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全身血液冲向头顶,严凝感觉全身皮肤被炙烤地发疼,舔了下尴尬的嘴唇,哀怨地看着面前的羹汤,美食在前自己却失了胃口,着实令人难过。

    “说不出口吗?”那倒人胃口的恶魔还在耳边喃喃低语,严凝的尴尬渐渐转化为仇怨的怒气。

    扭曲着面庞,严凝的食指紧抠身下的圆凳,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从凳身上掐出印来,带动着单薄的肩膀骨骼嶙峋地支起来。

    下巴正垫在她锁骨上的云天晓,登时一怔,随之戏谑地挑眉,懒洋洋地抬起头,慢条斯理地说:“这么抗拒的话,还是不要说了。”

    他随即收回了在严凝身上蜿蜒探索的双臂,严凝感觉束缚自己的热度,骤然散去。

    这样干脆放弃的云天晓,反而更让严凝恐惧,心里紧张地像是有千百只蚂蚁在爬。一股寒意涌上她的脊背,她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是这么容易搪塞过去的吗?严凝越发不安,云天晓兵不血刃地轻松解决过的那些性命,她是见过的,他心细如发,自己这些小伎俩绝无可能瞒过他。

    从前到现在,云天晓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看起来越不经意,越可能是精心算计过的。何况他主动靠近撩拨严凝,那一次没从严凝身上捞取好处?

    让他吃了顶大的闷亏,居然没被吊起来拷问,至少也该关起来不给吃喝,让严凝把银子吐出来才是。只是毛手毛脚地亲她,是对她这副身板有需求?

    严凝迅速否定了这个念头,以云天晓的才情和‘姿色’,他什么样的女人找不来?换作遍地男人的镇北关,严凝还会动心思。

    走在青阳城的四街八巷,打眼望去,高门淑女,小家碧玉,大袖下露出纤细的手腕,悬着两只碧玉叮当镯子,更显腕子白皙,伴随着窈窕的身段,叮咚脆响。

    对比起来,常年劳作的严凝,骨节粗的就像个男人。

    她越想越怕,无数种恐怖的念头在她心头缠绕。苍白脸面的云天晓,配上那双似眯非眯的丹凤眼,在严凝眼中逐渐幻化成一条吐着信子的冷血毒蛇。

    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冻结了空气的流动。

    得赶紧想个办法,严凝焦灼地想。奈何云天晓始终不发一言,他现在一定是在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自己,就像巨人看着一窝蚂蚁。

    她不敢回头,怕对上那双凄厉的眼睛,自己更说不出话来。绞着手指,指甲几乎在手背上抠出血来,疼痛暂时让严凝清醒了些。

    “民女岂敢直呼王爷的名讳,”咬着下唇,堪堪止住打颤的牙齿,严凝尽量平静地说,“这不合礼法。”

    云天晓大步流星走到严凝对面,袍角被甩出凌冽的弧度,常年低垂的丹凤眼,此刻睁大,莹莹发光的瞳仁,像白水银里养着的两丸黑水银。

    其中仿佛射出精光,如正午的日光般炙热浓烈,令严凝难以逼视,不由得闪开视线。“看着我,凝,不要躲。”声线强势,与温润的外表极不相称。

    “你是我的王妃,”骨节分明的长指挑起她的下巴,拇指在她失却血色的唇上摩擦,强硬地命令,“说,我的名字。”

    “现在还不是,”唇色愈发惨白的严凝,犹做困兽之斗,嗫嚅着说,“没有祭拜过祖宗,也没有跟天地祷祝过。”

    禁锢她下巴的手指移开了。

    炙热的目光瞬间森寒彻骨,冷雪翻飞,腥甜的血涌进眼球上的血管中,双目逐渐变得赤红。红口白牙,咧开一个凌厉的笑,嘶哑着嗓子低吼道:“好,很好。”

    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严凝呆呆地望向他离去的方向,直到空洞的门口吹进一股凉风,让她打了个寒战,这才惊觉刚才吓出的冷汗,已经将中衣浸透,紧贴在身上。

    转身看着桌上的食物,严凝掂起筷子,在碗沿垛了垛,抿唇伸到鲫鱼堆里拨弄了一下,还是没有胃口,长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撂下了筷子。

