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元宵节仅有三天,为着云天晓的“烟火大会”,工坊里忙的像织布的梭子,人人头上都冒着雪白的热气。原本三班倒也成了两班,总算是在节前如期做出来了。

    阮唐带人抬进银箱,码放在会客厅堂中,将最上的一箱打开,耀眼的银光,被满屋里漆黑的陈设映得光彩夺目。阮唐恭敬行礼道,“这是王爷买烟火的款子,请掌柜验收。”

    “他是要花钱买?”严凝吃惊地微微张口,“自己花钱买自家店里的东西?”

    “王爷向来公私分明,”阮唐唇边勾起一抹轻笑,正色道,“请问掌柜,货在哪里。”

    红衣石榴裙的佳纾抱着孩子,跟在严凝身后,轻轻咬耳朵,“这个小哥还是挺气派的。”严凝给了她一肘子,“瞎说什么呢,快去让她们把做好的抬出来。”

    云天晓所策划的烟火大会,在青阳和京城两地举行。从黄昏日落算起,燃放烟花直到打更。虽然赶在节前弄出了防伪,销量却一直不见起色,严凝也就半推半就地接了他的单子。

    一捆捆的各色烟花被抬上阮唐所带来的牛车,垒起小山,随着车夫响亮的‘驾’,车轮‘咯吱咯吱’地载着姑娘们连日来的辛苦驶出院子。

    “按照先前说好的,”阮唐拎着交接的簿子,笔尖饱蘸朱砂,边划边讲,“我此番来,仅为带京城用的分量走,青阳城内的送货,就麻烦掌柜了。”

    严凝接过簿子和笔花押,连连点头称是。

    满是女人的花炮坊居然有男人?云天晓剑眉紧蹙,端坐在华盖的阴影中,脸上疑云大作。视线黏在忙碌的万更山身上,无论他是在码放烟花,还是在嘱咐手下。

    明明始终没有看向云天晓,却在云天晓看来,分外扎眼。满是女人,只有一个男人的地方,云天晓最熟悉不过。那里的每个女人,都属于这个男人。

    可这花炮坊是严凝的,这个男人显然是得了严凝的准许才留在花炮坊的。那他是做什么的?为甚以男人之身,混迹在其中?他是谁的男人?

    作为花炮坊唯一的男人,答案似乎昭然若揭。

    抓起茶盏猛喝了一口,茶汤苦涩。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熊熊的嫉妒之焰。在心里暗自和这个竹布单衫的男人比较起来。

    他有什么好?云天晓不甘心地想。论身形气度,自己都远胜,才智地位,更是万更山难以企及。严凝看上他什么了?难道是两人都是市井出身,才惺惺相惜。

    撂下茶盏,两只贴在人中处,撑着头脸细细思索。如若他真的是严凝的男人,那也该分个先来后到,就算严凝真的爱上他,大不了强行带走严凝,关起来,直到她忘了这人。

    或者,手心掩住了云天晓唇边那抹冷笑,杀了他。

    等阮唐回来,得令他仔细查明这个男人的底细。

    火梨花,落地桃,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箔。紧吐莲,慢焰翠,灿烂争开十段锦,氤氲笼罩万堆霞。严凝拿出压箱底的功夫,惊艳了两城百姓。

    路人驻足侧目,继而呼朋唤友,奔走相告。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散落的漫天烟火,如流星坠雨。

    上元节正是男女相约的时日,于烟火璀璨中,凝望心仪的侧脸,如梦似幻。

    这边焰火还未散尽,花炮坊已经收到了不少的散单,订货排期到了五月。严凝拖了张交椅坐在院子里,遥望着一朵接一朵炸开的烟花。

    喜忧参半。

    喜的自然是,经此番热闹后,这波假货对花炮坊的劫难,横竖算是度过去了,

    忧的是,这其中云天晓出力最多,倘若他据此要求常驻花炮坊,严凝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的。云天晓的宠爱向来如同滔滔奔涌的江水,侵袭严凝这叶扁舟。

    总是让严凝被裹挟的无处可逃,可随波逐流必定死路一条。严凝心里清楚,他找上自己,无非是他需要一个王妃,而自己正好合适。

    对严凝这种自己能养活自己的自由鸟,怎会甘心被锁成生死不能自主的笼中雀?

