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家韩氏花炮坊闭店后,总厂遴选出来的姑娘去往各地,按照严凝要求的,购回市面上能见到的所有打着韩氏标签的花炮。

    多多踩在高脚凳上,松开珠帘,顾蔷在底下,仰头左一句高了,又一句低了的指着。引得路人侧目围观,指指点点。

    有拄拐大娘颤巍巍上前问:“姑娘们,这生意是不做了吗?”

    顾蔷连忙摆手,头摇的拨浪鼓似的:“可不是的,奶奶,我们这是改装潢呢,改好了重开门的。”

    “哦?”大娘应着,却满脸将信将疑。

    各店拆解后,确认假货的,统计出可供辨认的造假仿冒之处。姑娘们心思细腻,又手脚麻利,四五天收购拆解了上千斤的花炮。

    发觉这假,造的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既有粗暴的,完全不像,打个标就说是韩氏的,也有精工细作的,连内芯印痕都模仿的。

    阳光虽已略带煦暖,仍遮不住寒意。婆娑的风兀自拨弄着满地的枯叶。十几岁的睡意袭来是无法抵挡的,从早起就四处收麦花炮的顾蔷。

    伏在高柜台后面,没来由地打起了瞌睡。

    “你是说,那银子不是你的?”母亲的声音兀自拔高,尖锐地刺痛顾蔷的耳朵,将她从睡梦中执拗地拉起来,一时还难以爬起来,伏在案上默默听着。

    “我哪有那么多钱啊,”是洛风的声音,接着是桌椅响动,“你也知道,我哪有那么多钱啊。”洛风低三下四地恳求道,接着声音猛然拔高,质问道。

    “我就是个实成汉子,没那么多弯弯绕,挣不来钱,你嫌弃我了不成?”

    被他拿话一惊,顾蔷醒了盹儿,悄咪咪透过柜台瞅了一眼,两人全然不知道这屋里有人。椅子上坐着的顾嫂,已经服了软,扯着洛风的袖子,讷讷道:“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还得是婆娘体谅我,”洛风蹲在她身前,双手搭放在她膝盖上,讨好似地说着软话,声音里带了几分可怜,“谁说的半路夫妻莫得真感情的?”

    “我不是嫌你没有钱,”顾嫂揉着他的头发,“你若不说那是你的钱,我也就不说要你拿的,毕竟这些钱,我也是拿的出来的。现在人家掌柜都按这五百两,给咱分了份子了。

    若是那不三不四的人的钱,花炮坊的份子落在外人手里头,那我将来怎么面对人家掌柜姑娘啊。”

    “瞧你说的,我怎么会交际不三不四的人呢?”洛风眼珠一转,单咧一侧嘴笑,凑近顾嫂说了两句。

    “啊,是,是王爷?”顾嫂浑身打颤,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洛风得意地攥着她的手,跟她挤眉弄眼地吹嘘道,“那可不,这都是宁王爷器重我,托我打理的银子。如今咱们给了严姑娘救急,花炮坊发达了,王爷的钱又能翻番,一举两得!”

    “还是你厉害,”顾嫂抿嘴甜笑道,“疼人又能干,哪家的女人这么有福气,跟了你的?”

    洛风打横抱起顾嫂,转了一圈,“还不都是我的好婆娘,慧眼识珠?”说着抱着顾嫂去了后院。顾蔷从柜台后坐直身子,兜头凉水般泼的清醒,冻得寒凉。

    是宁王爷的银子?顾蔷感到一股冷气直冲头顶,宁王爷,不就是之前骗自己,又欺负过严姐姐的那个衣冠禽兽?这洛风也果然不是善类,母亲不知道宁王爷和严姐姐的挂噶。

    才会这么欣喜,他两头卖好,吃着严姐姐的照顾,转手就算计出卖她。母亲也是傻子,没得男人过不了生活,怎么被这么个混子蒙骗?