    双手交叠在身前,噘嘴生了会儿闷气。

    她真的很舍不得好吃的。

    双脚甫一踏出门外,云天晓即将冲出腔子的熊熊怒火,瞬间消没去大半。

    脚步远离严凝,心里越发平静,原本狰狞的五官回复到惯用的模样。低垂的双眸染上寒霜,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端庄的像个菩萨。

    及至穿过垂花门,立在游廊中,泠然接受阮唐行礼时。

    已是月白中衣外照着缂丝墨绿攒银锦袍,剑眉斜飞,皓白的面庞如玉山照人。丰神隽爽,萧疏轩举的形容,与方才过激的模样,判若两人。

    “速去城里寻一个裁缝过来,”幽深的双眸闪过不易察觉的寒光,眼前浮现出严凝那身明晃晃的夜行衣裳,和她蹩脚的搪塞,不觉嗤笑出声。

    唇边轻笑不改,眼帘骤撩,抬首眸色波澜深隐,沉静吩咐道:“待她到倒座量体,你带两个人,把正堂里外翻找仔细,有寻着她捎带进来的逃遁用的玩意,要即刻送到我手上。”

    她已从他手中逃走过一回,寻她的两百个日夜的苦头,他再不想吃一回。

    从前她总在他身边,他已习惯她就像家里的一件物什。忙起来就把她忘记,需要的时候,她总在哪儿。若想她发出更大的用处。只需假以辞色,装上一时半刻的怜惜疼爱,便是卖命的活计,也没有片刻犹豫。

    像把趁手的兵刃,平时就高悬在墙上,拔之即用。若是愿意打磨上一时半刻,削铁如泥,至断裂方休。

    裁缝是对中年夫妻,女的高大,比云天晓还要高上一头。男的枯瘦娇小些,嗓音轻快娇嫩,只听声音宛若豆蔻少女。

    夫妇一人扯着卷尺的一头,配合默契,在严凝熊腰臀上卷过,抻直量了身臂腿长。时而相聚,时而相离,转眼又交叉穿过彼此,宛如共舞。

    “请问夫人打算做什么款式?”女裁缝粗重的嗓子,让严凝恍惚,总觉得她带的人皮面具,掀起底下会露出络腮的胡须。

    “还,还不是夫人呐,”严凝红着脸,连连摇头,向后退了两步道,“为闺女的。”

    云天晓斜倚在圈椅中,支起小臂,手背撑着侧脸,凤眸掠过严凝腰间,语气玩味:“确实还不是夫人,”下巴轻挑,“喊你们来做嫁衣裳的。”

    “那找我们就对了嘛,”男人莺声燕语,“我们夫妇都是父母双全儿女双全的全和人,找我们做嫁衣裳,保你小两口良缘永结,匹配同称。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瓜瓞绵绵,尔昌尔炽。红叶齐盟,白头成约,这辈子不分开哩。”

    吉祥话说的云天晓心里舒坦,顺手从并扣合如意堆绣荷包里掏出把金瓜子,掷在地上,做着赏人的事,话语间的嘲讽冷嗤更胜平常:“讲的好听的,赏。话都说不出口的,挣不来什么坦荡银子。”

    严凝脸上挂着僵硬的尬笑,心里恨恨地剜了他一眼。脑海中出现一个小人,将云天晓绑缚在木桩上,使二尺长的小牛鞭,狠狠抽花他的屁股。

    虎落平阳,面上还得挂着恭顺,捏着嗓子问:“不是说好只做些日常家里穿的便服吗?”

    “作我的女眷,便服怎么能跟寻常人家一样,”云天晓捻着扇坠,挑眉,拖着腔调,懒洋洋地偏头:“听说你们是织造局出来的,就照正一品王妃的规制做。”

    严凝不懂这正一品王妃的规制是什么模样,但是看着云天晓的表情,不详的预感,层层笼罩着她,油然升起一股寒意。

    “回王爷,朝服和吉服咱们不能做,”女人粗犷地说,“那是尚服局的管辖,我们如今只是寻常裁缝,只能做常服。”

    严凝暗暗舒了口气,朝服不认识,吉服她还是知道的,要让她披一身新娘子的凤冠霞帔,头上肿的像个灯笼,那还偷跑个甚?