    得想个办法赶走他,严凝喃喃自语道,最后一朵升空的焰火,熄灭了。

    “王爷,”阮唐翻身跃下枣红马,“京城事务已安排妥当,听说您找我?”又从马头褡裢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捧给云天晓,“这是方才门房给我的,要我捎带给王爷。”

    “你做的很好,”云天晓微微颔首,接过信,信封上熟悉的字体让他惊喜不已,按捺住砰砰地心跳,慢条斯理地说,“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我查个人。”

    “请王爷交待。”阮唐‘扑通’单膝跪地,拱手过顶。

    “应该是叫万更山,这个名字,人是韩氏花炮坊里的。”云天晓拆开信封,修长的两指夹住信笺,猛地一抖,信笺展开,“去弄清楚这人的底细,还有,他在花炮坊里做什么。”

    阮唐依言告退。

    信笺是淡淡红色的浣花薛涛笺,颇有女儿气息。是封邀请函,请云天晓到坊中小叙,以表答谢之情。所为之事回报甚快,饶是云天晓,也未曾想过事情办的竟这样顺利。

    离约定的宴席还有五天,云天晓已经在盘算届时的打扮,拣选了织锦缎镶金瑞兽纹袍、镶金团花纹云绫锦衣,壁玉流云冠,泥金真丝绡麇竹扇。

    又安排属下准备了五色果子,用剔彩莲塘鸳鸯纹食盒装了,预备给花炮坊里姑娘们当点心。另外抬上画珐琅长方盆玉兰盆景,给花炮坊装点门面。精心挑了柄白绢地绣孔雀漆柄团扇,单给严凝。

    脑海中浮现出姑娘们吃了他的果子竟相说好,来往的客商见了盆景夸赞不已,都是在严凝面前给自己做脸。眼见入夏,严凝摇着团扇,就着微风,怎么能不念他几分好?

    “特意请王爷前来,是商量花炮坊的事,”严凝款款起身,给云天晓满酒,“先前如若没有王爷巧使妙计,花炮坊怕是早已关门,特于今日设宴,感谢王爷搭救之恩。”

    云天晓的手掌搭在严凝提壶的五指上,严凝也只是停顿了下,并未抽回手。云天晓眉心微动,双眸轻抬,很快抿嘴偷笑,握在严凝手上,给自己斟酒。

    “凝,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以你我的情分,哪里称得起‘搭救’二字。”

    严凝垂下头,耳廓粉红,嗫嚅道:“请王爷饮酒。”

    “这是在给我敬酒?”云天晓挑眉,拖着腔调,语气暧昧地问。

    严凝只得放下酒壶,双手捧杯,递到云天晓身前,“严凝给王爷敬酒。”接着“啊?”地惊叫了一声,云天晓并不接杯,俯身就着她手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温热的气息喷在严凝的虎口上,她微微颤抖,带动杯中酒雀跃不已,却不敢松手,托着杯子。直到云天晓喝完,才像烫手般,将杯子放回桌上。

    “好酒,”云天晓的喉结滑动,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几秒,指点着酒杯,哑着嗓子道:“敬酒要三杯起,这才第一杯。”

