈子作的恶,可最后却让一个小姑娘来背负了结果。

    “对不起。”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乍听这三个字,原本垂头丧气,自怨自艾的人突地瞪圆了眼睛,卷翘的睫毛眨了眨,拍拍屁股站起身,看稀奇似的绕着虞子珩整整转了三圈,欣慰道:“小舅舅,你真的是越来越有人味儿了,你看你都学会道歉了!”

    眼中满是兴奋的光,就好像方才那个失魂落魄的人不是她一般。

    虞子珩好不容易才生出的那点愧疚之感尽数憋在了胸口,皱着眉看了闻晚歌半晌儿无言以对,只好抬脚朝萧翎走去,在床侧坐下,拉出她的手腕两指搭于脉间运起内力。

    闻晚歌见状忙走上前去,“怎么样,怎么样?是否如沈回春所言,我阿姐已无甚大碍啦?”

    片刻过后,虞子珩收回内力,将萧翎的胳膊重新塞回棉被中,简洁道:“性命无虞,调理些时日当恢复如初。”

    “那太好了!”闻晚歌又往前一步,凑近了盯着萧翎的脸看了又看,许久惊奇道:“据我阿姐所说那时她已三十多岁了,可看起来跟二十出头的姑娘也一般无二呢!”

    是啊,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虞子珩终日严肃的神情一点点温和下来。

    逃亡路上初见萧翎时她便是这般模样,后来也曾问过,那时她正受噬心蛊折磨,他守在一旁却束手无策,只得找些话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便问她说:“师父,徒弟来这无尽崖已五年有余,许多人都变老了,为何你一点都没变?”

    彼时萧翎蜷缩在床上,浑身直冒冷汗,闻言竟咧嘴笑起来,好像一下不那么难受了,挣扎着坐起身,颇有几分得意地回答说:“这一身毒虽叫老子生不如死,老子却也因此比常人老的慢!”

    此后七年她相貌上的变化也微乎其微,为此虞子珩时常苦恼,师父不会老,可他会,若干年后师父仍是个小姑娘,自己却一头银发,满脸皱纹,丑陋无比,岂不难堪?

    这问题困扰了他好些年,却没料到最后竟没来得及变老。

    沉默良久,虞子珩长吸一口气,努力在唇角拉出弧度,“你不是总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不归涯被围攻之前那几日,恐以后再没机会开口便想要告诉你,只是好不容易才凑够了勇气,却被你一把如梦如醉送去了域外,后来竟当真再没有机会开口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那一世,他日日夜夜都在后悔,每次睁眼皆是被惊醒,都要环顾四周,天知道他有多希望那可怕的梦魇当真只是一场梦魇,醒来自己仍置身往日的不归涯,但时间终归无法倒流。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带着那辈子的记忆去投胎转世,后头的漫漫岁月,何其难捱。

    “如今我也实在等够了,待你醒来我就告诉你,可好?”

    他语气轻且低沉,不似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

    也就对阿姐有几分温情!

    闻晚歌忍不住翻了好几个白眼,但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得了了,抬指掩着嘴巴,几乎要惊掉了下巴。

    *

    沈回春一句“看她的造化”,萧翎躺了好些天都未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一开始的时候闻晚歌每天都焦躁不安,守在床旁哭哭啼啼,不停地问“阿姐,你为何还不醒”,“阿姐,你究竟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虞子珩实在忍无可忍,十分凶神恶煞地把人拎去外头,摸出一根银针警告说:阿翎在这世间飘荡了一千年,后来又东奔西顾,终日忙碌,定是累极了,眼下她想多睡些时日,那便由她去,你若再吵个不停,我便扎哑了你!

    闻晚歌当真安静了下来,倒不是被威胁了心中恐惧,而是因为小舅舅的淡定,回到袭家堡后他便整日忙的不着家。

    辰州进入四月,雨水繁多,也就天气放晴时虞子珩才会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但顶多只是在萧翎身边呆上一刻钟的时间就又背着悲鸣刀匆匆出门去了。

    萧翎始终未醒,他却丝毫不见担忧。

    慢慢的,闻晚歌也安下心来,反正阿姐一定能醒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日同往常一样,用过早饭,陪萧翎说了一会子话,闻晚歌便开始练剑,虞子珩留给她好些剑谱,偶尔得空也会亲自指点一二,这段时间她的剑法可谓突飞猛进。

    五月的辰州天气尚不那么热,但一个时辰下来也是大汗淋漓,稍事歇息,又回房收拾一番,出门就见木辞朝端着碗碟从东厢走出来,气哼哼步入院中,将手中的托盘重重地搁在石桌上。

    闻晚歌蹙了蹙眉走将过去,“他还是不肯吃?”

    垂眸看了看早已凉透了的粥和小菜,木辞朝无奈道:“那臭小子摆明了是想饿死自己,好言难劝要死的鬼,小爷我还不伺候了,谁爱管谁去管!”

    说完抬脚出了院子。

    三天了,滴水未进,这般下去便真的该去做鬼了,可他是四叔拼上半条命才救回来的,闻晚歌往东厢看了眼,大步过去踹开了门。

    床上的少年面颊凹陷,没点血色,躺着一动不动,看起来跟死了也无甚差别。

    唤了他几声等不来回应,闻晚歌耐性全无,端起一旁的铜盆就往床上泼去。

    无故被浇了一脸的水,那死气沉沉的少年终于睁开了眼,但也仅仅只是睁开了一下而已,连眼珠都不曾转动便又闭上了。

    闻晚歌的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掀开湿淋淋的被子,将床上的人拽了起来,然而这少年却并不挣扎,任由对方把自己推倒在地上,不受控制地滚了一圈后,又同死人般动也不动了。

    愣了好一会儿,闻晚歌被气得笑了,但下一瞬彻底寒了脸,指着地上的少年就差破口大骂,“你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可怜之人?两个月前我外公,我爹娘都还好好的活着,他们疼我入骨,家里的师兄、师姐也都待我如亲妹妹一般,我一直觉得我闻晚歌是这世上最幸运、最幸福的人,可就在一夜之间,他们所有人皆死于非命,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其实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就要活不下去了,可我若不活下去,谁替他们报仇雪恨呢?!”

    闻晚歌顿了顿,闭着眼收拾好心底的悲切,又道:“我不认识你,所以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你铁了心求死我也不会拦着,只是,还烦请你出去死,死远一点,至少别死在我袭家堡,这里已经死了太多人,我不希望又多一个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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