    “最华丽的是哪种?”云天晓垂睫,语气拽又吊儿郎当:“照最高规格做。”

    常服还分级别?这王公贵族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严凝扯着自己单薄的衣角,脑海里仔细翻找着对云天晓着装的印象,最华贵也不过就是玉冠金绦,银鼠大氅,嵌金软牛皮官靴。

    袍服与寻常形制别无二致,只是装饰华丽些。就算是华贵,也不过重些,严凝安慰自己说,衣裳而已,能传出什么花样?

    “在家里穿吗?”男人娇俏地问,“家里的单薄些。”

    “入宫朝见时穿的那种,”似是被缠得有些不耐,云天晓起身,扇子敲在手心,说道:“不止是衣裳,簪花步摇,翘头金缕鞋也要,件件要华丽夺目,银子尽可找阮唐要。”

    走到门边,驻足,再度强调,“华丽贵重,切记。”

    “这是从正堂翻出来的?”云天晓敛眸凛声,用扇子拨弄着眼前的绳索,“还有什么?”

    “回王爷,”阮唐施礼,“就这些,严姑娘没带什么东西过来。”

    “这是一夜都不愿待啊,”凤眸飘远再落回绳子上,深邃眸底翻涌着刀锋般的寒光,他悠闲开口,“只没料到会锁门。”长袖一挥,扇尾将绳子扫落地上,“烧了。”

    想从云天晓身边逃开?

    直到她的逃离,他才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件没得心思的死物。

    云天晓扪心自问,他为什么这样执着于留住严凝。他向来不是个贪欲的人,皇位没了也就没了,兜兜转转被云天旸刁难,也不曾恼怒过半分。

    只有面对严凝,寻常人的贪恨嗔痴才会找上他。他愤怒、焦虑、急切,一举一动失了章法。将那成竹在胸,泰然自若的皮囊抛之脑后。

    他不知道自己对严凝是怎样的情愫,他只觉得家里少了一块。从前她没出现在他的世界时,他觉得自己此生已经圆满,不会再有什么能让他执拗追逐。

    当她闯入他的人生再离开,他恍然发现,他云天晓生活的地方,没了严凝,怎的都不会再过的舒服。

    严凝想要再从他身边逃开,消失不见,这是云天晓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就算她不情愿,云天晓也不会再弄丢她。

    那日赴宴,他已然明了她对自己心理的抗拒,然而这又何妨。

    他已经不在意她是否甘心情愿,哪怕是用捆的、锁的,只要留她待在他身边就好。

    “寻几个丫鬟过来,”他语调闲散,意味深长地说:“要中等的。”

    上等丫鬟,跟在主子身边,做些端茶倒水,擦身守夜的贴身轻松活计。中等的洒扫浣洗,烹炸煎炒,重要的是,新提做上等丫鬟的中等丫鬟,最称职。

    侍女巧手塞进去不少假发,严凝头顶一尺高的流云飞仙髻,上面横七竖八插着,赤金洋錾长簪,万福万寿点翠长簪,双喜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平面凤首花树簪钗,镂空牡丹形红珊瑚头花,洒金珠蕊海棠绢花。

    满满当当,活像个正月里的糖葫芦扎把。

    单只头上这些就有十来斤重,严凝只觉得脖子上顶着三四个脑袋,只是顶着就压得头晕眼花,血液难以流通,稍微动动,脖子就要折断似的。

    这下严凝连喝茶都是平视前方,凑到唇边小口抿着,别说是高声喊叫,就是笑一笑也是微微抬一抬,生怕表情做大,牵得头皮生疼,端庄的可以直接抬到庙里供上。

    在云天晓的催促下,侍女们又给她补上了青花瓷双簪步摇,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凰步摇,银蝶翅滚珠攒珍珠步摇,万字蝠纹如意步摇。