    严凝顿时头晕目眩,难以站稳,扶着桌沿,深吸几口气,堪堪稳住心神。这才又拎起兽面纹仿古铜壶,再度斟满酒樽,浅咬下唇,捧到云天晓面前。

    有了上回的教训,双眼紧闭,心一横,干脆送到对方唇边。感觉手背被手心裹住,对方的拇指肚,摩挲着她的虎口,严凝全身的毛发都像被吸引般,竖了起来。

    “第三杯。”严凝睁开眼。云天晓指尖在她的手腕上轻敲,唇角小幅度地扯了下,语调闲闲地说,“杯给我。”说着从严凝手中抽离酒樽,拈杯挑眉,等严凝倒酒。

    严凝屏气凝神,生怕他再做出什么幺蛾子。清冽的文君酒从壶口倾出细线,注入小小的酒樽,四只眼睛紧紧盯着水位慢慢爬升。

    酒斟满,云天晓掩樽,仰头倒进嘴里。

    猛地起身,钳住严凝的肩颈,迅速贴在她的香唇上,将嘴里的酒尽数渡进她嘴里。

    舌头撬开她的唇齿,强势的攫取着她的口腔。从贝齿上划过,细数着每一寸坚强。卷起她滑嫩的舌尖,执着地与之痴缠。吮吸声响,在严凝耳中格外洪亮。

    被他吻得呼吸急促,脑袋逐渐晕沉。她伸手去推他,却被男人握住了手,欺身压上。被束缚间,严凝脑中忽然闪过‘羊入虎口’四字,眼神惊恐闪烁。

    口中的酒被云天晓再度吸进自己口中,喉结滚动,慢慢吞下,桎梏严凝的后脑。与他清冷外表截然相反的滚烫唇瓣,如同迎面而来的热浪,几乎将严凝烫伤。

    酒已饮近,他只在执着地吸吮她的津液。像是要把严凝吞吃入腹般荡涤着她的樱唇。被这强势的气息铺天盖地地侵袭,严凝几乎难以站立,她腿脚发软,像深海中快要被溺死的鱼。

    在即将窒息的前一秒,云天晓终于松手,放开了她。

    扶着摇摇欲坠地她的双肩,像摆弄破碎的娃娃般,安顿她坐下。

    新鲜的空气充满胸腔,带回了严凝飘远消散的意识。云天晓的指腹还在摩挲她的而后,酥酥麻麻,让她浑身微微颤抖。

    “王爷,”严凝颤抖的只是声音,她的内心坚如磐石。

    “哦?”云天晓唇角上挑,走到严凝身后,将她环在怀中,俯身弯腰,凑到她耳边,低声问,“想说什么?”

    “我想把韩氏花炮坊折给你。”严凝坚定又清晰地说,仰起头,直视着云天晓的眉眼,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晨曦微露,细密的雨丝在街巷间飘洒。街巷两旁店铺的门板被潮气浸润得油亮,报晓钟声遥遥飘荡。早点铺子里的伙计们,打着哈欠,卸下半边门板。

    炉灶里炭火噼啪燃出清脆声响,蒸笼热气蒸腾。东南风吹得屋檐下铃铛响,来往的车轮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瓦檐前水珠嘀嗒。

    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清晨的静谧。云天晓双目猩红,剑刃架在小工的脖颈,沉声喝道:“叫你们当家的出来!”

    闻讯赶来的严凝,顺着帘缝只瞧一眼,扭头便走,“赶不走他,走的就是你们。”

    姑娘们互相看着,登时没了主意,只是偶尔切切私语,谁都不敢出来挑这个胆子。还是佳纾,把娃娃往摇篮中一放,披了外衣,取素簪子边挽头发边往外走。

    人未至而声先至,声如银铃,“我来迟了,未及迎接远客。失敬失敬,”挽好头发猛一抬头,噤声后退半步,讪讪说:“怎么是你?”

    “这是我问的,”云天晓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正色道,“怎么会是你?严凝呢?”

    佳纾看不惯他这德性,轻嗤了声,嘲讽意味十足,“我当是谁来了呢,这么大肝火。原来是同行,隔壁韩氏花炮坊的云老板,您是特地来砸场子的?”

    云天晓瞳孔骤然一缩,神色顿时猛沉。大概是难得受到这样的羞辱,他满脸通红几欲滴血,面目扭曲形如拼命。好似一头暴怒的狮子,低吼道:“我找你们掌柜。”

    “我就是。”佳纾大袖一挥,窈窕的腰肢一拧,端坐在月牙杌子上,“您找我,是有大单子要谈吗?可咱们是同行,又有什么要买卖的呢?”

    云天晓扯了下唇,将剑拍在柜上,显然不信,几乎是勃然变色地指着招牌,低吼,“这里是严氏花炮坊,你姓严?”

