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小姐，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儿了，能使你这样不开心？”雅西法尔怀里抱着一大袋子面包，快步向希达走来。
这时候希达才注意到，自己满脸泪水。在一片安宁之中，故乡分崩离析的恐惧与悲伤终于姗姗来迟，在这片熟悉却不属于自己的场所，希达的哭泣逐渐从无声变为嚎啕。
她不再是一个无情的神明，拥有人类经验的她无法像拉法、奥希那些天生地养的神明一样，拥有那样冷静的爱。这一刻，在自己的嚎哭声中，她理解了莱斯的仇恨。
“不要哭，不要哭，小可爱。来，给你块面包，随便你去喂这些鸽子还是自己吃，它很美味。”雅西法尔走进希达，像每一个女人那样，轻抚上希达的脸颊，替她擦去源源不断的泪水。她想，这女孩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或者是遇到了什么对于她这样年轻的身体来说是天崩地裂的困难，才会这样在这里毫无形象地大哭。
她得帮她，哪怕是小小的一点，谁让她遇到她，走在这里被她看见了呢。
“我、我……”希达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她想说：我没事。
“哦，小可爱，你可不要说你没事。你看起来很需要一块面包，然后坐下来和我谈谈心。”雅西法尔安抚地摸着希达的脑袋，将她抱紧自己怀里，紧挨着面包。
面包很香，这的确令人安心，虽然只有一点。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到我家里来喝杯茶，我们可以在温暖的壁炉旁说说话。”雅西法尔说，“我叫雅西法尔，你可以放心，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我，沙利歌剧院的常客，健谈亲切的女士。”
希达吸着鼻子，点头同意了雅西法尔的邀请。
“好的，小可爱，你叫什么名字？”雅西法尔看希达冷静下来，便松开她，把手里的面包掰成碎，抛洒到地面上。
“希达，我叫希达·文。”希达说。她看着鸽子们在自己面前飞起又落下。
“希达，很好听的名字。你自己取的吗？”
“是的，您怎么会这样想？”希达问。
“哈哈哈哈，不用这样尊称我，随意一点。”雅西法尔又扔下一把面包屑，这次朝着另一个方向，“简洁的发音，很符合你自己的气质。”
她眨眨眼，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兴奋的狡黠：“而且你看起来和我一样，是会我行我素到给自己取名字的人。”雅西法尔如是说。
希达瞪大了眼睛。
“可以给我一些吗，我想试着喂它们。”希达说道。
“当然。这本就是你的。”雅西法尔将一根长长的面包递给希达，“我说过的，随你处置。”
希达掰开它，自己尝了一小块。
普通的面包，可她的确很久很久都没吃到这样的东西了，绝望主义的圣瑟尔可不欢迎这样平庸的食物。
她把面包屑撒给鸽子。
绝望主义的圣瑟尔也很久没有看到鸟类了——那里也不欢迎这样平庸的生物。
“我的家乡没有了。嗯，更准确的说法是，她变成了很糟糕的样子。”希达瓮声瓮气地说。
雅西法尔没有擅自接话，她知道这个小姑娘还没有说完。
“而我有能力去挽救她，可我知道我那样做是不对的。”
“为什么呢？”雅西法尔亲切的声音响起。
“因为变得那样糟糕是她自然发展的结果。”希达抬起头，“我是个旅行家，我的旅途告诉我了一件事，一切都是要毁灭的，这是必然规律。我看到很多很多强者去干涉这件事情，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听起来是一个史诗一样庞大的故事。”雅西法尔说，“你觉得这很不值？”
“没有不值。”希达看着眼前这个在未来也踏上这样一条飞蛾扑火一样道路的女人，“只是，我感到无力。”
雅西法尔点点头：“看来你的确是想做点什么，只是不知道从何下手。”
“我不能下手。”希达说，“我不能傲慢到去干涉一切。”
雅西法尔笑出声来：“干涉一切，看来你是一位能力很强的人。如果只是一位普通居民，是不会这样想问题的，比如说我。”
希达没有说话。
“好啦，你这样庞大的话题我给不出什么建议，但我能让你今天过得好一点，跟我来吧。”雅西法尔收紧手里的面包口袋，“我们回家。”
圣瑟尔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这里是一个和平的帝国，一如往昔。
