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赫生来便与旁人不同。

    她不仅长了一对瞳色相异的离奇凤目,还能看见所有肉眼难以窥见的诡象。

    不管是亡灵、鬼魂、还是被神罚碾成粉尘的异怪之物,裕赫都能与其自如沟通。

    自幼时起,只要是见过她的人,都会在背地里暗骂一句:“怪胎!”

    只因她时常站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与魂灵谈笑风生,踽踽独行。

    他们无比恐惧,又生怕与她扯上关系。

    直至养育裕赫多年的老妇人病逝,人们才得以解脱。

    而她那双眼,也就此被钉上了——

    阴阳二字。

    离镇多年以后,她的力量越发见长。

    如今甚至无需费劲,便能清楚窥得亡灵与鬼魂生前的模样与死状。

    就像……现在。

    可惜这些已故美人目睹同伴被拍飞出去后,全然失去了理智。

    它们盯着裕赫的脑袋滴溜溜转了一会,忽而爆发出更为尖利的惨叫。

    “呃、呃,呵啊啊—————”

    她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眉头微蹙。

    ……这样根本无法沟通。

    若是想找到那个名为禄尧的落魄公子,怕是要多花些功夫了。

    数道憾天声浪轻柔拂过裕赫的身体后,却在下一秒绕了个弯,提速冲了上来。

    她暗道不妙,却已经来不及挥笔。

    与此同时,魂墙开始急剧收缩,随后迸出一座如蛛丝般粘稠严密的囚笼,把她和恶鬼一同压制在内。

    两人于瞬息间撞了个满怀,一冷一热的气息骤然融汇。

    躯体无声交缠的时刻,裕赫手中的术笔也被蛛丝甩向了最高处。

    可那恶鬼却只懒懒托起下巴,笑吟吟地望着她,丝毫没有危机来临的紧迫感,“术士姐姐真可怜,连贴身的缔法武器都被夺走了,现在……该怎么办好呢。”

    “还是说,姐姐打算网开一面,接下我的委托,让小辈助你一臂之力?”

    裕赫听见这话,默了一瞬。

    身前恶鬼高大强壮,魂体却缥缈虚幻,游离于蛛网之外,难以被囚困束缚。

    心头莫名涌上一种强烈的预感……要是让对方出面,怕是要连这沼池也一起炸了才肯罢休。

    她索性避而不谈,默默摆动离自己最近的那只右手,轻声婉拒。

    “五万叚币,回城后写好欠条,我会接的。”

    恶鬼被这句话呛得怔了片刻,方才察觉到她的意图。

    只见面前的俊秀女子已经成功越过桎梏,垂下头,毅然咬住自己小臂。

    不过转瞬,鲜血已然顺着她那白皙的肌肤一路向下,直至五指被彻底染红。

    他看见两人身上的血契印记浮起点点幽光,剧烈嗡鸣伴随着对方的念想撞入脑中。

    随即,只听得见一抹清冽蛊人的音色钻入窗笼。

    「赤十六,伸手,然后与我——」

    「十指相扣。」

    “……什、什么?”

    被称作赤十六的无名恶鬼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先一步发现了女子身上的诡状。

    在契约的作用下,他的手已经默然伸向前方。

    两人双手交握的刹那,裕赫眸中的异色竟开始交错变动。

    就连她手上的锈色也已经缓缓陷入皮肉之中,激出可怖骇人的血红脉络,它们蠕动着盘旋而上,像是将裕赫的身体当成了一顿任人宰割的珍馐。

    最终,她眼中的雪色跃至右瞳,另一处的墨色则撞向左瞳。

    在它们定格的那一刻,赤十六的身体由虚至实,磨灭了所有幽光。

    股股温热暖流自裕赫掌心喷薄而出,而后涌入他的躯干,头颅,最后唤醒了胸膛那块血肉。

    那只恶鬼在此时,真正拥有了实体。

    做完这一切后,裕赫从容松手。

    她瞥向面前的恶鬼青年,淡淡仰起头,用手点了点臂间那十六道血色符迹,“日后你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并肩同行,总不能天天以‘姐弟’相称,那样未免也太……”

    说到这里,裕赫忽然有些失措地顿了顿,而后才赶忙接上,“太过亲昵了些。”

    “不如从现在起,记住你的新名字——”

    “赤十六。”

    “……!”男子还没来得及反驳,便被下一道契令打断了话语。

    「直立。」

    赤十六在她的命令下猝然起身,魁梧身躯在站立的同时将数缕魂丝生生扯断。

    裕赫趁机突破桎梏,双手圈住青年的臂膀与后背,膝盖抵住坚实腰腹,用力一跃,稳稳翻至对方肩头。

    她向上支手不过一霎,被困于蛛网高处的术笔便稳稳当当地落在掌心。

    魂鬼们眼见两人即将挣脱囚笼,再顾不得巨墙因何才能坚固严密,一个个胡乱挣扎着就要往丝网中心冲去。

    裕赫轻舒一口气,正欲挥动术笔。

    谁料身下之人忽然一晃,抬起她的双腿,齐齐拢向右肩。

    旋即只见赤十六抿唇轻哼,将她先前的劝诫全然抛之脑后,“术士姐姐果真是爱财如命。”