    佳纾只被他开始那一拍惊得浑身一颤,很快恢复了平静,微微莞尔,调笑道:“怎么?叫严氏花炮坊就得是姓严的开的?那本朝国号晟,怎么皇上要姓云呢?”

    “你,”云天晓手指已经青筋暴起,怒不可遏的表情嗜血般可怕,如鹰一般锐利的眸子,充斥着腥红,怒瞪着佳纾,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

    “我新店取过去有名老店的名号,你可以说我是挂羊头卖狗肉,指责我手段下作,”佳纾毫不畏惧,起身上前两步,隔着柜面与云天晓对视,哂笑:“拿我和招牌不同姓说事,未免可笑。”

    “就当你真是这儿的掌柜,”云天晓收回手,眼眸闪过一丝危险的精光,上下打量着她“严凝去哪儿了?”

    “她厌倦了做生意,尔虞我诈的这套,把店铺折给我,带着银子走了。”佳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唇角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轻笑。

    “她喜欢银子不假,”云天晓语调闲散,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讥讽道,“所以更不会轻易离开生意场。”

    “随你喜欢怎么想,”佳纾硬生生回怼他,“总之她不在这儿,休要来这儿闹事。”

    云天晓前脚刚走了半个时辰,青阳知府带着一班衙役打着呵欠突然出现在,正和严凝复盘云天晓的反应,乐不可支的佳纾面前。

    绳子捆上佳纾手腕,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成了恐惧,颤抖着向严凝求救。严凝纵身拦在佳纾身前,张开双臂,沉着脸质问知府:“我的伙计所犯何罪,知府大人可否告知一下。”

    青阳知府歪头看了会儿严凝,‘哼’了一声,翘起半边嘴唇,不屑地问:“你可是严凝?”

    严凝点头,称:“正是小女子。”

    青阳知府转过身,衙役齐刷刷让到两旁,闪出一条路。严凝抬眼望见路的尽头,站的是挺拔如松的阮唐,脸瞬间惨白。

    阮唐向她躬身作一揖,“严姑娘,恕阮唐唐突。”在青阳知府一阵红一阵白变换的脸色中,上前牵过捆绑佳纾的麻绳,沉声对知府:“谢大人从旁协助。”

    脸上疑云不减,青阳知府却早已换上一副笑脸,谄媚道:“阮将军说的哪里话,能为宁王爷办事,是小的们的荣幸。这马犯,就交给大人了。”

    眼见阮唐牵着佳纾往外走,严凝冲上前,扯住他的袍脚,急切地喊道:“阮将军,你不能就这么带走佳纾,她还有不满周岁的娃娃,等着喝奶呢。”

    “在下知道严姑娘的忧虑,也不忍心马姑娘母子相离。只是,阮唐是军人,军人以听命为天职。”阮唐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深作一揖,再拜道:“马姑娘此劫,是王爷的命令。”

    严凝牙关紧咬,横眉纵目,几乎喊叫出声:“他与我的恩怨,干甚迁怒无辜?”

    “这,严姑娘您心里清楚,”阮唐垂眸恭谨道,“马姑娘我会照顾好,还请严姑娘准备熨帖了,到宁王府里来带她回去。”

    没有半分的犹豫,严凝决心自己前去换出佳纾。然而她眼下并没有离开,佳纾的娃娃已有八个月,严凝用米糊和煮熟的牛乳喂饱了,睡得香甜。

    纵然严凝派去找万更山的人已经走了三个时辰,仍然不见回来的模样。卧室里,严凝面无表情地收拾着,娃娃的摇篮就放在她手边,是不是瞟一眼。

    一夜无眠,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双眼通红的万更山匆匆赶回,掀开门帘,像受伤的猛兽般低吼道:“掌柜的,怎么回事,马姐怎么会被官府带走了?”