雅西法尔将希达领到自己家里。她的房子算得上破旧，在远离贵族区域的一个小小巷子里。每一个门板都会发出老掉牙的吱嘎声。
“来。”雅西法尔示意希达坐下，“放心，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这是我一个人的房子。”
希达微微长大眼。
“很奇怪吧，我这个年纪的女人会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哈哈，这是我一生做过最勇敢的事了。”有点缺口却很干净的瓷茶壶被轻轻放在桌上，水流与杯碟碰击的声音悄悄脚注着这段谈话，“背叛一样的，离开了我的丈夫和孩子。”
“你不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希达试探着问。
“不生活在一起，但我们未曾分离。”雅西法尔把杯碟放在希达面前。那茶水闻起来就算不上好喝，不过胜在温暖。
看希达茫然的眼神，雅西法尔进一步解释道：“我偶尔回去，又偶尔在这里。他们没他们想象的那么需要我，我让他们认识到了这一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充满了骄傲。
“你真漂亮。”希达捧着茶杯，真心实意地说。
“哇，你真可爱，希达！我喜欢你这样心直口快的孩子。”雅西法尔也这样说，“真想让你住在我这，如果你喜欢的话。”想了一会，雅西法尔补充道。
就这样，希达停留在了雅西法尔家里，以一个失去家乡的旅人的身份，在日复一日中融入了这个多年以前的圣瑟尔。
这个时代距离希达的时代还很遥远，沙利歌剧院还不曾存在，却已经有一个小小的草台班子存在于那同一个街角，没有支柱的演员，也没有优秀的剧本。只是雅西法尔每周都会去看。
“你喜欢这里什么呢？”在一个周末，希达跟随雅希法尔去看了一场她大肆赞扬的剧目，就剧目本身而言，希达十分失望。
对于这个问题，雅西法尔思索了一下，然后畅快地答道：“我喜欢这里触手可及。”
“这里是我最有机会接触到除了我这每日循环的生活以外的地方。剧目涉及的范围很广，在观众席我可以去到遥远的森林、古老的海底、未知的国度。我可以是男人、女人、孩子，甚至并不是一个人。”
“你没想过走出去，离开这里吗？”希达问。
雅西法尔笑了：“想过，这里只有我想过。但你知道，这周围可是迷雾森林，有去无回的地方。所以我想，如果哪天我真的离开这里，大概是这的痛苦实在让我无法承受。”
她没有提及希达从何而来。迷雾森林包围了这篇国土，这里的人只能在封闭的囚笼中繁衍生息，希达的特殊不言而喻。
“如果只是因为迷雾森林，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希达认真道。雅西法尔将突破迷雾森林的方法带给了她，她也同样可以将它带给雅西法尔。
雅西法尔摇摇头。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一会回去想喝什么？”雅西法尔语调轻快地说。她走得稍微快了几步，让希达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那一头松软的卷发。
“在你看来我可能很没出息。但现在对我来说，有一个自己的房子就已经足够了。我拥有往来家中的自由，可以在剧院用感官体验虚假的旅程，我已经足够幸福。它美好的让我不想去打破。”雅西法尔说。
希达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她又不知道怎么做了。
她原本以为神像将她带来这里，是让她引导雅西法尔离开故土，踏上旅程，这样一切就能顺其自然地开始，她只是来填补这最后一个回环的空缺。
而填补了这个空缺，拯救她家乡的答案也将呼之欲出。
可现在，她自觉自己不应该这样做。雅西法尔并不想离开这里，她很满足，也很幸福。
而自己不想成为那个为了一己私欲打破她幸福的刽子手。
确定的未来和家乡的毁灭与拯救都构不成伤害一个人此刻幸福的理由。
“和我聊聊你的家吧。”希达挪着小碎步追上去，“你的丈夫和孩子，你的生活，我想多听一点。”希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雅西法尔的家庭和她毫无关系。她甚至可以完全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她毫无帮助，琐碎的雅西法尔远比不上那个在神殿之上的编纂者。
