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走了。” 柳如诲捋捋谭苘耳边碎发,轻声道。

    谭苘瑟缩低头,声音微不可闻:“周妈呢?”

    柳如诲漫不经心道:“方才碰见她去拿吃食,估摸着快回了。”

    谭苘轻咬下唇,悄悄抬眼,正对上柳如诲戏谑的目光。

    二人双目相对,渐渐地,柳如诲目光火热了起来,他抱着谭苘,转身大步走向墙边床榻,双手一松,将人扔在榻上。

    身下的床榻冰冷坚硬,即使被褥铺于身下,柔软却也单薄无比。

    谭苘娇弱无助地缩在床头,粉色的小团子瘫在灰色的被褥上,一双杏眼泪光涟涟地看着床边的男人,我见犹怜。

    柳如诲看了眼窗外,走到墙边取下挂在墙上的戒鞭,转身阴阴地看着她。

    外头暗了些,屋内烛光倒映着身影,笼罩在床上的人儿,高大的男人站在床边,抬手挥起鞭子。

    高燃起的烛台无征兆地爆出一团火星,噼啪一声,烛火因此摇曳闪烁了几下,明晃晃地照亮整个屋子。

    二人忽然相视一笑。

    谭苘直直盯着眼前的男人,眨眨眼。

    柳如诲眉毛一挑,一鞭子晃过她的身上,抽在被褥上。

    谭苘“哎哟”一声,娇生生,仿佛挨得极疼。

    鞭子却并未停止,声音沉闷,一下接一下,听的院外耳朵一阵发怵。

    柳如诲又抽了好几鞭,有些累了,戒鞭一扔,挥灭了烛光,翻身上榻,两人挨着近,这般距离,都能感受到对方起伏的鼻息。

    谭苘耳根子有点微红,声似蚊呐:“还在吗?”

    柳如诲声音也极小:“在的。”

    他又挨近了些,两人鼻尖几乎碰在一起,柳如诲清楚地瞧见小姑娘逐渐染红的面颊,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眼前的脸庞如人偶般,黝黑的双眼还噙着眼泪,柳如诲伸手拨开对方一缕遮眼的发丝,谭苘迅速后挪了几分,瞪了他一眼,有些难以启齿道:“今日也要继续吗?”

    柳如诲收回手,轻笑道:“你说呢。”

    谭苘嘴角一撇,张口欲言,又收了回去,看了眼窗外,索性眼睛一闭,豁出小脸,咿咿呀呀,叫的好不快哉。

    瞧见这违和的模样,柳如诲侧卧在旁,黑发慵懒地垂在床榻,他伸出一只手,撑着半边头颅,配合着嘴里时不时来两声低哼,腿稍稍用力,压着床,吱呀吱呀乱响。

    两个人你叫一声,我哼一声,跟唱戏样的,折腾到半夜,月光透过木窗上的花雕缝隙洒进来,一格一格洒落到灰蒙蒙的被褥上。

    谭苘叫的有些累了,喉咙也疼,见身旁人早已没了声响,索性嘴巴一闭,抱着被褥转个身,准备睡了。

    忽想起一事,又翻了回去,朝着那张闭目养神的脸,哑着声问道:“少爷怎么样了?”

    安静了一会,就在谭苘以为这人真的睡着了,正打算再次翻身回去,只见柳如诲闭着眼,不紧不慢道:“送走了,活蹦乱跳,生龙活虎,走之前就差没把地牢拆了。”

    谭苘:“真的?”

    柳如诲:“假的。”

    柳如诲抬手接过对面一脚,睁开一只眼慢悠悠道:“急什么,自王师爷将他医治醒后便开始闹绝食,问什么都不吭声,今日出寨门就靠一口气吊着,虚得很。”

    谭苘使劲抽回腿,整个人缩回被褥,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你和他通通气,要他在外头好好养身子,莫要担心我。”

    柳如诲:“大哥和二哥跟你说这话,你理吗?”