    被他惊醒的娃娃,嚎啕大哭起来,许是这会儿意识到了母亲不在身边。任凭严凝怎么哄,都不停歇。万更山绞着手指,面露愧疚地说:“我不知道孩子在,就。”

    “你也是着急,”严凝凄然笑道,腾出脚,踢着地上的一包东西,“这是先前我从云天晓手里套出来的三千两银子,除却新铺子和工坊,还剩两千两,已经兑成了金子和银票。”

    说着足见挑开了包袱,露出金灿灿亮堂堂的黄金百两。又踢开一个黄杨木旧匣子的锁扣,里面整齐叠放着银票,不同的银票之间,特意用朱砂标着票号。

    “我此去换佳纾,可能回来,更可能回不来,”嘱咐万更山:“佳纾回来后,你们就带着娃娃和这些钱,走得越远越好,走到云天晓找不到的地方去。”

    万更山想不到有一天他面对万贯家财毫无喜悦,抬起头,早已泪流满面。他抬起袖子抹了把脸,愤然道:“掌柜的,你让我们走,你怎么办?”

    许是娃娃哭闹的时间长了,这会儿渐渐安静下来。严凝把娃娃交给万更山,坦然道:“原本也与你们无干,都是我跟他的过节,是我连累了你们。”

    挎起收拾好的随身小包裹,“我的命是他救回来的,就算他如今想要收回去,我也毫无怨言。”走到门边,转身言笑晏晏,粲然道:“钱是他欠我的,你们可得拿的远远的,不许让他再拿回去。”

    脚步轻快,出门步入黑暗中。

    黑暗中传来车轮转动的声响,严凝循声望去,熟悉的身影驾车出现在她眼前。“等了多久了?”嘴角勾起完美笑容,严凝语气却殇然。

    “末将也才刚到。”阮唐勒紧马,从车厢里取出脚踏,搁在地上,“姑娘想通了的话,还请上马。”

    严凝挎着弹墨小包裹,扶着车架,并不踩脚踏,纵身跳上车。阮唐倒也不恼,重又收回脚踏,这次绑在车架上。坐在车厢前,举鞭打在马背上。

    ‘吱扭扭’的马车,载着严凝驶进漆黑的夜色中。

    “我去了,佳纾几时能回来?”车厢中传出严凝闷闷地询问,像是嘴里含着什么东西,言语不清,“王爷没让她受苦吧?”

    “你出来,她就回去了。”阮唐硬生生答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愫,“她是个民女,性情泼辣,为王爷的安全计,我并没有把她带回青阳城的王府。”

    “什么?”严凝踉跄着从车厢里探出头来,怆然苦笑道,“还没到王府,你就告诉了我,不怕我跳车逃走吗?”

    “我是陈将军养大的,”阮唐依旧冷冰冰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他说什么我都相信,他说过严姑娘是个讲义气的。你既已见过我们能带走马姑娘,就不会再跑,你会担心我们再捉她走。”

    “你是超勇将军的人啊,”严凝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精壮的面庞,渐渐清晰,不情愿地赞叹道,“难怪云天晓这么信赖你。”

    车子倏忽停住,阮唐解下脚踏,放在车旁,向内呼唤:“严姑娘,王府到了,请下车。”

    严凝抓着小包袱,踩着车架下车,脚落在地上的一瞬,她忽然听到了什么,惊恐地看向阮唐:“一共几辆车?”

    “四辆,”阮唐声线如深潭般,平静无波,“分别在咱们左、右、后方,防备着你突然跳车逃走,你是很聪明的。”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赖我。”严凝恼怒地踹翻了脚踏,狠狠剜了她一眼。

    “信赖和做足提前的准备,”阮唐毫不在意地捡起脚踏,放回车厢内,“都要有,请严姑娘走正门。”

    青阳城本地民居,通常白墙黛瓦,较为低矮,乌木大门前放两块踏脚青石做台阶。令严凝讶异地是,云天晓在青阳的这座宅院,和他在镇北关的宁王院,朱漆大门,左右貔貅,别无二致。

    严凝一瞬间甚至有些恍惚,仿佛下一秒,卓汗青就会从门里冲出来,轻快兴奋地喊上一声:“烟花姑娘,你回来啦?”

