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关心这药华瑛是否有喝到哪怕一点点是有原因的。

    当然不是这一碗药有多珍贵、打碎了有多可惜,也不是多着急必须让华瑛立刻喝下,毕竟有三十个炉子在熬着,再端一碗来很容易。

    真正让林溪在意的是华瑛没有喝药,但她醒了。

    要知道这副药的方子是她和太医们推翻了现有的全部药方重新配置出的。熬了一宿,在药方出来后,立刻抓药去煎,然后给快死的人灌进去,可以说是死马当活马医,却并不属于慌不择路、饥不择食。

    这个新药方他们有八成的把握。

    事实也证明了确实如此。

    昨日清晨还奄奄一息眼看就要归天的人,现在还在苟延残喘着,虽然暂时还醒不来,但也没死。而那些病症比快死的要轻一些的病人在昨夜服下药后,今早情况都好转不少。

    于是便也打算给华瑛服用,可华瑛没有喝上哪怕一口就醒了。尽管脉象依旧虚浮杂乱明显受惊过度,但林溪知道华瑛不会死,她撑过来了。

    这很好。

    林溪由衷地为华瑛开心,却又生出悲戚,为那些死去的人——难道他们的求生意志比不过华瑛?即便是现在,那些喝过证明已经是有效的药的人也还在死亡线苦苦挣扎。

    这是巧合还是天意?

    倘若真的有天意,何至于偏心至此,连生死这样的大事也要区别对待?

    所以林溪会再次向安载初确认,所以在得到确切的回答后,“除却每日送来的汤药,你还给公主喂过什么?”她继续问,比起承认老天的确在将大家肆意玩弄于股掌,她更愿相信是华瑛的奋力反抗,是安载初的悉心照料,是他们自己的特殊对待,才导致出现这般因缘际会的奇迹。

    安载初愣住——林溪不是会吊人胃口的人,可她这紧接的第二句还是没——等等,他反应过来,林溪之所以没说华瑛的身体状况是因为有比这个更为紧要的。

    而什么是当下最为迫切的呢?既然这两个问题都与华瑛吃了什么有关,而华瑛又醒过来了,也就是说其实林溪真正关心的是华瑛是因了什么缘故醒过来的。

    想通这一点,安载初悬着的心放下了。

    “有倒是有——”安载初说着看一眼华瑛,她乖乖坐着,一双大眼睛扑闪,显然很认真地在听他们说话,“就是她怕苦,每次喂完汤药,我都会再喂她吃一颗捻碎了的糖丸。”

    “什么糖丸?”

    “准确来说是补血益气的药丸子。”安载初探身去拿放在小摆桌上的装有糖丸的白玉瓷瓶,将它递给林溪,“林姑娘应该还有印象,之前我曾特意写信向你讨教过。”

    林溪盯着瓷瓶点头。

    “林姑娘是怀疑华瑛醒来与它有关?可我每天也都哄、给她吃一颗,倘若这糖丸真的对疫病有效,华瑛又怎么会病倒?”

    “或许有。”

    身为医者,清楚绝大部分药材的药性是基本功,林溪又修改过安载初寄来给她的方子,大致记得上面用的什么药材,因此与现在他们新配置出来的证实有效的药方一匹配,很快发现其中有几味药是重合的。

    至于新药方,即便是推翻全部旧有的方子重新来过,也不至于到南辕北辙的地步,不然药王谷神医弟子再加上宫里御用太医也实在太逊。

    大部分还是一样,只是新增或剔除了几味药材。

    而一份药方是否起作用,往往就在于那关键的一味,也许它很不起眼,但少了它做药引,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若果真如此,真是误打误撞,祖宗显灵老天保佑。”

    话虽如此说,安载初其实并不觉得是老天在眷顾华瑛,但凡它真的偏爱某人,又怎么舍得她受哪怕一丁点苦难?可他还是祈求漫天神佛护佑他的公主殿下平平安安。

    “与老天何干呢?若不是你歪打正着,也还有我们来绝处逢生,不过公主得晚几天才能醒来就是。”林溪浅浅笑了,她示意手中的瓷瓶,“这个能给我吗?”