    谭苘:“理。”

    柳如诲睁开另一只眼,斜眼瞥着身边人。

    谭苘缩得更里,眼睛快遮没了,小声道:“他们好凶,我怕被刀捅。”

    被子鼓起一个大包,怂的似个土拨鼠。

    柳如诲拍拍那小山丘,劝慰道:“放心,我自是开导过他,可你家少爷任性的很,我前些日子刚进地牢,还没说两句,忽然来了劲,不像是几天没进食的人,张牙舞爪的模样恨不得撕了我。”

    被褥下的人闷声问道:“你说了什么?”

    柳如诲:“我说你那丫鬟姿色不错,待我玩腻了,便卖了放她自由。”

    谭苘:“……”

    柳如诲想了想:“我今日也是这般说的。”

    谭苘:“……”

    屋子里许久没了声响,被褥里的人不出气,外头的人也不吭声,静得让人心平气和。

    月光依然柔美,泛着金色,而榻上却有一双眼睛泛着幽光,沉着如水,神色淡然。

    男子清隽的的身姿懒洋洋地半坐起身,身旁人依旧没有反应,大致是睡着了,他的目光淡淡扫过窗外,唇色淡淡,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在月光下有几分妖异。

    今夜月明如水,门外地上放着一碟白面馍馍,在月色的浸润下,蒙上一层朦胧白纱。

    ·

    翌日,天未亮,柳如诲便将谭苘推醒。

    谭苘睡眼忪惺,瞧了眼窗外,黑乎乎一片,满头雾水,不知当下什么时辰。

    柳如诲换了身浅绿长袍,头发以竹簪束起,腰边别了把有题诗的金边小扇,若无其事地站在床榻边,看上去斯文又儒雅。

    柳如诲道:“卯时三刻,整理一下,辰时会有新人来守着你。”

    谭苘闻言直起身子,揉揉眼睛,又使劲摇了摇头,才逐渐清醒过来。

    她想下榻,忽觉有些不对,挽起袖口,又摸摸脖子,手往里衣一伸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铜镜。

    铜镜里的人,头发微乱,两眼失神,和昨日一般憔悴,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只是脖子上的红色淡了些许,白皙的脖颈凸显光滑。

    这本是好事,谭苘却皱起眉头,她把铜镜塞了回去,抬头见这个男人在她起身便一直看着她,毫不知避讳:“需要帮忙吗?”

    这话说的轻佻,眼睛直盯谭苘脖颈。

    出乎意料,谭苘爽快点头道:“要。”

    言罢复而往榻上一躺,闭着眼睛抿着嘴,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柳如诲眉毛一挑,有些意外,倒也不客气,翻身上榻,双手撑着谭苘两肩旁,隔空覆在了她身上。

    挨着近了才发现,这小姑娘看似豁出去了,实际紧闭双眼,睫毛微微颤抖,还是紧张的很。

    柳如诲鼻尖蹭了下侧颈,戏弄般轻轻舔舐了下,谭苘狠狠一抖,忍住想打人的冲动,咬牙道:“越狠越好。”

    柳如诲眯起眼睛,手嘴并用,几乎是撕咬起来,胳膊上刚结痂的伤口被再次抓破,从破碎的衣袖间显现出来。

    谭苘咬着嘴唇,忍着疼,小脸一片惨白。

    直到外露的地方一片惨烈,柳如诲缓缓起身,理了理有些褶皱的长袍,又是一副谦谦公子模样,双目清明瞧着榻上人:“今儿怎么不自残了?”