    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提醒严凝,还是敲碎母亲美梦。

    花炮坊在青阳的后舍里,瓦檐低小,墨顶皂墙,乌黑门面黄铜环。走推门并无屏风,一览无余。靠墙一溜圈椅,正对面紫檀八仙八宝纹顶竖柜,正当中放着黑漆彭牙四方桌。

    桌上堆满各色册子,围拢桌子放着四张乌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满眼红血丝的严凝坐一张,旁边两张也高高堆着册子。

    一连五天折腾下来,翻看着案头堆积的册子,严凝原本清醒的思路,逐渐迷糊起来。

    这风波背后不是某个人在捣鬼?严凝心里小鼓直敲,带了几分惆怅。原以为定是某个红了眼蒙了心的同行,躲在暗处害人。可这造假的方式,千姿百态,又不像是一个人所为。

    我是什么时候,惹上这么多人的?严凝辗转反侧,思虑再三,却一点头绪都无。这种敌在暗,自己在明的滋味着实不好过。许是熬了太久,不知不觉伏案睡着了。

    “严姐姐?”顾蔷推醒严凝,焦急地喊,“你快醒醒,大事不好啦!”

    “唔,”严凝揉着惺忪的睡眼,哑着声线问,“小蔷啊,几时回来的。”

    ‘啪’顾蔷把一摞造假的记录册子摔在严凝面前,愤愤地拉开椅子,自顾自坐下,珠翠落盘地接连不断说着:“我到了又一会儿了,到处都不找不见你,厂里也没人,

    好容易碰到个姐姐,也说不清楚你在哪儿,倒是知道马姐姐在集市

    上。我问的渴了,自己来找水喝,才逮着你搁这儿偷懒。出大事儿啦,你怎么还睡得着的?”

    “小蔷,”严凝掌根敲敲额头,打着哈欠翻开本子,“出什么大事,人也要睡觉的。”

    ‘啪’,顾蔷摁住本子,把脸伸到严凝面前,大喊,声音震得严凝有些耳鸣,“我妈让那个老混子给花炮坊的钱,不是老混子的啊。”

    洛风?钱不是他的?严凝微微一怔,倒没有太惊讶,洛风这种整天不务正业,老大人了还打家劫舍的老油子,有钱才奇怪:“嗯,我也觉得不是。”

    “你猜是谁的?”顾蔷走到椅子后面,双臂交叠在椅背上,下巴抵着手臂,眨巴着长睫毛,说道,“就是那个冒充你恩人,被马姐拿巴豆赶走的那个王爷的。

    那老混子是从王爷那儿拿来的钱,给的严姐姐你,买的股份。”

    花炮坊的股份卖给了洛风,洛风的钱是云天晓给的,那不就是卖给了云天晓?严凝心跳如鼓,急促有力。手心冰凉,颤抖不止,仿佛被冰冷的恐惧所笼罩。

    脸上笑容瞬间凝固,颤声问:“小蔷你从哪儿知道的?”

    “我偷听到他跟我娘坦白的,”顾蔷圆脸一歪,笑眼弯弯,“赶紧过来告诉你。”

    “你做的好,”严凝深吸几口气,强自镇定,敛眸沉声道,“我会处理这事,你先回去,万不要给人知道,是你知道的这事。”

    “嗯。”

    树影摇晃,如鬼魅般狂舞,风吹残枝声阵阵传来,遥遥听见枭桀桀怪叫声,在暗夜中毛骨悚然。佳纾晚上回来,来不及看孩子,紧锁眉头,脚步不停,急匆匆跑来,告诉严凝,“出事儿啦。”

    入冬以来倒霉事一桩接一桩,严凝却显得冷静了不少,起身给佳纾倒了晚热茶,“喝了暖暖身子,天塌不下来,坐着慢慢说。”

    “集市上都在传言,咱们关店是因为花炮质量不好,伤了人,惹上了官司,只能关店,要倒闭了呢!”佳纾捧着热碗,吞吐着云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人们有这个顾虑,”严凝给自己也满了一盏,温言道,“倒也正常,过两天重开业,流言自会消散。”

    “吓,哪有掌柜的你说的那样轻巧,”佳纾猛地把茶碗墩在桌上,交叠双臂超前探出身子,惟妙惟肖地模仿:

    “就是那个从乡下搬来的花炮坊,一来就出事儿了,做的那炮仗,吓,伤人塌屋的,谁敢买,自己家里不要命,四邻八舍的不害怕?”