    “这是依阮生给的鞋样子裁的三双鞋子,”严凝循声望去,头上颤动的坠子,给她头发整个拽离头皮的错觉,不禁龇牙咧嘴。

    只见三双鞋子瘦长如柳叶,鞋头高高向上翘起,严凝惴惴不安的扫过这似乎比自己脚还要细三分的鞋子,想到要把脚塞进这样的刑具中,一双脚无端作痛,向后瑟缩收了收。

    第一双满金线绣的看不出鞋面底色,缀着金八宝,饶是阴天屋里昏暗,依旧熠熠生辉。

    第二双嫩粉色细绒面,同色晶石堆成花型,与翠玉叶子缀在鞋头做装饰。

    最后一双天水碧断面的最为可怖,各色珠宝高高垛起一寸高,光是看着,严凝就仿佛感受到了脚趾上传来的压力。

    “太素了,”云天晓眉梢轻佻,惋惜地看向阮唐,“不用给他们那么多,就当今太后当初做静妃时,代行亲蚕礼时穿的那双就很好。”

    严凝仿佛被投入冰窟中,手脚凉透,眼泪挣扎着要从眼眶中溢出。

    “那我们再回去改,”细嗓男人生怕惹恼了东家,赶紧说,“先让夫人试试尺码?”

    云天晓玩味地挑起唇角,“也好,试一试。”

    挣扎着躲不开高大夫人的大手,玉足落入她掌控的瞬间,严凝感觉魂灵似乎已经抽离了身体,她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自己的脚塞进那双金色的刑具中。

    双脚刹那间麻痹,隐隐作痛。

    她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个声音痛苦嘶吼,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

    “来,夫人站起来试试,”女人粗重地拖着严凝站起来。

    严凝感觉自己好像一把张开的伞,有着巨大而摇摇欲坠的头,和细小无法立直的足。伤痛的火烤干了她的嗓子,几乎是在带着哭腔撕吼:“站不起来的。”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站起来了,有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搀着。

    就算她没了脚,也能站的稳稳的。

    “王爷看看,”女人惊喜地看向云天晓,“夫人怎么样?”

    云天晓眯着眼,抿唇笑,动了动脖颈,起身环抱双臂,慢慢迈着四方步走向严凝。

    严凝盯着他的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

    “不错,”听了他的肯定,两夫妇明显松了口气,殷勤地俯身等待云天晓的点评,云天晓走到严凝身前,上下打量,伸出两只手,又在严凝头上两侧比划了下,“还差一副挑牌。”