    当她的视线转向貔貅,余光瞥见阮唐,这个名叫软糖的人,冷得像塞北寒冬里的硬石头。唇上淡黄的绒毛显示出他年岁尚小,眉间却已有了深深的几道沟壑。

    严凝深深叹了口气,跨入了大门。正对大门的是影壁,从影壁后传过去,便是抄手游廊,和内院前的垂花门。虽然形制类似,植物却大有不同。

    无论是草还是木,都被南地的雨热滋润地郁郁葱葱,枝叶繁茂。游廊上更是缠绕着紫藤,暗处的地上,有着苔藓特有的潮气与湿滑。

    他这是特意跑来青阳扮家家酒么?严凝嘴角抽搐,忍不住苦笑。复原出一模一样的宁王府,再塞进一模一样的严凝。可那只是表面的相似。

    内里,已经全然不一样了。那样的干燥的宁王府不会出现在南地,过去憧憬云天晓的天真严凝,已经留在了苦寒的塞北。

    况且,上哪儿复原一个活生生的汗青去呢?

    “王爷,”阮唐上前一步,拱手恭谨道,“严姑娘带过来了。”

    在抱厦中等了不止多久的云天晓,眉心微动,朱唇勾勒出一抹绝美的弧度,颔首道:“交待你的事,做的很好,现在没你什么事儿了,去歇息吧。”

    目光悠长而又深邃,落在严凝身上,他盯着看了刹那,斯文坦然,挑眉笑道:“凝,你来了,真教我等得心焦。”

    脸上依旧笑着,语调也轻快,说出的话却并不快活,“现在,该告诉我,你是怎么把我的钱诓骗走的吧?”

    严凝杵在原地,身体僵硬,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无法动弹。漆黑的眸子中,流露的却是满眼的轻蔑之色。

    “饶是南地温暖,初春夜里,多少也有些寒凉,”云天晓唇角弧度渐深,闲散道,“进来说话。”

    严凝依旧默不作声,不回话,也不动弹。

    云天晓歪头看向她,略一思忖,几步跨下露台,走到严凝面前,手臂拦在严凝肩上,随着严凝‘啊!’地一声惊呼,打横抱起她,大踏步跨进台阶,扔在了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上。

    瞥见床架上的龙凤,严凝的眼中才开始有了几分惊恐。

    意识到这是云天晓把穿着外衣的她放在自己床上,严凝的惊恐迅速实体化。

    纵然严凝变回原来那个,院子也原样搬过来,云天晓也不一样了。

    原本翩翩贵公子的他现在更接近野兽,严凝本能地攥紧领口。

    然而云天晓只是将她丢在床上,随后负手在房间内踱步。严凝双手紧紧掐着包袱,浑身不住地颤抖。云天晓转身,眉头微蹙,狐疑地问:“你在怕?”

    “没有,”严凝脖子一扬,挺胸抬头,嘴硬道:“只是你转的我头晕。”

    “哦,”云天晓顺手扯过梨木镌花椅坐下,他姿态极好,这样的时候,也端庄的像个菩萨,“我不动了就是,你是怎么把我的钱诓走的?”

    严凝一言不发。

    “恐怕要从你邀约我赴宴开始的,”云天晓眼帘煽动着,喃喃道,“我以为自己做了让花炮坊起死回生的事,你是发自内心感激我的,一时欢喜大过防备。”

    他确实对花炮坊帮助很大,严凝这点觉得有些愧疚,如果没有云天晓搞出来的花炮大会,花炮坊的信誉不会恢复的那样快,可能已经在供应商的催债下倒闭了。

    “你说要把花炮坊折给我,在你百依百顺的状况下,我只以为是你认同了嫁于我,毕竟做了王妃,就不能再在外面跑买卖了。可你并没有答应我不是?”

    云天晓猛地抬起头,眼眶中隐隐有泪光,在灯烛映衬下闪闪发亮。“那天酒喝得有些快,加之我自己多想,满口答应下来。你做的好买卖啊。

    一个月,仅仅一个月,韩氏花炮坊的账上,一分钱都没有了。连带着我折给你的银两不算,你把账上的钱,都卷到新开的严氏花炮坊里去了吧。”