    “可不是,他们因着东西做的不行,生意都做不下去了。听我嫁到临县的小姑说,不光咱们,她们那边的铺子也关门了。”

    “呀?那他们会不会卷铺盖走人啊。我妯娌还有货款压在他们那儿呢。”佳纾又仰脖灌了一气查,气鼓鼓地说,“等会儿更山来了,让他给你细讲,就因为都传言说咱们不做了,供货的都上门讨款子呢。”

    小打小闹的生意,先买来原料再做,卖钱再买原料,银货两讫。

    生意一旦做到大体量,给供货商的钱,通常都是年底结算。无论严家还是现在的韩氏,都是先一车车送来原材料,这边做着,那边拉出去卖。

    花炮生意特殊些,年末年初卖货,中秋到腊月做货,所以韩氏给供货商的钱,照理该是清明节后,结算给供货商。现在正是卖货的时候,原材料还没变成钱呢。

    哪来的款子结给供货商。

    “是我马姐说的那样,”万更山把孩子交给佳纾喂奶,打怀里掏出册子给严凝看,“咱们用着三家纸铺的纸,两家棉线,还有炭店、泥店等,现在都来要账。

    唯一庆幸的是,这里头的大头,款子最多的硝石和硫磺,可能是远在西北没听到风声,还没来跟咱要这个钱。”

    或许,不是因为没听到风声。既然知道了股份被云天晓,协同洛风,设计买了去。严凝多少猜到了硝石和硫磺的来处,这笔名义上来自洛风兄弟的原料。

    大概,也是云天晓这个曾经的镇北大将军王,调来的。

    他就这么喜欢玩给人小恩小惠的把戏?严凝胃里翻江倒海,直犯恶心。从前就是这样,他是高高在上的宁王爷,稍微从手指缝里漏下些小恩小惠,对寻常小老百姓,就是滔滔洪水般泛滥的恩宠。

    对严凝来说足够东山再起的五百两银子,或许只是他几件衣裳的耗费。也许就是上下嘴皮一碰的气力,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源源不绝的硝石硫磺。

    这根本就不公平。

    “那五百两银子和硝石硫磺,”严凝直视着洛风的眼睛,堵住他的去路,逼问道:“都是宁王爷从中斡旋的吧?”

    “哪能啊?”洛风脸上丝毫不见慌张,嘿嘿笑道,“妹子可高看你哥了,你哥这种烂人,能攀得上人家王爷?”

    你是下三滥,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严凝心想,当然能玩到一起去,抬眸戾色,语气冷漠如寒铁,“我在你心里是那种没点凭据就胡说的人吗?我可不是在问你,我只是告诉你。”

    怒涛翻滚,雨飞水溅。转眼间,雨声已轰鸣成一片,天空像裂开无数道口子,暴雨汇成瀑布,朝大地倾泻下来。

    雨水从阮唐漆黑的桐油伞上奔流而下,形成雨帘,抽打着地面,隔着插屏向内询问:“王爷,有个自称洛风的,说有要事求见王爷。不肯说明来意,只说王爷知道。”

    屏风后传来闷闷的声音,“叫他进来。”

    蓑衣卸在墙边,灰涂涂的靴子带着水踏进青石地上,水流漫到插屏边,云天晓瞥见渗过来的水痕,不动声色地微微蹙了蹙剑眉。

    “草民,参见王爷。”洛风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扑倒在地,“王爷贵体安康。”

    “事情都办妥当了,”云天晓的声音没什么温度,缓慢地问。

    “回王爷,那五百两银子已尽数成了王爷在花炮坊的股份,”洛风悄悄打量着云天晓的表情,见他唇角小幅度地扯了下,会心一笑,谄媚道。

    “如今王爷已经是严姑娘生意的合伙人,能够正大广明地到花炮坊,和严姑娘一起做生意了。”

    “你事情办的还算熨帖,”云天晓微微颔首,轻挑眉,“没给你自己个儿留一成?”