    严凝第一次杀人是无意的误杀。

    现在,严凝真心想要杀了他。

    可她有心无力,穿上这身的严凝,仿佛被绑进一副华美的刑具。除却坐卧,饮食浴溲,无论是做事还是到哪里,她都像一个真正的贵妇人那样,被四个丫鬟团团围聚。

    严凝再没有一餐吃的美味。

    每次就餐,都要两个丫鬟架着臂膀,把她搀扶到饭堂。玉露团 、汉宫棋 、长生粥 、绯含香糭子 、白龙臛,满满摆满桌子,严凝却一口都吃不下。

    一粥一饭都无法亲自动手,她的眼睛望向哪里,就有侍女急不可耐地盛进小碟子里,一调羹一筷子地碾碎,一点点喂鸟似的塞进她口中。

    感觉不到自己张嘴,稀糊软烂的食物就进到严凝的嘴里,哪里还有吃东西的趣味。

    在院里吹风,除却一张糊着厚厚脂粉的脸和漏出袖笼的手指,浓云般高耸的发髻完全感受不到空气流动,厚重的嵌金外袍更是压得肩膀卸掉似的疼。

    如若严凝提出头发压得痒痛,又是另一番光景。

    侍女们扶她坐在月牙杌子上,两个人齐下手,耗费多半个时辰拆掉她头上的刑具。这之间,另两人‘啪’地展开油布铺地,又抬进三尺一的浴桶。

    水暖火旺,一桶桶热水陆续抬进来,倾倒入桶,水声四溅。加入花露花瓣,随着热气蒸腾出浓郁的花香,与銮银飞花暖炉鹅梨帐中香袅袅,熏得严凝脑仁隐隐作痛。

    即使严凝再三拒绝,侍女还是要把她剥得仅剩亵衣。扶进桶里,严凝的长发在水中飘散,好像盛开的花。很快这平静便消失无踪,四只手一齐抚摸着她的皮肤,激起浑身的不适。

    两只手专心地涂抹澡豆,另一双用湿帕子擦拭。

    实在是难堪。

    此前严凝全然不知道大小溲居然也是丫鬟伺候的,可她拒绝不了,带上那身华服,她就像个残废,丫鬟抱进来铺着鹅毛和香灰的恭桶。

    两个人把她架到通上,面前还有一个跪在地上,抱托着她垂下的衣裙。被这样重重围拢,严凝刚开始完全解不下来。

    原来折磨人的手段除了缺乏,过多的赋予也是。

    睡觉时倒是只有亵衣和中衣,头上只被套了个丝缎的睡帽,脚上也只有软底的睡鞋。又夜深人静,看上去最宜逃遁。

    可脚边地上就坐着个守夜的侍女,再往前看,窗下蹲坐着个,门前插屏后又一个,门前还有一个。半夜里严凝稍微有点动静,“夫人醒了。”就会一声声从床边传到屋外。

    “还不如被锁着呢。”严凝恨恨地想,这身华丽的外壳,比死牢里的枷锁更折磨人。不穿这身的时候,又被几个侍女看得紧紧的。

    清早或睡前云天晓总会进来,当他冷脸屏退侍女,严凝又会盼望侍女回来,或披上那身重壳子。云天晓总是红着眼睛,喘着粗气折腾她。

    许是白天堆了的胭脂香粉无从下口,素面的严凝,脸上每一寸都没被云天晓放过。总是臂膀钳住后脑,被那火热的唇舌细细品尝。

    一双手像两条蟒蛇,绞散衣带,在她肌肤上蜿蜒爬行。严凝的衣服还挂在身上,却完全脱离了皮肤,那两只手一前一后,在布料之下,探索着她的曲线。

    头几天,严凝还会心跳或滞或剧烈,脸上会烫会红。后来就灵魂出窍般,呆滞着一对黯淡无光的眼睛,任由云天晓摸索,她完全感受不到。

    好像他纠缠的不是她的身体。

    不再挣扎,也没了混乱,像个破碎的人偶,无论怎么折腾都毫无反应。

    终于,云天晓愤愤地松开她,把她丢在床上,‘咚’地一声,她还是一动不动。

    “你就这么恨我?”他的脸绷得紧紧的,黑眸像挟着闪电的乌云,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紧握的拳头更是青筋暴起,忽地伸手往矮几上一拂,茶壶茶盏落地即碎。

    严凝平静无波的脸上,忽然荡开一抹冷笑。

    云天晓凝视着她,满脸通红恼羞成怒,怒火翻涌而出。扑倒她身上,啃着她几日来茶饭不思隆起的的锁骨,留下排排牙印。

    之后像是要将她揉碎在身体里似的,双臂绞紧,挤出彼此间最后一点空气。

    他是在乎我的,严凝肆意地笑起来,笑的灿烂又放纵。她从云天晓耸立出的绝望的峭壁裹缚中,窥觊到了逃走的希望之光,前路光明璀璨。

    盛怒的外壳之下,云天晓如同坠入绝望的深潭,他发觉自己完全不了解严凝,纵使束缚了她的手脚,与她肌肤相近,她却总是那样遥不可及。

    仿佛他怀中的只是严凝的替身,真正的严凝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掩面讥笑。

    想得到是一回事,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严凝坐在游廊中,扯碎紫藤花瓣,思索着要怎样才能尽快病起来。

    首选的自然还是受寒,南地季春初夏,想要受寒高热,可没有塞北那样容易。何况严凝身边总有侍女值守,不管是取得冰水还是吹一夜寒风,都难如登天。

    那就只能在吃上下功夫。

    窗外,弯月如钩,静静地挂在树梢枝头,繁星点点,在苍穹上熠熠闪烁。树影婆娑,夜风轻拂而过,修竹随风摇曳。

    “你把这里建的很像镇北关的那个宁王院。”严凝倚着引枕,靠在床头,内穿薄蝉翼的霞影纱玫瑰香胸衣,身披翠水薄烟纱。衣服自然是云天晓选的,严凝被迫穿了半月,业已习惯。

    灯火映衬下,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抿了口盏中的休宁松萝,慵懒着声线问伏案的云天晓。