    话音刚落,二人默契转头。

    四目相对之时,裕赫看见对方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甚至不忘伸出手,为她托住身后长棺。

    “五万叚币,我同意了。”

    “只是下次催动契约前,劳烦姐姐先知会我一声。毕竟我可不是那些死物,若是时时刻刻被别人任意驱使,我可是会生气的。”

    “……好,我尽量控制。”她点点头,暂且应允下来,语气却并不笃定。

    留条可供辩驳的退路,总是好的。

    一声低嗤自身下响起,然后再无声息。

    裕赫随之缄默,然后凛然挥舞袖袍。

    术笔跃动间,各式绘物自眸中跳脱出来,与扑向两人的凶恶魂群展开了交战。

    三五道术法随着她的动作一一打出,将这囚笼击碎了好几处裂缝。

    现在,只需再朝阵眼施予最后一击,便能彻底破解困局。

    裕赫授意赤十六跑向最大的缺口处,一边凝聚破阵之术,一边号召绘物击退身后的鬼魂。

    可她没想到的是——

    外面来人了。

    纤纤素手自囚笼之外穿洞而入,金翠步摇在眼前不断晃动,紧接着……她看见了一串热泪。

    竟是乔家千金,乔如玉。

    “裕术士,抓住我的手——”

    “快!!”

    裕赫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滞留于半空的那只手犹豫了顷刻,反倒被对方一把勾住。

    魂网自两人双手交握的刹那,分崩离析。

    可乔如玉没有想到的是,她不止救出了一人。

    素衣女子露面的刹那,其身下居然无故冒出一位气宇轩昂的健硕男子。

    只见他托着人慢悠悠地跨过脚下蛛网,面不改色地望向这边。

    裕赫刚刚落地,便瞧见乔如玉指着赤十六掩嘴低呼,慌忙往后退去,差点没稳住身子。

    “…哈……啊!他、他是谁!?”

    裕赫正欲解释,不料身旁恶鬼反倒抢先接过了话茬,“我?”

    赤十六故意停顿好一会,等吊足了对面的胃口后才缓缓弯下腰,朝乔如玉莞尔一笑,开始大言不惭地胡说八道。

    “你连这看不出来吗,我自然是被术士姐姐眷养在身边的面——”

    裕赫意识到不对,吓得赶紧出手捂住他的嘴,这才险险拦下了最后一个字。

    “你给我……安静点。”

    她刚刚说完这句话,右手便随着赤十六的笑声轻轻颤动,继而被滚烫灼人的呼吸不停拍打。

    掌心被激得又痒又红,进退两难。

    幸好下一秒,乔如玉上前轻轻拉过她的手,嫣然一笑,替裕赫解了围,“原来这位公子是您的副手!”

    “刚刚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

    裕赫正想摇头否认,却又想到两人之间的血契。

    最后,只轻轻点头应下,“你一个人来的?”

    “是呀,今夜我念着阿尧的事情,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索性偷偷逃出来,想瞧瞧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可我先前在断崖附近寻不见您,只好试着绕路下山看看,没想到您差点就被……”

    说完,乔如玉眼底再次涌出几滴泪珠,默然往下坠。

    “裕术士,您还好吗?刚刚有没有受伤?”

    裕赫摇摇头,视线自巍然屹立的高山,一路荡向眼前幽深萧条的深林,接着又看了看乔如玉脚下那双沾满泥垢的绣花鞋。

    而后才拍拍对方的手背,以示安抚,“有劳乔小姐忧心,我没事。”

    众人谈话方休,耀月赶巧攀上银河最高处,朦胧辉光悄然点亮了一支琉璃步摇。

    魂鬼于此刻再次汇集,直勾勾地盯着辉光所在之处。

    朵朵雅致昙花自它们眼中同时绽放,貌美千金亦在寒风吹向脊背的时刻……抱紧了双臂。

    乔如玉头上那只最为惹眼的簪子,再次引起了魂鬼们的注意。

    它们像是找到了志在必得的猎物似的,目露凶光,暴起突袭,猛然冲向站在沼池边的三人。

    而那位千金,则是魂鬼们的首要目标。

    数十条魂丝自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在裕赫与赤十六的阻拦下凋零、再生,循环往复。

    最终如愿缠住了乔如玉的脖颈,以极快的速度将她拖进荒林。

    裕赫被这景象惊得奋起直追,以术笔化刃,朝着魂丝的源头快步奔去。

    驱魔书契第八条:如果术士在驱魔过程中因为处理不当,致使雇主重伤不愈,根据情况的不同,会将此次委托的酬金扣取十之三五等份——

    绝不能让乔如玉出事!

    谁料她还未截住对方,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慵懒至极的哑叫。

    “……呃…哈!”

    回头时,只见月影之下站了两人。

    魁梧青年立于沼地边缘,步履蹒跚,摇摇欲坠,一柄修长锐利的墨色唐刀无声穿透了他的胸膛。

    而赤十六身前,则是完好无损的乔如玉。

    没有魂丝,没有泥渍,没有花簪。

    她正握着冰冷的器具,无情转动刀柄。

    血色喷涌间,只见乔如玉无比熟稔地抽出长刀,将人干脆踢入沼中。

    随后,才扭头望向这边——

    朝裕赫展露娇俏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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