    “能给王爷办事,就是最大的酬劳了,若是王爷这回看洛风办的合适,往后还能洛风孝敬您的机会,更是荣幸,”洛风眼帘忽闪,嗫嚅着说,“只是,这回洛风有了点小麻烦。”

    “嗯?”

    “不妨碍王爷的事,只是严姑娘起了疑心,若是解决不了,恐怕往后,洛风想给王爷尽心出力,也没有机会了。”

    让阮唐带走洛风,云天晓披衣而起。缓缓踱步到门前,望着青石阶前雨瀑打出的水花,勾出一抹轻笑。向来只有他云天晓不想得到的,从来还没有得不到的。

    不知不觉间,回来已有些时日,他原本晒黄的皮肤又雪白了回来。伸出白玉雕成的手掌,任雨水在掌心跳跃,浸湿衣袖。

    新年的第一场雨,冰冷彻骨寒。

    她是爱我的,云天晓自信地想。严凝那时常红透的脸颊,为他的三言两语拼上性命也甘之如饴的模样,仿佛浮现在雨中。那怎么不是爱呢?

    虽然不知道她现在为何躲着自己。

    但她总是躲闪,不就正是她心里还有着我?云天晓心里敲响欢乐的鼓点。只要自己再闯入她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她身边,让她躲无可躲。

    那被严凝封锁的心房,必然要松动,迸发出无限的深爱。

    当初略施温存,她便情深难舍。如今关怀备至,焉能不情根深种?

    “王爷,”阮唐打断了他的盘算,“人已经送走了。”

    “眼下还有件事,要你去安排,”云天晓收回手臂,向后一甩长袖,“去趟演武城,找到那个叫多多的姑娘的儿子,把他带回来。”

    相隔数百里,京城大雨倾盆,青阳城却是日射晴窗风撼扉,新燕啄泥水底明。

    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严凝拎着钎子,歪头挑眉问正在下圆子的佳纾:“佳纾,你说,那些人为什么,又要造咱们的假,又造咱们谣的?”

    糯米泡水涨大后,用花石碾子细细辗成米糊,晾干后得到米粉,加水绞成团。包上现剁好的猪肉泥小香葱,团成团后下到热汤里,‘扑通,扑通’一顿响。

    “还能图啥,图钱呗,”佳纾阖上锅盖,扯过坐墩,拍打着手上的余粉,给严凝掰扯:“在俺见过的活计里头,还真数掌柜的你这个花炮坊来钱,又快又稳。

    现在做什么不都是同行倾轧,利润微薄,稍微挣钱钱,就得给官府上顶重的利税。你这做烟花的手艺,左右都学不来,钱全被你挣走了,谁不气?”

    用钎子在地上花圈,严凝思索着说,“在理。老乡手里就那些钱,搁我这儿花的多些,旁的地方就少些,我挣走的是原本该他们挣得,能不遭人恨?”

    圆子汤上桌,万更山早早抓了汤匙等着,没等碗落桌就蒯嘴里一勺。佳纾‘啪’得一掌打在他手背上:“掌柜还没吃呢,没大没小的。”

    “咱没那么多规矩,”严凝自己盛了一碗,连忙打圆场,“正好也有事和更山商量,现下咱们毛利有七成。我觉得可以降一些。”

    “啊?”佳纾和更山异口同声,彼此看了一眼,点点头,一齐凝视着严凝。

    看得严凝有些心虚,举碗遮住脸,嗫嚅说:“当下造假的手法复杂,不像是一家一户所为。或许是咱们挡了太多人财路,人家也要生活。

    咱们挣钱够生活就行,我也没那大富大贵的心思。正好手头尚有富裕,寻思着,不如就让几分利给别的生意人,大家和气生财。”

    “掌柜,”万更山眉头紧皱,搁下手里的圆子,正色道,“不该这么想。咱们不偷不抢,堂堂正正做生意挣钱。怎么能因为人家嫉恨,就灭自己威风呢。”