    “你看账本了?”严凝怯生生地问,她开始担心,被自己诓骗走大笔钱财的云天晓,过于激动后会下狠手掐死她。

    “嗯,”云天晓点点头,忽然朗声大笑,笑得肆意张扬,“一个月内,韩氏花炮坊向严氏名下的花炮坊购进多笔货物,韩氏的钱,以货款的形式,源源不断的流进严氏。

    与此同时,原韩氏的姑娘们,纷纷辞职去了严氏。你们动作很快,等我发觉时,韩氏已然成了个空壳子。换了招牌,连带信誉的困扰,都消失了吧?”唇线拉直,语气玩味地说。

    被他看穿了,严凝羞愧地同时,又有种出了番恶气的舒爽,金蝉脱壳,这原本是严凝准备的韩氏信誉被假货和流言损毁殆尽后的招数,用在了云天晓身上,也确实更合适。

    但韩氏和严氏的勾当,在账上看来,是没有任何违法的迹象的,因而严凝理直气壮地嘴硬道,“你没有证据证明韩氏的资金是故意流入严氏的。”

    说完妩媚一笑,浑身放松着,等待云天晓山洪般的怒气爆发。

    诚如严凝所料,云天晓忽然面色一沉,神态中顿时显露出,难以言喻的凄厉与冷酷不悦,苍白修长的五指搭上扶手,俄顷青筋暴起,云天晓起身。

    严凝本能地在床上缩成一团,抱住头脸,只听见开门的声音,一股凉风传来,门关上,从外面传来钥匙相撞和落锁的声音。

    她赶紧放下手,撑着床铺跳道青砖地上,小跑到门前,大门关的严丝合缝。严凝不甘心地伸出双手拽了拽,只听得外面锁头撞在木门上。

    “恭桶在床下,”云天晓寒铁般冰冷的声音传来,“门窗都从外落锁了,你安心睡吧。”

    怎么一个个的,都防贼似的怕她跑了。严凝悻悻地想,然而的确,从踏出花炮坊的瞬间,严凝就在琢磨着如何能跑掉。打开随身的小包袱,除了黑色的衣服就还是黑色的。

    还有条绳子盘在包袱底部。叹了口气,严凝换上漆黑的中衣。在这通透的三间正房里转了圈,与镇北关宁王院相比,多了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高足几。

    几上放着花梨木镶螺钿七彩镜匣,描金带彩什锦梳具,鎏金铜雕锦地八宝香炉内冉冉升起甜滋滋的香味。旁边还置办了青铜带架面盆,官窑粉彩虫草漱盂,银质刮舌子、桂花碱、菊花叶儿桂花蕊薰的绿豆面子。

    脂粉气浓郁的和雪洞似的整屋格格不入。

    打开紫檀八仙八宝纹顶竖柜,里面整齐码放着男装、靴、帽,还有些簪子、头巾、玉佩、折扇之类的饰物,不难看出,这原本是云天晓的卧房,临时征用成了女卧。

    想到这是云天晓惯常住的地方,严凝通身的不自在起来。

    接触到被褥,都仿佛躺在那个男人身上,直到晨曦微露,才浅浅睡着。

    睁开惺忪睡眼,用手背揉揉眼角,一身锦绣月白便服,金冠玉带,镶辊着金边的云天晓,浅笑着映入严凝眼帘。给她整个人吓得一激灵,抽身从被子里坐了起来。

    云天晓上弯的唇角弧度更甚,欺身压向严凝,那张俊美的脸在严凝眼前不断放大。严凝的双眼也跟着忐忑地睁大,直到唇瓣被他吸入,舌头撬开樱唇长驱而入。

    严凝连忙双手推在他胸口试图推开他,反被云天晓捉住两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唇瓣离开她的。严凝刚刚舒了口气,男人的唇便如雨点般在她脸上落下。

    吻过眼角眉梢,啄在两颊,连耳垂都被吸入口中,仔细□□。严凝感到呼吸几乎停滞,彤云从她脖颈一直烧到耳尖。但这并不让她愉悦,她有些恼火地踢蹬着两腿。

    云天晓的唇凑近她的耳畔,哑着嗓子沉声说:“这样乱动,是想我兽性大发吃了你吗?”热气喷在严凝的耳蜗,她登时怔住,不敢动弹。

    那条狡猾的软舌再度钻进她的口腔,与她抵抗的舌头纠缠,挑逗,随时趁着严凝呼吸的瞬间,侵入更深更私密的所在。

    他的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松开她的唇,一路向下啄,呼吸变得粗重猛烈。忽然停住,继而狂野地啃着她的锁骨,在上面留下细密的牙印和无法掩饰的红斑。