    安载初知道他应该大手一挥——这算什么,拿去便是——但他没有。几乎不需要犹豫的,他笑着道:“里面没剩几颗了,林姑娘拿去也起不了多大用处,索性还是留给我,我把这药丸子的配方写给你,这样你们研究起来还方便些。”

    林溪本是想将这药丸给要死的患者服下,看看是否起作用,不曾想安载初会拒绝。这当然让她意外,可是他面色如常,还带着和煦的淡淡笑意。

    于是林溪知道安载初在大义面前选择了华瑛,于是什么都不必多说,她将瓷瓶还给他。

    不是为了成全他的选择而漠视人命。诚如安载初所言,瓶子里没几颗了,况且有配方在,跟其他药一起抓了煎也一样,还能一样样的试到底怎样的搭配才是最有药力的,横竖不是大事,没有坚持的必要。

    两人的心照不宣令华瑛犯了糊涂。

    尽管脑袋仍然浆糊一般,但随着意识回笼,她大概听懂了他们的对话,知道之前安载初每日要她吃下的糖丸很可能是治疗此次疫病的关键。因此华瑛不明白为何由于糖丸不多了安载初干脆就不给了而林溪竟也直接归还——就算没剩几颗,也聊胜于无呀。

    疑惑归疑惑,不妨碍华瑛动手。先夺过安载初手中的瓷瓶,再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然后两手并用去推他的肩膀,“你赶快去写配方。”她催促。

    安载初是打算叫阿七拿来笔墨纸砚,因为怕华瑛离不开他,但现在来看,明显是他多虑。“好好好。”他哭笑不得,身子还是没动,扭头看她,“只是我走了,公主一个人没关系吗?”

    “她们还在呢。”华瑛想也不想。

    这下轮到安载初想哭了,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也不知道刚才是谁死抱着他不放。怨念自然很大,却无可救药觉得更开心——终于不哭了的,回归了一点生气的公主殿下,真好呀。

    “我很快回来。”安载初抬手去揉华瑛的脑袋,一不小心瞥到她拿着的瓷瓶——里面真没几颗了,他不想她给出去。因为尽管这里的药材很齐全,但是弄成糖丸不仅费功夫也需要很多时间,就连现在这瓶也是赶巧在从长安出发前制作出来的。

    但最终安载初什么都没说,只要她高兴,什么都可以。

    安载初一出去,华瑛便将瓷瓶塞给林溪。

    林溪看着重新回到手上的瓷瓶,心中颇为感慨。方才那一幕似曾相识,仿佛他们又回到了长安,她总是莫名其妙成为小两口“打情骂俏”的看客,还无端肩负上一点戏份。

    其实除却某个人,长安还是很美好的,林溪又想起那个少年——坐在窗下看书的他,强忍疼痛一声不吭的他,最后还是被她的针逼得爆发却始终不肯开口的他——漂亮老成天真脆弱。

    那是她所有病人里最为特殊的一个,也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

    心绪一瞬间飘得有点远,林溪笑着摇摇头,看向华瑛——她跪坐在床上,两只手乖巧放在大腿上,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自己。

    林溪笑:“公主活过来了?”

    华瑛点头,又摇头,“还是好累呀。”她抬手去捶脑袋。

    “那接下来公主要好好休养,”林溪说着抓过华瑛的另一只手,将瓷瓶放上去,“这个留给你,你对他很重要。”

    华瑛怔住,但实在没有力气去思考多余的事,她垂下眼眸,盯着这个熟悉的瓶子,低声问:“可他们怎么办?”

    “公主不用忧心,”林溪安慰,“他们也会没事的。”

    “终于可以结束了是吗?”

    华瑛抬起头,看着林溪,终于将那个一直不敢问的问题问出口。

    而这一次,林溪不再摇头说不知道,她把头一点,浅浅一笑:“是的。”

    华瑛绽开笑靥,视线却开始模糊,“谢谢。”她说,然后放下瓷瓶,端正跪坐姿势,双手交叠抱于胸前,弯腰顿首于手背上。

    林溪愕然,连忙起身去扶:“公主无须如此,我只是在做身为一个医者应当做的事。”即便朝廷没有介入,她也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疫病结束或者死掉。

    华瑛知道,当然知道。

    从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不管愿不愿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都有自己应当也必须去做的事。

    所以呀,纵然很想很想很想回长安,可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身为大梁公主、受万民供养的她不可以率先离开,对不对?

    何况她还曾向众人承诺过绝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

    已经有好消息了,只要再等上那么一段时间,她就可以很骄傲地向阿姐父皇要褒奖,怎么可以半途而废?怎么可以落荒而逃?怎么可以哭鼻子?