    “是啊,”佳纾归置完手头的活计,坐下来帮腔,“咱们做的好着干巴巴的胡饼。万更山跟严凝又说了些供应商结款的事项,空碗一推,急匆匆走了。

    “你跟更山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严凝嚼着圆子,由衷地感慨说,“耗费半天工夫做的圆子,自己反倒没吃上几口。”

    “尝过了就算吃过了,”佳纾嚼着胡饼,抿唇笑道,“做了大半晌,闻味儿都闻饱了,没得胃口的。再说,更山值得我疼他的。”

    这点严凝认同她,更山对佳纾可以称得上是‘予取予求’、‘百依百顺’,忽然想到之前洛风和顾嫂的事,和佳纾叨着他俩的闲话。

    “我没跟人好过,却也整天见你跟更山,”严凝撇嘴,眼珠一轮,“他俩可看着不大对劲。”

    “顾嫂喜欢那样的,”佳纾喝了口汤送饼,皱着眉头说,“她好像特别痴迷这种‘大男子气概的小娇妻’。”

    “直接赶人走可不行,”听完严凝的打算,佳纾连连摇头,“他跟顾嫂现在是两口子,那不伤了顾嫂的和气嘛。再者说还有顾蔷在呢?

    “你说这些我也想过,”严凝垂头锁眉头,拾起地上的碎炭,朝灶口愤愤地投进去,“可这洛风摆明了已经投靠了云天晓,就是来算计我的。

    留他在坊里,方便他把我绑给云天晓换赏钱不成?”愤然抬脚给木炭跺得稀碎,“恩将仇报。”

    为着怎么赶走洛风,俩人我否你一言,你断我一语,争论半晌也莫得半点头绪。

    “掌柜的,”一声怯怯的甜美传来,俩人抬起头,瞬间换上盈盈笑脸。

    “是多多啊,”严凝起身相迎,“怎么突然回来了?”

    多多穿着藕荷色对绣双蝶琵琶襟上衣,玉兰色镶领石榴红斜襟比甲,蟹青色簇锦百褶裙。难得的华丽,让几人眼前一亮。

    她垂着眼帘,捻着袖口,嗫嚅着说,“掌柜,俺是来跟你辞职的?”

    “怎么?”佳纾捂脸惊呼,声音直冲横梁,“出什么事儿了?干的好好的,怎么想着不干了。”

    “马姐,”多多眨了眨眼,豆大的泪花就砸在了地上,“俺不是有个儿子,还在俺前夫那儿养着?一直想孩子,想也见不着。”

    忽然抬起头,眸中光彩大作,“幸好这两天洛风大哥给俺把儿子赎回来了。”

    “这,”严凝望向佳纾,新当了母亲的佳纾,顷刻间,眼中湿润,泪花在眶里打转。严凝知道,多多和儿子团聚,这是任谁都不能阻止的。

    可这对严凝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

    在最困难的时候,失去得力干将。

    多多一手拉着严凝,一手拉着佳纾,激动地不住颤抖,“俺在坊里的工钱就不领了,权当你们赎俺的费用。”

    “那你跟孩子,往后靠什么生活呢?”严凝皱眉抿唇,又为她母子团聚喜悦,又为她往后日子忧心。

    “洛风大哥帮俺赎回孩子时候,也给俺找了个新差事。”多多乐呵呵地说,“按往后在宁王爷府做差事,孩子也在王爷府做小厮。”

    严凝倒吸一口凉气,只是担心的假设,竟然成了实情。这连串的事情,背后竟然都有云天晓的阴影,他要做什么?难道是报复自己的不告而别?

    云天晓的复仇,她是见识过的。所谓君子一怒,喋血三尺。总要见到活人变成死人,方肯消解。可若是想要严凝死,又何必在洪水中救她?