    谭苘睁开眼,长吁了一口气,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苦笑道:“我瞧着匪首不太好糊弄,对你也并非十分信任,不弄得逼真些,见面容易露馅。”

    柳如诲道:“我来的晚,老二与匪首相识早,自是较我信任些。”

    他忽然发现什么,又弯下腰,紧盯谭苘的手臂:“这伤口好的有些快啊。”

    方才的力道他清楚,旧伤加新伤,应当更深才对。

    谭苘撑起身子,靠在榻边,杏眼瞪向弯腰瞧她的人,直到这人转身,她才脱下破烂外衣,边扯边道:“我对自己下不了重手,自小伤口好得又快,现在可好,瞧我这脸色,任谁瞧都是个小可怜。”

    小可怜再次摸出铜镜,摸摸小脸,嘴角轻撇,自怨自艾了好一会。

    “别看了,我咬的挺狠,应付两天够了。”柳如诲后背似长了眼睛,又叨叨两句。

    他看了眼窗外,天已蒙蒙亮,在屋内走了半圈,不知从哪摸出一件暗绿衣袍,往后一抛,准确落在榻上,催促道:“快些,我来教你几个春归阁姑娘接客后的凄惨模样。”

    谭苘捡起袍子,下榻披上,那袍子在她身上明显过于宽大了,一小半的衣摆都垂在了地上,几乎是被她拖着走。

    柳如诲指导了一遍,又给谭苘纠正了一遍。

    谭苘一改昨日脸红害羞的模样,极为认真,几下便有模有样。

    那眼神,那表情,那神态。

    春归阁的老鸨见了都想哭。

    柳如诲不禁赞叹。

    学的真快。

    这反应,这速度,这悟性。

    不做暗卫可惜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多此一举,或许毋需教,小姑娘本身就会。

    肯学,学的却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般年纪富贵人家的姑娘,大多深处闺房,要么习琴棋书画,要么习刺绣女红,温柔如水,知书达理。

    之前换别家脸皮薄,被俘那晚见阵仗定会怛然失色、面红耳赤,更有甚者当场昏厥。

    可这家伙,看似惊慌,缩在床头,待他点破身份,当即了然,无甚疑问立即服从。

    他问:“会哼哼吗?会惨叫吗?”

    她点点头,接着便开始惨叫连连。

    叫的还挺有节奏。

    饶是南越十八暗卫之一,见多识广的柳如诲都不禁侧目。

    许久没回都城,却不知如今都城的姑娘懂得这般多。

    若不是身处同间屋,他都要信了。

    转念一想,倒也在意料之中。

    若非自幼聪慧,与众不同,又怎会被南越天师收养,赋予族姓,花下一禾生,单名一禾字。

    乌禾已然坐回榻上,歪着小脑袋,瞧着背手而立的人道:“在想什么?”

    柳如诲道:“我在想,老天师平日里都传授些什么?”

    乌禾听出话外音,轻咳一声:“莫要多想,皆是自学。”

    “自学?”柳如诲笑了,两眼弯弯,“小天师倒是经验丰富。”

    乌禾懒搭理,她托着腮摞着脚,趁着间隙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事,顺带缕缕思绪,余光瞥见柳如诲还杵在原地瞧着自己。

    这厮笑得别有深意,眉眼间透着一丝了然,渐渐的,那眼神逐渐变得同情,虽含着笑,但神色悲悯,仿佛脑补出一场拐卖幼童逼良为娼的悲惨身世。

    乌禾眼角一抽,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下,“你又多想了。”

    柳如诲反问:“我多想什么了?”

    乌禾咬牙:“我如何知晓?方才还催我快些?现在反倒不急了?”

    柳如诲道:“当下收到消息,山脚下有寨中匪寇和漕帮起了冲突,打起来了。”

    乌禾顿生警惕:“何时来报的?人在何处?我为何不曾察觉?”

    柳如诲抬手,竖起二指,指尖不知何时夹着一薄纸:“方才在你回忆儿时经历时,从门缝掉进来的。”

    乌禾:“……”

    乌禾:“为何不直接出声传话?”