雅西法尔却大笑起来，她乐于与一切人分享这些细碎的生活。
她的男人就和圣瑟尔大部分男人一样，始于幻想一样的恋爱，然后归于平庸的琐碎。他算不上什么坏人，却妄想将一个自由的灵魂圈禁在自己的怀抱里。
“说真的，那怀抱臭死了。”说到这的时候，雅西法尔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然后她的表情又一转，变得和蔼起来，“但实际真正圈住我的，是我的孩子。我爱他，我抵抗不了。”
希达静静地听着，她在了解一个作为人类的雅西法尔。
“摆脱与孩子的紧密联结，这是我获取现在的自由过程中最困难的部分。”雅西法尔长舒一口气，“后来，我的自由战胜了爱的枷锁，我不知道这对不对。但我现在很快乐，也没有失去他们。”
房间随着这句话的结束安静下来。
希达嗫嚅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口：“如果，我说如果。如果你的丈夫和孩子死亡了，你会离开这里吗？”
雅西法尔毫不犹豫：“不会。我其实想过这个问题。很久之前，在那个爱与权力的家庭囚笼中我被压得喘不过气，那时难免会有这样极端的想法，但我可以明确地说即使他们死亡，我也不会离开这里。因为我不想，这是完全的我的想法。”
“为了逃离而采取的反叛，仍然是被圈禁的投影，那不是属于我的自由。”雅西法尔说，“死亡赶不走我的，小可爱。你似乎有想让我离开这片土地的想法，我想在你的想象中那是真正的自由，是对的事情。”
希达坐直了身体，在雅西法尔算不上多么清澈年轻的瞳孔中，她无所遁形。
“可至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不是。我可以留下你，也可以让你走，我可以选择回去，也可以选择出来，我可以每天在这无所事事，也可以在我想的时候一头扎进迷雾森林去送死，这是我现在的自由。”
希达终于忍不住：“可你未来，的确出去了。你走了很远很远，做了很庞大甚至难以想象的事情，你指导并引领了很多人，也有新的朋友。”
雅西法尔抿了一口茶，这次她选了玫瑰花：“你对我的未来很了解，希达。所以在你眼中，那是确定的、会发生的事情。”
“我以为是我来把你领上这条路，就像你引领我那样。”希达低下头来。
雅西法尔放下茶杯，她不喜欢玫瑰花的味道。
“也许吧，谁知道呢？也许听了你的话，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想象你所说的未来，并觉得很有趣，于是在第二天上路；也许在我耳朵里这个故事始终是个笑话。”
“我感到很无力，雅西法尔。我来到这里似乎没有意义。”希达垂头丧气，这是她第一次在雅西法尔面前这样失落。
雅西法尔坐正了身体，她皱起眉头：“我的出行，与你的家乡，紧密相关？”
希达摇头：“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我所经历的你的未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哦亲爱的，别告诉我。”雅西法尔拒绝道。
“好的。”
“不过我可以猜测，你这些信息足够我猜测了。”雅西法尔说，“在你的未来里，我出行了，离开迷雾森林且活了下来，做了庞大的事情，甚至能引导你穿越时空。哇，剧院都编不出这样美妙的故事。”
“不只有我。你还引导了很多人，安排别人的命运。”希达说。
“哦，那一定有很多人恨我。”雅西法尔说。
“也有很多人爱你。”希达说。
“那是当然。”雅西法尔说，“然后呢，如果我做的事情或者说影响力足够庞大，这些人就会对立起来，然后引发一些斗争和混乱。”
“但显然，我永远不可能有那样庞大的影响力，所以这些混乱算不上什么大事，用不了很久就会平息。”
希达倔强地抬起头：“不，那是大事。非常大，这个国家拥有权力的人因此分歧，他们围绕着神像斗争！”
“那过了更久一定也会平息。只要尺度够大，庞大到比你我都庞大，超出一切的想象。”
“可那样没有意义，只要你见过那样的流血，你就无法冷漠旁观。”希达说。
“是啊，就像你的到来一样没有意义，可你还是来了。”雅西法尔笑着说。她所谈论的事情于现在的她来说过于庞大和遥远，因此她可以获得冷静。
而希达正处于其中，她沉浸在所有的感受里，她总得做点什么。
也许许久的以后，漫长的时间和生命抚平了一切，希达也会冷静地看待这件事，看待自己的现在仍觉得漫长的旅行体验；雅西法尔会因为处在时间之外，这些现在对她而言庞大的发生与湮灭成了她不得不干涉的事物，因为她处在其中，有着同样尺度的感受，她总得做点什么。
