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速很快,乡间的静谧漆黑与城市的五光十色交叉出现,玻璃上映照出祈旸苍白疲惫的面容。

    刚过凌晨。

    车厢里只寥寥几人。

    从程霁匆忙接到电话到接上祈旸赶来高铁站,她都一言不发,此时正靠着座椅闭目养神。

    轰隆——

    一道雷声惊醒了祈旸。

    她半睁开眼,看见程霁正弯腰帮她整理潮湿的裤腿,然后把围巾掖严实,不让一丝冷空气有钻入衣领的机会。

    “谢谢。”祈旸抬眼对他道。

    程霁朝她一笑,递给她张纸巾:“擦擦头发。”

    祈旸接过,嘴角扯出个难言的笑:“没想到最后还是坐了高铁。”

    程霁长腿支在桌板下面,安静地侧头看她:“快而且舒服,节省了时间就等于节省金钱了。”

    他不知道提前出发的原因,但对于祈旸,他不想再错过任何一次。

    雨没有停,雨点仍旧密密麻麻地往下打,像是在喋喋不休说着什么,窗上不断有水珠汇聚流下,很快又有新的扑上来。祈旸的心里好像也下着雨,一场连绵如蛛丝的雨。

    “算算时间,你走后的第十六天,我才从温港回到籁沉。”祈旸久违地打开了这段记忆。

    程霁心脏紧着,期待她主动跟自己说出这些的同时也担心会撕开她的伤疤:“要是不想,我们就不说。”

    祈旸摇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车顶:“从小我就笨,让自己活得特别累。我努力听话懂事,想成为所谓别人家的孩子,我想是不是这样,我就能成为爸妈的骄傲,他们也许就会回来多看看我。可当我满心欢喜地打电话告诉我爸我数学考了九十九分的时候,他却很凶很大声地指责我为什么没有考一百分,为什么还沾沾自喜骄傲自大。这时候,外婆会安慰我,说九十五分以上就可以四舍五入,那就是一百分。”

    “当时总有人问我,你是喜欢爸爸多一点还是妈妈多一点,喜欢外公外婆多一点还是奶奶多一点。我爸和奶奶嫌弃我是女孩,我能感觉到,但我还是奢求自己的话能影响到他们,所以每次我的回答都是,我喜欢所有人,是一样的喜欢。”

    祈旸缓慢眨了下眼,继续道:“三年级暑假的一天,我妈突然打电话问我,是喜欢爸爸多还是喜欢妈妈多,问我更愿意和谁在一起。我太熟悉这个问题了,所以我把它的性质当作和别的问题一样看待,我回答,我喜欢他们一样多,我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我后来才知道,我爸赌博很久了,那天她拦着他再去赌,被他打得很重,这个电话是她鼓足勇气才问我的。”

    “因为我的回答,我妈没能下定决心离婚。后来小学毕业,我去了温港,终于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一个多月。没我想象的开心,因为我爸总是发脾气,对我也对我妈。但他说要把我的学籍迁去温港,那里教育条件好,还要在那里买房,我当时真的特别高兴,觉得他虽然凶但还是爱我的,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祈旸说到这里突然哽咽,她微微扬起脸庞,眼眶泛着湿意。一股温热顺着手背扩散,对上程霁心疼的眼神,她扯了个笑,低头继续说:

    “我外公他个子高,幽默风趣,爱喝蒲公英茶爱吃炒米。从我出生他就有糖尿病,到后期眼睛渐渐看不见了,我就是他的小眼睛,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要什么或想买什么,就会高高地喊一声‘旸旸’,我一听见就会大声回答他‘哎,来喽’,这样他就可以安心在原地等着我。如果我要去温港读书,就意味着以后很少回籁沉,外公知道这个消息后,病情很快恶化了……”

    从满月开始,祈旸就生活在他们身边,两位老人对她宠爱有加。

    她机灵可爱,挑着父母的优点长,街坊邻居没有一个不喜欢她,见到了,都夸她既聪明又懂事,成绩好还懂礼貌,从不让人多操心费神。

    外公视力不好,但总还是愿意带着祈旸在巷子附近玩,外婆嘴上骂他乱来,可还是会小心搀扶着他。他们仨干什么都是在一起,一起消食散步,一起去市中心逛街,一起买好吃的,一起去医院复查。

    祈旸的外公没撑过那个夏天,他们赶回去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在葬礼上,武芳的大女儿,也就是祈旸的大姨,她哭到崩溃,指着祈旸大喊:“如果不是你,你外公就不会死!如果不是你,我就不会没有爸爸!他就是因为太想你,就是因为他最疼你!”

    葬礼结束后,大姨不休不止地指责祈旸一家。骂黄俪不听劝阻,嫁给了一个人渣,骂祈旸白眼狼不懂感恩,长大了就想飞出去,害死了自己的外公。

    也是差不多那段时间,祈莫云赔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被发现了出轨,黄俪自此性情大变,终于决定离婚。一开始她甚至不想要祈旸的抚养权,觉得是因为她当初的话才害她平白多遭受了许多暴力和侮辱,后来祈旸还是跟了她,但黄俪变得暴躁易怒,一年后和林守德二婚组建了家庭。

    那时候,祈旸根本没有一点缓冲时间,就被迫接受了血淋淋的现实,连武芳对她的态度也开始变得恶劣,不愿意再看见她。

    祈旸回忆自己孤立无援时的自救:“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去找你很多次,但你家空了,后来听邻居说才知道你出国了。”

    当时,她真的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放弃了。

    程霁握住她的手收紧,祈旸抬眼才发现他唇线抿直,眼尾染上了很深的红。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大颗的跑出来,没入围巾里。

    “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在怪你,怪你出国没有告诉我,怪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突然消失。直到前几天,外婆说你等了我好久,是我没赶回来。对不起,程霁,我错怪你了……”

    祈旸视线模糊,有点语无伦次了:“我突然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继父,他喝了酒说要亲我……我想跑,我想逃走。”

    程霁一把抱住祈旸,脸埋在她肩膀,手臂控制不住力度地收紧。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不停地道歉。

    心脏像被生生扯开一道口子。

    王博旦的奶奶只知道祈旸外公去世,父母离婚,母亲改嫁。

    她自己亲口叙述的,比王奶奶说的还要让他痛上千万倍。

    他出国前就已情窦初开,认清自己对祈旸是喜欢,而不是哥哥对妹妹的照顾。

    十年,十年里他没有一天不想她。

    等高中毕业,他终于有能力可以回来找她,却次次落空一无所获。

    原本以为她完成了小时候的心愿,终于和父母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没想到……

    他哑着嗓子哭,反反复复只说那一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围巾被打湿一片,祈旸轻轻拍着他头发安抚:“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己没赶上。”

    两人抱了许久,脸上都是泪痕。

    祈旸苦笑:“你怎么比我哭得还厉害。”

    程霁捂住眼睛,有泪从手指间流出来,声音嘶哑:“我心疼你。”

    祈旸擦干脸,忽然有种苦尽甘来的喜悦,“这个新年我特别好运,外婆肯让我回去,我又重新见到你,以后也可以不用再回那个所谓的家,这些都是好事。”

    她捧起程霁的脸,帮他抹去泪,认真地说:“所有的好事都发生在遇见你之后,所以你是我的救星。”

    “真的吗。”程霁握住她的手。

    祈旸点头:“真的。”

    心头的郁结解开,她笑说:“外婆说得对,长嘴巴就是要说的,说出来果然舒服多了。”

    祈旸看着他的眼睛,澄澈干净,那里全是自己,“所以程霁,知道了这些,你还想和我在一起吗?”

    也许,还不止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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