    华瑛拼命拼命说服自己……

    安载初后悔没有在华瑛哭得惨烈的时候不计一切后果带她走,这样此刻她就不会缩在床角抱着自己膝盖天人交战般煎熬着。

    可惜时机错过就不会再有,因为华瑛清醒了——安载初是在林溪离开后,倏忽沉寂的空气里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这意味着华瑛最终将会以大局为重委屈自己,而他弄丢了唯一一次掳走公主的机会。

    刚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安载初除了懊恼也生出些许庆幸。

    朝夕相伴将近一年时光,他太了解华瑛——说是骄纵莽撞,任性起来却不够彻底;脾气有时候很大,一颗心却极其柔软。

    倘若只用一个词来概括华瑛生命的特质,安载初认为是善良。

    不是坚韧,不是勇敢,不是悲悯,华瑛只是很善良。这种善良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所以她才可以在深宫内院、在经历那么多大事后仍旧保有纯粹和烂漫。

    所以,这样的公主殿下,就算由于一时情绪上头离开了宣阳,待平复后还是会选择回来,因为她不可以丢下他们。

    但看着她蜷缩成小小一团,安载初还是后悔了。他应该带她亡命天涯,哪怕她最终会自责愧疚,会讨厌他,至少不像这般呆滞,像失去灵魂的布娃娃。

    “公主。”

    一条腿屈膝跪上床榻,安载初俯身去够华瑛,右手从她的发顶缓慢落到后脖颈,温柔按了按,然后稍微使了点劲,华瑛便被迫扬起脑袋与他对视。

    “想回长安吗?”

    安载初望进那茫然眼神的深处,扯起一边嘴角,低声如魔鬼在诱惑交易。

    华瑛毫无预备,轻而易举就被蛊惑到,下意识点头。

    安载初面上笑容加深,“不可以哦。”手更加用力去桎梏住华瑛的脖颈,迫使她将头抬得更高。

    果然不可以呀。

    对安载初的以下犯上无动于衷,华瑛只听见了宣判她命运的声音,所以,她闭上眼睛,准备认命接受不能立刻回长安的事实。

    身体却猛然悬空,仿佛那个噩梦又找到她了。华瑛咬住唇,可是预想中的失重没有持续多久,她睁开眼,发现自己侧身坐在安载初大腿上,双手紧紧拽住他胸前的衣襟,而他,盯着自己,一双黑眸幽而深。

    华瑛瞪回去,恶狠狠地,“你干嘛!”手上动作由拽改推,力道之大,逼得安载初不由往后仰。

    但也只是仰了一仰,安载初姿势几乎不变,长臂圈着她的腰,脸上的笑不再是刻意为之的。

    “公主殿下不是要回长安吗?”安载初用很欠扁的语气说,“如果就这么点气力的话,还是别妄想了。”他顿了下,感受着身上越发大的推力,表现得越发气定神闲,“老实在这里待着,直到身体完全康复前,哪里也不准去。”

    “要你管!”

    安载初便也闭上嘴,任由华瑛动作,直到她泄掉全部力气,才再度出声:“累了?”

    回答他的自然只有一张气鼓鼓的脸,安载初笑,抬手去拢她鬓边的碎发,刚碰上,就被抓住,然后久违的疼痛传来,他意满神足闭上眼。

    安载初当然知道自己有多可恶,只是比起当坏人,他更不愿看见华瑛勉强自己懂事。至少不要在他面前强撑,不要只是在意识混沌的时候依赖他。但显然他的分量还没有那么重,所以剑走偏锋一下,他已经做好被讨厌的准备。

    然而,他还是慌了,在泪珠砸上手背的一霎那间。

    安载初真的以为他做好准备了,他甚至十分享受华瑛咬他时那种疼痛带来的酥麻,只是为什么会哭呢?

    “不要哭。”他惊慌失措睁开眼。

    闻声,华瑛才发现自己哭了。

    怎么可以在咬人的时候哭,这样一点气势都没有了。华瑛想她应该再狠一点,直接咬下一块肉,可是咬下来又有什么用?她不要喜欢安载初了。

    于是华瑛松开嘴,偏头看他,命令道:“放开我。”

    平静的眼神平淡的语气,安载初心凉了半截,他似乎做了一件很蠢的事,“公主。”他摇头,将她圈得更紧。

    华瑛挣扎:“我讨厌你。”

    “而我喜欢你。”

    “——骗人。”

    “很喜欢很喜欢。”安载初说,“所以不管公主有多想回长安,但是在公主养好身体前,我绝对不会允许你在路上奔波劳累,就算因此被公主讨厌也没关系。”

    华瑛一下子就信了,只是她看着安载初,不敢开口,不敢眨眼。

    “果然,公主已经开始讨厌我了。”安载初想笑得洒脱,却比哭还难看。他抬起手——那只被华瑛咬过,被泪水砸过的手去抚摸她的脸,“但是啊,公主可以讨厌我,可以骂我打我,可以随便冲我发脾气,但是不要哭,不要不理我。”

    “你凶我了。”

    “对不起。”

    “你欺负我。”

    “对不起。”

    安载初拥着华瑛,一边道歉一边去拭她眼角的泪水,可是他只有一只手,两边根本来不及,应接不暇中没来得及多想他吻了上去,顺着泪珠掉落的路线往上……

章节目录

公主和离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淡绿羽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淡绿羽毛并收藏公主和离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