这次的谈话没有结果。她们喝干了最后一口两人都不喜欢的茶，各自回了房间。
这时候希达才注意到，自己满脸泪水。在一片安宁之中，故乡分崩离析的恐惧与悲伤终于姗姗来迟，在这片熟悉却不属于自己的场所，希达的哭泣逐渐从无声变为嚎啕。
她不再是一个无情的神明，拥有人类经验的她无法像拉法、奥希那些天生地养的神明一样，拥有那样冷静的爱。这一刻，在自己的嚎哭声中，她理解了莱斯的仇恨。
“不要哭，不要哭，小可爱。来，给你块面包，随便你去喂这些鸽子还是自己吃，它很美味。”雅西法尔走进希达，像每一个女人那样，轻抚上希达的脸颊，替她擦去源源不断的泪水。她想，这女孩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或者是遇到了什么对于她这样年轻的身体来说是天崩地裂的困难，才会这样在这里毫无形象地大哭。
她得帮她，哪怕是小小的一点，谁让她遇到她，走在这里被她看见了呢。
“我、我……”希达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她想说：我没事。
“哦，小可爱，你可不要说你没事。你看起来很需要一块面包，然后坐下来和我谈谈心。”雅西法尔安抚地摸着希达的脑袋，将她抱紧自己怀里，紧挨着面包。
面包很香，这的确令人安心，虽然只有一点。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到我家里来喝杯茶，我们可以在温暖的壁炉旁说说话。”雅西法尔说，“我叫雅西法尔，你可以放心，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我，沙利歌剧院的常客，健谈亲切的女士。”
希达吸着鼻子，点头同意了雅西法尔的邀请。
“好的，小可爱，你叫什么名字？”雅西法尔看希达冷静下来，便松开她，把手里的面包掰成碎，抛洒到地面上。
“希达，我叫希达·文。”希达说。她看着鸽子们在自己面前飞起又落下。
“希达，很好听的名字。你自己取的吗？”
“是的，您怎么会这样想？”希达问。
“哈哈哈哈，不用这样尊称我，随意一点。”雅西法尔又扔下一把面包屑，这次朝着另一个方向，“简洁的发音，很符合你自己的气质。”
她眨眨眼，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兴奋的狡黠：“而且你看起来和我一样，是会我行我素到给自己取名字的人。”雅西法尔如是说。
希达瞪大了眼睛。
“可以给我一些吗，我想试着喂它们。”希达说道。
“当然。这本就是你的。”雅西法尔将一根长长的面包递给希达，“我说过的，随你处置。”
希达掰开它，自己尝了一小块。
普通的面包，可她的确很久很久都没吃到这样的东西了，绝望主义的圣瑟尔可不欢迎这样平庸的食物。
她把面包屑撒给鸽子。
绝望主义的圣瑟尔也很久没有看到鸟类了——那里也不欢迎这样平庸的生物。
“我的家乡没有了。嗯，更准确的说法是，她变成了很糟糕的样子。”希达瓮声瓮气地说。
雅西法尔没有擅自接话，她知道这个小姑娘还没有说完。
“而我有能力去挽救她，可我知道我那样做是不对的。”
“为什么呢？”雅西法尔亲切的声音响起。
“因为变得那样糟糕是她自然发展的结果。”希达抬起头，“我是个旅行家，我的旅途告诉我了一件事，一切都是要毁灭的，这是必然规律。我看到很多很多强者去干涉这件事情，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听起来是一个史诗一样庞大的故事。”雅西法尔说，“你觉得这很不值？”
“没有不值。”希达看着眼前这个在未来也踏上这样一条飞蛾扑火一样道路的女人，“只是，我感到无力。”
雅西法尔点点头：“看来你的确是想做点什么，只是不知道从何下手。”
“我不能下手。”希达说，“我不能傲慢到去干涉一切。”
雅西法尔笑出声来：“干涉一切，看来你是一位能力很强的人。如果只是一位普通居民，是不会这样想问题的，比如说我。”
希达没有说话。
“好啦，你这样庞大的话题我给不出什么建议，但我能让你今天过得好一点，跟我来吧。”雅西法尔收紧手里的面包口袋，“我们回家。”
圣瑟尔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这里是一个和平的帝国，一如往昔。
雅西法尔将希达领到自己家里。她的房子算得上破旧，在远离贵族区域的一个小小巷子里。每一个门板都会发出老掉牙的吱嘎声。