    在黄杨木抠的小柜子里,严凝仔细翻找着多多的身契。忽然凭空有几分伤感,眼前的纷杂东西,都是南下后置备的。

    物件不少,却没有一样是和汗青相关的,想起那个在白毛风里,伸出铁钳般的五指。解救自己的少年。就算想在清明祭奠他,手边却没有与他有关的一纸一字。

    总觉得云天晓可恶,自己也不逞多让。

    多多的身契是黄绵纸写的,这种平民的草纸,日子久了,折缝都有些酥脆易碎。严凝小心翼翼在案台上摊平。饶是这样粗糙的身契,该有的花押合同印一样不缺。

    “只不过是个卖妻的烂男人,倒对那上百两的银子足够上心。”严凝厌恶地想着,那会儿端的是富裕,几百两的银子眉头都不皱一下。

    哪像如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而今被人用区区五百两银子,钳制的一点办法也无。

    倘使当初银子花的俭省些,或许就不会有如今的困境吧,严凝沮丧地想着。垂眼端详着身契上复杂的花押,这些防造假的措施真是精细。

    防造假?严凝脑中忽然有灵光闪过。

    多多一走,京城店里就少不了顾嫂一家,赶走洛风的事情,只能作罢。

    用空纸垫在花炮外包装上,写下当日时期,所售何人,拿开空纸,纸上和外包装文字各半。把空纸倒转,再用三道复杂的印章,原样盖好。

    最终花炮外包装纸上,留下文字、印章各半。

    把空纸放回去,又形成完好的文字,印章。和身契上的花押印花,原理大同小异。只多了个空白纸,这样旁人再造假,也只能复原出一半来。

    严凝如是操作,展示给佳纾和万更山看,挑眉道:“如何?”

    “绝了,”万更山拍手赞叹道,“掌柜这脑子果然不是常人能追得上的。”

    “还要追加一条,”严凝环抱着手臂,踱步说,“凡燃放中有任何损失,持此外包装纸来韩氏,只要花纹能和存纸对应,照损失三倍偿付。”

    “给买咱们东西的,吃个定心丸。”佳纾欢快地说,“这三个印章有什么讲究。”

    严凝排开印章,指着花纹,“这个是店铺名,哪家卖出去的,一看便知。这个是韩氏和我的名字,至于这个嘛,”严凝拈起最后最大的一个,“这是一把剑的剑鞘上的花纹。”

    三人一起琢磨重新设计了每家店的纹样,又指定了店长手写。由万更山寻了个刻印章的老师傅,每个印章做好后还划了些防盗纹在上头。

    万更山马不停蹄地带着刻好的印章,挨个店铺教授严凝琢磨出来的这套防伪的标识。他做事仔细,每家都盯着试行五天后才走。

    凭空出现的大量假货,让严凝提心吊胆不说,佳纾更是有日子好生忙碌,几度顾不上孩子。突然身上忽冷忽热,摆子打不止,喂奶也只不下。

    小人儿哪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会哭闹,佳纾急的手足无措,抱着娃娃在屋里团团转,还是被吵醒的严凝披衣服出门请的大夫。

    大夫看过孩子,又给佳纾号了脉,嘱咐佳纾要多休息,肝火郁结还要喝药。

    严凝在一旁听着,当下不肯她再插手花炮坊,要她安心休息、带孩子养病。

    如此,严凝左右无人可用,成了独木难支的‘光杆将军’。

    云天晓端坐马背,白巾雪衣,银马玉辔,宛如冰雪雕琢,外罩银鼠裘大氅。仿佛有月华般的清辉在流转,清丽出尘。越过山峦叠嶂,翩然欲仙。

    连座下雪云驹都交由刷洗过,鬃毛飘逸,在山间跃动如云、。

    耳边响起洛风的建议:“王爷您只知道男人看女人,讲究个盘靓条顺。这女人看男人,也是要看长相的。像王爷您,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只要稍微打扮,女人见准得挪不动步。”

    云天晓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洛风那方脸上的坑坑洼洼。以为孤证不立,又去信问过妻妾如云的陈继川,得到同样的回复,这才依言仔细打扮了一番。