    少顷,云天晓松开严凝,几步走到面盆旁,双手掬起水,朝自己脸上连泼了几次。撑着盆架,像冻结了般一动不动。忽而转过头,水珠从沾湿的额发低落在他脸上。

    云天晓一双原本平静如寒潭的漆黑眸子,此刻变动猩红,他喘着粗气低吼道:“把衣服穿好。”严凝闻言才意识到,自己的领口不止何时已经松垮。

    直视的时候尚且可以遮挡,自上而下望去,一览无余。她的脸瞬间红成晚霞,赶紧束好中衣,云天晓打开门,任凉风吹拂,长发与衣袂迎风飞扬。

    “穿好衣服,就过来吃早饭,我的中馈娘娘。”

    中馈娘娘?是说她吗?严凝疑窦丛生,赶紧起床穿好衣服,由于昨天根本没打算在此带到早上,她只好穿了里外的黑衣。走到面盆旁,犹豫了一下,就着刚才的残水用绿豆面子洗了。

    如若她今早要了水,那云天晓多半会找个丫鬟仆妇跟着她,那她岂不是自己增加跑路的难度。用柜子里云天晓的簪简单束起长发,严凝对镜撇撇嘴,按照习惯动作走到厨房。

    这座宁王府与镇北关宁王院,连厨房的位置和陈设都一模一样。

    然而吃的却不是西北那套大肉面食,而是精巧的本地饮食。槐叶冷淘,羹鲜鲫银丝脍,一大碗冷蟾儿羹,需得额外用勺子盛到小碗里,用调羹蒯着吃。

    按照阮唐的说法,云天晓早已吃过,因而严凝一颗高高提起的心稳稳落回腔子里。静静享受起美食来,无论什么样的境遇,严凝都会好好吃饭。

    她虔诚地供奉着五脏庙,总不能让自己饿着。即便阮唐还在,严凝还是将槐叶冷淘吸溜出巨大的响声,嘴里咂弄着鲫鱼的鲜香。

    “王爷。”阮唐恭敬施礼道,接着向外走去,严凝叼着面,缓缓转身看向身后,眼眸因惊惧倏忽张大。云天晓神色阴沉,清冷如月的眼眸中闪烁着冰冷的亮光。

    “王爷来了,王爷早。”严凝吐掉嘴里的凉面,放下碗,卖力挤出笑脸,俯身低头施礼,悄悄瞄着云天晓铁青的脸。

    “你从前不叫我王爷的,”那双阴蛰冰冷的眸子愈发凛冽,夹风带雪,“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从前?严凝竭力在脑海中搜寻着,忽而灵光一闪,吞吞吐吐地试探着唤了声:“殿、下?”

    见云天晓脸色略有些和缓,拽着衣角喜滋滋地展示,“这衣服不好看吗?是我们铺搬到青阳城时每人都做了一件,我亲自选的料子呢。”

    “从前叫殿下,现在也可以叫我的名字,”云天晓眼中的寒意瞬间无影无踪,却也没有笑意,“但是不准带姓。”双手抚上严凝的肩膀,摸索着,声音有了几分慵懒,“料子还行。”

    严凝脸色苍白,仿佛被塞北的寒凉笼罩,连同周身的汗毛都耸竖立起来。喉咙发紧,胃部痉挛,仿佛有无数的蚂蚁在咬嚼。面前的美食瞬间索然无味。

    呆坐着,等待判官云天晓的下一条判令。

    “女子穿墨色,总归是不大好看的,”云天晓一双冰凉的手,摩挲过她的肩膀,手臂,继续向下探索,“饶是男子,这样穿,也有‘梁上君子’之祸。”

    他的气息喷在严凝的耳后,令她浑身着紧,慵懒地声线:“来,照刚才说的,叫我一声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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