“来。”雅西法尔示意希达坐下，“放心，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这是我一个人的房子。”
希达微微长大眼。
“很奇怪吧，我这个年纪的女人会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哈哈，这是我一生做过最勇敢的事了。”有点缺口却很干净的瓷茶壶被轻轻放在桌上，水流与杯碟碰击的声音悄悄脚注着这段谈话，“背叛一样的，离开了我的丈夫和孩子。”
“你不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希达试探着问。
“不生活在一起，但我们未曾分离。”雅西法尔把杯碟放在希达面前。那茶水闻起来就算不上好喝，不过胜在温暖。
看希达茫然的眼神，雅西法尔进一步解释道：“我偶尔回去，又偶尔在这里。他们没他们想象的那么需要我，我让他们认识到了这一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充满了骄傲。
“你真漂亮。”希达捧着茶杯，真心实意地说。
“哇，你真可爱，希达！我喜欢你这样心直口快的孩子。”雅西法尔也这样说，“真想让你住在我这，如果你喜欢的话。”想了一会，雅西法尔补充道。
就这样，希达停留在了雅西法尔家里，以一个失去家乡的旅人的身份，在日复一日中融入了这个多年以前的圣瑟尔。
这个时代距离希达的时代还很遥远，沙利歌剧院还不曾存在，却已经有一个小小的草台班子存在于那同一个街角，没有支柱的演员，也没有优秀的剧本。只是雅西法尔每周都会去看。
“你喜欢这里什么呢？”在一个周末，希达跟随雅希法尔去看了一场她大肆赞扬的剧目，就剧目本身而言，希达十分失望。
对于这个问题，雅西法尔思索了一下，然后畅快地答道：“我喜欢这里触手可及。”
“这里是我最有机会接触到除了我这每日循环的生活以外的地方。剧目涉及的范围很广，在观众席我可以去到遥远的森林、古老的海底、未知的国度。我可以是男人、女人、孩子，甚至并不是一个人。”
“你没想过走出去，离开这里吗？”希达问。
雅西法尔笑了：“想过，这里只有我想过。但你知道，这周围可是迷雾森林，有去无回的地方。所以我想，如果哪天我真的离开这里，大概是这的痛苦实在让我无法承受。”
她没有提及希达从何而来。迷雾森林包围了这篇国土，这里的人只能在封闭的囚笼中繁衍生息，希达的特殊不言而喻。
“如果只是因为迷雾森林，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希达认真道。雅西法尔将突破迷雾森林的方法带给了她，她也同样可以将它带给雅西法尔。
雅西法尔摇摇头。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一会回去想喝什么？”雅西法尔语调轻快地说。她走得稍微快了几步，让希达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那一头松软的卷发。
“在你看来我可能很没出息。但现在对我来说，有一个自己的房子就已经足够了。我拥有往来家中的自由，可以在剧院用感官体验虚假的旅程，我已经足够幸福。它美好的让我不想去打破。”雅西法尔说。
希达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她又不知道怎么做了。
她原本以为神像将她带来这里，是让她引导雅西法尔离开故土，踏上旅程，这样一切就能顺其自然地开始，她只是来填补这最后一个回环的空缺。
而填补了这个空缺，拯救她家乡的答案也将呼之欲出。
可现在，她自觉自己不应该这样做。雅西法尔并不想离开这里，她很满足，也很幸福。
而自己不想成为那个为了一己私欲打破她幸福的刽子手。
确定的未来和家乡的毁灭与拯救都构不成伤害一个人此刻幸福的理由。
“和我聊聊你的家吧。”希达挪着小碎步追上去，“你的丈夫和孩子，你的生活，我想多听一点。”希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雅西法尔的家庭和她毫无关系。她甚至可以完全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她毫无帮助，琐碎的雅西法尔远比不上那个在神殿之上的编纂者。
雅西法尔却大笑起来，她乐于与一切人分享这些细碎的生活。
她的男人就和圣瑟尔大部分男人一样，始于幻想一样的恋爱，然后归于平庸的琐碎。他算不上什么坏人，却妄想将一个自由的灵魂圈禁在自己的怀抱里。