    注意到路上大姑娘小媳妇追逐的视线,虽然冷面不改,心中早已得意洋洋,专等严凝浦一见到,就为他倾心,复爱如初。

    “虽说是咱也不清楚王爷您,与严姑娘,哦,是娘娘,有过什么过节。依草民看来,但凡是个娘们,没可能她对王爷不动心。”洛风紧着拍马屁,“您这外表,开门

    咱这身份也给您操办好了,您是正儿八经的花炮坊老板,待在娘娘身边,天经地义,最多只要哄一哄,这女人啊,最经不住哄。”

    “哄?”云天晓冷脸,眉毛挑了挑。

    “这女人是无根草,生来就得缠着有根的男人。您就陪在她身边,照顾她,让她一天离了您都活不下去。”洛风搓着手,弯腰谗言,“王爷放过纸鸢没?”

    “纸鸢?”云天晓忽然想起拽着纸鸢在漫山遍野的青草地上奔跑的韩青,眼睛突然有些酸涩,“是说美人纸鸢?”

    “是放纸鸢,”洛风眼珠一轮,他知道这位看似云淡风轻不染世事的王爷,已经上钩了,“意味的放线,或收线,纸鸢都飞不起来,您得,”

    洛风抬手做出放纸鸢的动作,“一拉,一松,一张,一驰。那女人,必为您神魂颠倒。”

    前店后厂都得自己操持,原本只算个配料就腰酸背痛的严凝,此刻更是头晕眼花。从早到晌午,别说是进食,水都未沾上唇,视物逐渐模糊。

    连人带马白无暇的云天晓,犹如巨大的雪堆,将正午刺眼的阳光精确地反射到严凝眼中。严凝眼前登时一黑,整个人瘫软倒地。

    这还真是‘为之倾倒’。

    再度睁开眼睛,眼前的云天晓逐渐清晰,严凝发觉自己只能转动眼珠,忽闪眼帘,动也不能动,一个字都说不出。

    见严凝盯着自己,云天晓的眼中溢满欢喜。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他稍稍弯腰,凑到她耳边,故意拖着尾音,问:“凝,你醒了?”

    仿佛魂灵被重新注入身体,严凝感到手指忽然能动,继而全身都听起了使唤。眼前的天花不住地旋转,一阵恶心袭来,嘴角略一抽动,翻身‘哇’得一声吐了一地。

    望着脚上被溅到的黄绿色的胆汁,云天晓浑身恶寒,猛打了激灵。“这难道就是‘令人作呕’?我就让她这么恶心?”大袖之下拳头紧攥,堪堪止住意欲夺路而逃的两腿。

    颤抖着身长手臂,将严凝扶回床上。故作云淡风轻:“无妨,从前是凝你照顾我,如今换我照顾你。”

    “就是你来我才病倒的啊,”严凝深吸一气,几乎是尖叫地喊道:“你走了我就痊愈了。”

    果真是因为我吗?云天晓有些费解,厌恶他的人不少,但是确如洛风所说,厌恶他的女人,这还是第一个。他沮丧地起身,拖着步子向外走去。

    望着消失在门口的白色身影,严凝稍稍放宽了心。

    很快,那张脸再次出现在门前。严凝听见动静,扭头,额头突突地抽痛起来。

    云天晓端碗水,扶起严凝,将碗递到她嘴边。严凝紧咬嘴唇,奋力甩着肩膀,奈何云天晓的五指仿佛焊在她肩上,总也挣不脱,索性将头甩到一旁。

    “你刚才呕过,现在喝些水,总归会舒服些。”经过方才,云天晓并不感到讶异,甚至浅浅笑起来,“你对我有怨言,更该养好身体,才好赶我走。”

    “水我自己会倒,”严凝斜睨了他一眼,“民女卑贱,怎敢就王爷千金之手饮水?”