    自从那日她朗声笑过,云天晓似是忽然腻了般,再也没有像见到生肉的饿狼般,眼里泛着渴求的绿光,痴缠着她。

    却还是总往她屋里跑,将满屋侍女赶到门外。

    或倚塌读书,或伏案习字描画,并不需要严凝配合他做什么。只是安静做他自己的事,在有严凝的地方。

    共饮一盏茶,燃一炉香,偶尔说两句话。

    “嗯?”云天晓屏气一笔勾描出菩萨的慈眉善目,歪头端详了会儿,露出满意的微笑,之后才腾出心思应了句,换了支狼毫舔了笔朱砂,“就是照那儿建的。”

    又专心埋头一点丹唇,搁下笔,抬眸视线远眺,含笑道:“在那儿,最宜入眠。”

    “现在睡得好了?”眼见鱼儿上钩,严凝微眯了眯双眼,笑意微漾。

    “自从你来了,”云天晓用牙板团着橘红色的藕丝印泥,起身拣了两枚闲章,笑声双靥,温然道,“好些了。”

    怀着对汗青深深的歉疚,严凝故作轻快地说,“虽说真要复原了,也教咱们心里悲伤,但少了汗青的屋子,这里和宁王院,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云天晓团泥的手霎时停住,脸色忽然惨白,颓然跌坐在圈椅中,眼帘低垂,默然良久。

    喃喃道:“的确。”

    第二天午后,院里就充斥着木工们拉锯刨花的声响。严凝急切地催促侍女们上妆,美滋滋坐在抱厦底下,眉眼含笑地望着木工们装点厢房。

    那些做活的嘈杂,在严凝听来,如听仙乐耳暂明。

    她看得兴致盎然,连头上顶着的刑具都仿佛失了重量。

    木工们活儿做的很是麻利,黄昏时分,丫鬟仆妇们已经抱着被褥毯毡,接连走进走出。

    西天晚霞烧红烈如血的时候,严凝最期待的戏份,两个小厮抬着那熟悉的皮箱出现了。她心跳如鼓,急促有力,仿佛回到第一次被云天晓触摸的瞬间,随时都会跳出胸腔。

    那皮箱里,按理会装满各色药品,而严凝每样都偷摸带走过,药效她早已摸清。虽说她不懂得十八反十九畏的歌诀,却在得病后的几次乱吃药期间。

    知道了哪些药在一起吃,不仅不会治病,还险些伤了性命。过去逃跑的教训,竟成了如今逃遁的法子,严凝窃喜之余,更多是哭笑不得。

    时过境迁,竟然还是要靠汗青救命。

    顶着十来斤重,端坐了三个多时辰,严凝被压得脖颈僵硬,太阳穴更是抽抽地疼。额上顶着湿帕子,闭目倚靠在侍女怀里,被侍女巧手按摩,才稍稍缓解了胀痛。

    这之间侍女换了两次,严凝昏昏欲睡,眼皮沉重难撩,直到从温香软玉中,新换过一个硬生的环抱,按压的力道也大了不少,严凝一个激灵起身,帕子落在床上。

    回头看,哪还有侍女的影子,果然已经换成了云天晓。轻按她的肩膀,柔声道:“怎么?我按的不舒服?”

    光是想到刚才被他按过严凝就已经毛骨悚然了,哪里还能舒服?

    装模做样,严凝气鼓鼓地想,原本就是他造出来的孽,假惺惺地跑来使些温柔体贴的伎俩。难道以为恶魔,摆出一副温柔地关照,自己就会感动得上了他的当?

    “宁王爷,”严凝怒目圆瞪,那脸色气得像茄子皮似的,喘了好大会儿粗气,才堪堪平静下来,嘲讽道:“是不是以为您什么都能做好?”