“说真的，那怀抱臭死了。”说到这的时候，雅西法尔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然后她的表情又一转，变得和蔼起来，“但实际真正圈住我的，是我的孩子。我爱他，我抵抗不了。”
希达静静地听着，她在了解一个作为人类的雅西法尔。
“摆脱与孩子的紧密联结，这是我获取现在的自由过程中最困难的部分。”雅西法尔长舒一口气，“后来，我的自由战胜了爱的枷锁，我不知道这对不对。但我现在很快乐，也没有失去他们。”
房间随着这句话的结束安静下来。
希达嗫嚅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口：“如果，我说如果。如果你的丈夫和孩子死亡了，你会离开这里吗？”
雅西法尔毫不犹豫：“不会。我其实想过这个问题。很久之前，在那个爱与权力的家庭囚笼中我被压得喘不过气，那时难免会有这样极端的想法，但我可以明确地说即使他们死亡，我也不会离开这里。因为我不想，这是完全的我的想法。”
“为了逃离而采取的反叛，仍然是被圈禁的投影，那不是属于我的自由。”雅西法尔说，“死亡赶不走我的，小可爱。你似乎有想让我离开这片土地的想法，我想在你的想象中那是真正的自由，是对的事情。”
希达坐直了身体，在雅西法尔算不上多么清澈年轻的瞳孔中，她无所遁形。
“可至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不是。我可以留下你，也可以让你走，我可以选择回去，也可以选择出来，我可以每天在这无所事事，也可以在我想的时候一头扎进迷雾森林去送死，这是我现在的自由。”
希达终于忍不住：“可你未来，的确出去了。你走了很远很远，做了很庞大甚至难以想象的事情，你指导并引领了很多人，也有新的朋友。”
雅西法尔抿了一口茶，这次她选了玫瑰花：“你对我的未来很了解，希达。所以在你眼中，那是确定的、会发生的事情。”
“我以为是我来把你领上这条路，就像你引领我那样。”希达低下头来。
雅西法尔放下茶杯，她不喜欢玫瑰花的味道。
“也许吧，谁知道呢？也许听了你的话，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想象你所说的未来，并觉得很有趣，于是在第二天上路；也许在我耳朵里这个故事始终是个笑话。”
“我感到很无力，雅西法尔。我来到这里似乎没有意义。”希达垂头丧气，这是她第一次在雅西法尔面前这样失落。
雅西法尔坐正了身体，她皱起眉头：“我的出行，与你的家乡，紧密相关？”
希达摇头：“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我所经历的你的未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哦亲爱的，别告诉我。”雅西法尔拒绝道。
“好的。”
“不过我可以猜测，你这些信息足够我猜测了。”雅西法尔说，“在你的未来里，我出行了，离开迷雾森林且活了下来，做了庞大的事情，甚至能引导你穿越时空。哇，剧院都编不出这样美妙的故事。”
“不只有我。你还引导了很多人，安排别人的命运。”希达说。
“哦，那一定有很多人恨我。”雅西法尔说。
“也有很多人爱你。”希达说。
“那是当然。”雅西法尔说，“然后呢，如果我做的事情或者说影响力足够庞大，这些人就会对立起来，然后引发一些斗争和混乱。”
“但显然，我永远不可能有那样庞大的影响力，所以这些混乱算不上什么大事，用不了很久就会平息。”
希达倔强地抬起头：“不，那是大事。非常大，这个国家拥有权力的人因此分歧，他们围绕着神像斗争！”
“那过了更久一定也会平息。只要尺度够大，庞大到比你我都庞大，超出一切的想象。”
“可那样没有意义，只要你见过那样的流血，你就无法冷漠旁观。”希达说。
“是啊，就像你的到来一样没有意义，可你还是来了。”雅西法尔笑着说。她所谈论的事情于现在的她来说过于庞大和遥远，因此她可以获得冷静。
而希达正处于其中，她沉浸在所有的感受里，她总得做点什么。
也许许久的以后，漫长的时间和生命抚平了一切，希达也会冷静地看待这件事，看待自己的现在仍觉得漫长的旅行体验；雅西法尔会因为处在时间之外，这些现在对她而言庞大的发生与湮灭成了她不得不干涉的事物，因为她处在其中，有着同样尺度的感受，她总得做点什么。
这次的谈话没有结果。她们喝干了最后一口两人都不喜欢的茶，各自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