    “你是皇上亲封的宁王妃,”云天晓下巴轻扬,唇角弧度渐深,慢条斯理道,“怎么会是民女?尽可自如饮用,不必拘礼。”

    股份被他骗走,多多被他哄走,严凝这番晕眩,少说有三成都是因为云天晓。而今罪魁祸首还钳住她,不得动弹。一股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严凝眼帘微微抖动。

    朱唇几次启,总算是不再咬牙切齿,才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这样歪着身子,我喝不进去,放我坐起来。”

    云天晓依言松手,严凝立刻像泥鳅般,从他怀中溜掉,转眼消失在门口。

    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口,云天晓梨涡深陷。

    随手将水碗撂在一旁,他缓缓走向门口,在花炮坊负手信步。不紧不慢地一个个房屋看过,找到工坊,像朵晴天的云,看不到是如何移动的,却飘了进去。

    白衣胜雪,云天晓俊美的脸庞清冷,犹如高高在上的皎月。出现在工坊里,姑娘们不由自主停手,齐刷刷注视着他。

    云天晓装作毫无在意,饶有兴致地看着姑娘们手里的工序。被他那双招人的丹凤眼盯着看,就算是最迟钝的姑娘,都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你在这儿干嘛?”发现雪云驹独自在院中刨土的严凝,四下不见云天晓的身影,追着找到工坊,又是一声尖叫。

    云天晓闻言一怔,转头似笑非笑,眼波流转,不以为意道:“我投资了这花炮坊,虽然不及你,也算是这里的所有人之一。我来看自己的产业,有何不可?”

    无名之火瞬间从严凝心头腾空而起,流窜到四肢百骸。

    绞着手指,严凝勉力克制想要冲过去把他拖出来的念想,深吸气,移开视线:“王爷万金之躯,岂能落拓在此污浊之地。还请王爷移步会客厅详谈。”

    志得意满地笑放纵在云天晓脸上,他衣袖轻掸,信步走向严凝。

    她总还是舍不得我的,云天晓信心十足地想道。被我照顾装作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一见我不在就急不可耐寻找我。欲拒还迎,是这么个道理。

    尽管身体与云天晓对坐在方桌两侧,严凝仍尽权力闪出身子,不与云天晓对视,遥遥望向远方,一时无话。半晌,严凝双手撑桌面,‘腾’地起身,“此地腌臜,王爷身娇肉贵,不宜久留。”

    说着主动走到门口,摆出送客的姿态。

    云天晓丝毫不为所动,脚上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后仰眯眼道:“不急,青阳城既然是我封地,我已在河边置办宅邸,尽可待得晚些。”

    严凝额头上青筋隐隐,瞪着狼样的眼睛,刀尖子一样的目光狠狠地剜他。

    “况且我是这儿的出资人,”云天晓手指点着桌面,“理应多待会儿,了解这儿,”他勾起唇,梨涡深陷,“我虽然有钱,却也要知道钱有没有被好好使用。”

    严凝缓缓转过身,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想怎样。”

    “就从看账本开始吧,”云天晓交叠双臂,朝后一倚,微侧着身子轻轻靠在桌面上,“做生意的,总该有账本吧。”

    “都要吗?”严凝暗暗攥紧了拳头,脚趾也蜷缩起来。

    “我像那般无理之人?”云天晓眉毛一扬,“不是我的我不在意,就从我投资起看。”

    严凝脚跺地,愤然出门,搬回来大小数十账本。

    云天晓一目十行,看得飞快,眉头微蹙,“怎么自从我投资了这家店,这收入越来越少了?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吗?”

    “我们被人盯上了,”严凝愣生生地说,背对着他,把如何发现假货,自己如何想方设法做出防伪的事情简单说了,“但是信誉这东西,建起来难,失去却容易,现在还是恢复不了销量。”

    感到后背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严凝周身一凛,整个僵直在原地。被熟悉的气息包围的她浑身汗毛倒竖,牙齿咯咯打颤。

    云天晓两只手臂钳住她,脸贴在她堆叠的乌发上,轻轻摩挲,沉声道:“我有办法。”声音不大,在严凝听来,却如同惊雷一般。

    “让我帮你吧,凝,”他的手臂又绞紧了些,贪婪地嗅闻着她身上的气息,“不要什么都一个人背负,换我帮你分担一些也好啊。”

    严凝一言不发。

    “这毕竟也是我的生意,赔的是我的钱。”

    严凝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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