    被她嘲过,云天晓面上波澜不惊,没有一丝恼怒的模样,声线平和地唤了声:“刚才出去的,进来给夫人按头。”

    两个侍女闻言抄手趋近,碍于动过气后头疼得更甚,严凝在侍女扳过头时十分顺从,连云天晓坐在她脚边的床沿都未反抗。

    阖眼享受着侍女的按摩,额头一凉,又被新换过帕子。

    看她这般受罪,云天晓有些许疼惜,可相比于她的逃遁,让她吃点苦头留下来,更合他的心意。实在难过,明儿给她请个大夫守着便是,云天晓寻思。

    注意到严凝面色缓和,方才温言问:“说凝你午后一直在看汗青屋来着?”

    严凝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怎么不休息下,给自己累成这副模样?”

    “快要清明节了,”严凝冷冷地说,“你不会都忘了吧。”

    清明?云天晓喉头陡然哽住,喉结上下轻滚,眼角浸染了鲜红。他慢慢地垂下了头,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都没说。汗青惨白的脸淹没在晶莹的盐粒中,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好不容易睡着的梦中。

    每次从梦中惊醒,泪湿软枕。

    “汗青他,”云天晓哽咽着说,“我把他跟家人,葬在一起,”他颤抖的声音里满是哀求,“等到那天,咱们一起去看他。”

    抬首神色黯然,眸中朦胧闪烁,流露出哀伤的光。视野中的严凝,仿佛已睡着般,方才的肺腑没入耳,全然没有动弹。

    他像只在暗夜中独自用利齿撕开结痂的野兽,腥甜的鲜血,蔓延过他颤抖的皮肤,而他为之这么做的人,不在意这些。

    “我想去汗青屋里独自待会儿。”严凝突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凝视着他说。

    “好。”云天晓怆然,颤抖着满口答应。

    许是昨夜愧疚的狠了,侍女得了云天晓的嘱咐,竟允许严凝缟素散发,素颜裸足独自进汗青的屋子。只是留人在门窗各处看守。

    帘子甫一放下,严凝登时眉眼弯弯,露出来这宁王府第一个真心欢喜的笑。

    不出她所料,云天晓依旧那样仔细。打眼看去,汗青房间还原得跟他在镇北关住的那间,一般无二。仿佛下一秒,汗青就能从内室打帘露出脸来。

    再清脆地喊一声:“烟花姑娘。”

    目光所至处,严凝眼中也染上了浓郁的哀伤。

    真是杀敌三百自损一千,严凝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自嘲地想着。挑帘进入内室,抬头,那只熟悉的皮箱稳稳待在它该在的位置。

    落入严凝眼中,激起层层心浪,她的心脏快速跳着,几乎无法呼吸。握紧拳头锤锤胸口,严凝抿唇,甩头到外室搬来圆凳。

    娴熟地爬上去,双手举起箱子。做了一年的花炮坊,严凝的气力,比先前大了不少。慢慢从圆凳上下来,把箱子丢在炕上,柔软的被褥温柔的接纳了它。

    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严凝打开锁扣,里面整齐码放着药品。

    泪扑簌落了下来。

    熟悉的字体,熟悉的包裹,怪道这屋子里的陈设那么真,还原的那么好。

    都是汗青真正的遗物。

    严凝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声音悲恸,泪水沾湿衣襟。和汗青的一幕幕,飞快地从眼前划过,总在他脸上停住,慢慢放大。

    不知哭了多久,严凝强撑着站起来,用衣角抹干眼泪,飞快地找出几样一起吃了会遭罪的药,每包打开吞了点,依次原样封好。

    在炕上坐着缓了会儿力气,这才关紧皮箱,又举到柜子顶上,圆凳放回原处。

    当她赤着脚走出屋子,夜已暝,侍女们急忙给她披上华服,可惜脚肿塞不进那柳条儿似的瘦鞋,只能一个背两个抬地把严凝送回床上。

    打来热水给严凝泡脚,听得肚子咕咕响出声,严凝忽然有了强烈的饿意。侍女会意,匆匆出门,不多时,陆续抬进三张小桌,一张盛饭食,一张摆菜汤,还有一张上堆满各色点心。

    汗青他把严凝的五脏菩萨,带回来了。

    严凝胃口大开地往嘴里胡吃海塞,不断滚落的泪花,和着美味,一起吞吃入腹。

    听丫鬟小厮回报夫人在汗青屋里恸哭了半晌,这会儿还是哭个不停,云天晓心里颇不是滋味。想去看看,又知道自己去了也只会惹得她不快,逡巡不前。

    他从未想过,自己是如此的没用。

    恨恨的拳头砸在面前的多宝格上。

    没到后半夜,丫鬟那几乎要将门砸碎的力道和凄厉的呼号惊醒了刚刚入眠的他,披衣坐起,穿靴开门,轻蹙眉:“何事半夜喧哗?”