    柳如诲缓缓弯起指骨,纸条在指尖缩成一团,力道轻柔,虽是笑着,声音却参杂着凉意:“寨中人皆知我阴狠,想必是不敢出声扰我休憩,偷偷递了条子进来。”

    乌禾悄悄抱住双膝,黑发散落,盖住瘦弱的背脊。

    柳如诲随手将纸团抛在她膝上,“不必担忧,他进院子时你已闭了嘴,并未听见我们的交谈。”

    他走到侧边靠东墙面西而坐,面前是一张长条书案。

    左侧临南窗,右侧一书箱,箱子里除书外,另有一方砚一管笔摆在书案上,样式古朴,芳华内敛,同匪寨气质大相径庭。

    “那看管婆子暂且也没空过来,寨中有规矩,两方开斗,女俘不许出屋。”

    乌禾拈起纸团展开,看完问道:“匪寨外斗,你个当三寨主不用去帮忙吗?”

    柳如诲抽出折扇,缓缓把折扇展开,铺在书案,左手磨墨,右手执笔,一时屋内墨香四溢:“打架之事皆由老二主张,我只担待后方谋略。”

    乌禾深吸一口气,既是时辰宽裕,为以证清白,开始回忆。

    “你可记得四年前怡景宫有位上吊的宫女?”

    “不记得。”柳如诲闻言眼未抬,只道是专心写字。

    四年前他在外边执行暗哨,并不在宫内。

    况且上吊的宫女年年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乌禾:“最开始是两个三殿下偏殿内的值守太监发现了一个吊死的宫女,听闻那个宫女是怡景宫的。”

    柳如诲:“三殿下的偏殿可高得很。”

    乌禾:“正是,发现时那宫女正吊在殿内大梁之上,离地足有七尺,披头散发,舌头伸的老长,虽说死的离奇,但因为是个宫女,也没太当回事。”

    乌禾继续道:“可不知从何时起,宫内有人将此事说成怡景宫闹鬼,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当时杖毙了十几个奴才,可这件事反而愈演愈烈,几日后更是连宁妃都说亲眼见了鬼。”

    “宁妃?”柳如诲笔下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嗤笑一声: “后宫便是如此,做了亏心事便推在鬼身上,鬼招谁惹谁了。”

    乌禾连声附和:“是啊,鬼招谁惹谁了!”

    这义愤填膺的。

    柳如诲嘴角轻勾,正想问这与你何干,转念恍然,笔下的墨晕出一小点。

    他大致都忘了,南越天师还有镇魔驱鬼的功效。

    果然,那头接着说道:“那日圣上宣了天师镇守怡景宫,做法驱鬼,恰巧师傅身感不适,便由我代师傅镇守怡景宫。”

    柳如诲道:“四年前你才九岁吧?老天师对你倒是信任。”

    “信个......”乌禾脱口而出,话到嘴边,乌禾硬生生地把两字咽下去。她接着说道:“圣上当晚翻了宁妃的牌子。”

    哦。

    柳如诲懂了。

    他忽然怜悯地看着她。

    只见榻上小姑娘眼神漠然,似一个没有感情殿前玉柱,“那夜,我便在外头听了整整一晚。”

    柳如诲:“……”

    柳如诲:“苦了你。”

    南越帝王人到中年,血气方刚,宁妃又是近些年最为宠爱的妃子。

    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真是一刻都不得消停。

    他脑海中呈现一副景象。

    朱门红烛,一墙之隔,里头是春色撩人,外头寒风萧瑟,院落中央,阴阳交汇,一瘦小的身影扛着比自个高上许多的幡旗,一脸悲壮,屹立其中。

    竟有些风萧萧兮之感。

    柳如诲想笑,还是忍住了。

    心下不禁有些懊悔,当年为何不早些完成任务,回宫中瞧瞧这有趣的一幕。

    这时,一声炮仗自南边响起,紧接着劈里啪啦一串天女散花,点亮了整个山坳,也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院子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在高呼三寨主的名字。

    柳如诲看了窗外一眼,放下笔,起身道:“是寨外信号,看样子和漕帮打的激烈,你好生休息,莫要乱走,我去瞧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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