    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王爷,王爷不好了,救命啊,夫人她,夫人她要不行了。”

    “什么?”云天晓急忙踏出门,脚步却跌跌撞撞,他感到天旋地转,从未有过的慌乱占据了他的心头,得要丫鬟拉着他的手臂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床上的严凝像刚离水的鱼,不断扭曲,继而剧烈抽搐,几下咳出血来。

    云天晓仿佛感受不到自己的脚一般,上身奋力扑向前,脚却停在原地,一下扑倒地上,摔得鼻青脸肿。走在前面的侍女,转身回来扶起他。

    他奋力挣脱侍女的手,像受伤的野兽般,胡乱地嘶吼:“我有什么好扶的,快去照看夫人,都去找大夫,去找阮唐来,让他去请大夫啊。”

    自己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冲到严凝床边。

    按住严凝战栗的双肩,却发觉隔着衣料,严凝的皮肤也烧的滚烫。泪水不知何时,已遍布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他仰起头,发出无意义的痛苦喊叫。

    扶着床沿,额头用力撞在床柱上,发出‘砰砰’地响声,名为无能为力的阴影,紧紧包围了他。“去找大夫,找大夫啊。”他捶打着床沿,呜咽着喃喃道。

    “这是大夫,王爷请起。”阮唐和小厮一起架着云天晓,想要把他拖离严凝身边。却纹丝不动,云天晓的手像嵌进床柱般,怎么都不肯离开半寸。

    “您在这儿,碍着大夫给严姑娘看病了。”阮唐沉声对云天晓说完,云天晓的手应声而松,没拽两步脚又像生了根似的,扎在地上。

    这回阮唐学聪明了,知道他是要看护着严凝,赶紧扶着他,让小厮搬来圈椅给他坐下。又用白帕子沾了清水给他抹净脸,擦上金疮药。

    大夫捉着严凝的手腕,眉间几乎拧出水来,搭脉的手微微颤抖。叹了口气又去撩了撩严凝的眼皮,卡这牙口扒开嘴巴,看了看舌苔。

    摇摇头,思索半晌又叹了口气,再度搭上脉。

    “庸医,”云天晓粗着嗓子吼道,阮唐并两个小厮才将他按在椅子里,手脚还在扑腾着想要冲上去,不甘心地喊:“怎么还不开方子抓药?”

    医生吓得浑身颤抖,‘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王爷饶命,夫人这脉象属实凶险古怪,小人也从未见过,一时没有主意,得,仔细,仔细想想。”

    “她都快不行了!”云天晓怒吼,“你还要想什么?快想办法救她!”又转头,“阮唐你好大的胆子,敢摁住本王,找的这是什么庸医,快去请旁的大夫。”

    “回王爷,这是青阳城最好的大夫了,”阮唐丝毫不为他所动,沉声道,安抚大夫,“何大夫,一时看不出病因也无妨,可施惊厥针,先安抚好夫人的痉挛。”

    大夫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大人说的有理,小人,小人这就施针。”

    一排长针下去,严凝的抽搐果然止住,伴随着严凝平静下来,云天晓也有了几分平时模样,沉声问:“何大夫,还是不知道我夫人所患何症?”

    何大夫红着脸,歉疚地摇摇头,紧张地搓手。

    “可照相似的病症先试着开几副和顺平气的方子,”回复平静的云天晓,和刚才的疯模样不似同个人,泠然道,“如觉得服药不妥,也可试试针灸熏艾这些外用的法子。”

    大夫起针,入体的半截银针,已暗沉成灰黑色,屋内瞬间寂然无声。大夫持针,正对云天晓缓缓跪下,恭敬道:“回王爷,草民已得知夫人所患何症,夫人她,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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