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家住这栋楼在一块名叫萨德威尔的街区,大致位于东区白教堂以南。

    如今还是老牌的伦敦贫民窟。

    整个这一片的道路纵横交错,两旁都是像梅尔住的楼房一样的英式尖顶石砖房子。

    狭窄,拥挤,马路上铺着石砖,缝隙里泥泞不堪,行人来去匆匆。

    偶尔有人被马车拉过,溅起泥水,但马匹是有钱人才用得起的东西。

    大多数还是像梅尔一样走在路两旁,穿着寒酸的人群。

    因为附近靠近河流的码头边就有数十家纺织工厂,会住在这几条街的人大多数都是纺织厂工人。

    梅尔走在路上,混入人群,但她的脸上的表情格外显得激动,引人侧目。

    这可是十九世纪的英国,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巨浪将大不列颠推上时代顶峰,像她一样在纺织工厂打工的人口为全世界创造了近乎半数的出口经济。

    伦敦各种工业都十分发达,特别是纺织业,从原料加工,到成衣厂,数千家工厂提供了大把的就业岗位。

    很大意义上推动了工人阶级的发展,取代了英国以往千年的主流农业文明,甚至影响政治格局。

    例如与农民争夺议员席位的资本家商人。

    说那些学校书本里教的都太远了,梅尔定定心,她留意着街上的一切,如同初次踏入社会的婴儿,激动,忐忑,憧憬,焦虑,就连空气是不是难闻,温度是不是太冷都混不在意。

    这里算是彻头彻尾的贫民生活区,街角的咖啡店门口挂了两便士一杯的招牌,或许是全伦敦最便宜的地方,门庭若市。

    从萨德威尔往西走半小时的路程,一路上要经过一处码头,浑浊着翻涌向前的泰晤士河,木船拉着货物航行,她还看见有长褂衫打扮的清朝人扛着货物下船,甩着脑后的辫子。

    穿过嘈杂码头,崭新的工厂楼房展露在梅尔眼前,这是一栋灰砖建筑,乌黑的尖尖顶,建筑后半部分有围墙,墙边铁栅门已经大开,门房室外排着长队。

    制衣厂对面的马路边有一长排廉价餐馆,有很多工人聚集,人声鼎沸,就连阴云里的鸟儿都不往这边飞。

    梅尔提起裙子,皮鞋踏上马路,高高兴兴的游客心态,准备横穿过去打工。

    “梅尔,梅尔……”

    跑到一半,梅尔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扭脸回头,看见一个同样年轻的小姑娘。

    红头发棕眼睛,身材干瘦,穿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裙子,头上戴了女帽,与梅尔差不多打扮,个头矮些,笑容狡黠。

    想了想,她应该就是记忆中名叫露丝的女孩,十八岁,同在这个工厂做熨烫女工,就在梅尔旁边的工位。

    露丝跑到梅尔身边,上前挽住她的手,一张脸有些惨白,但看见了好朋友还是很开心:“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不去喝杯咖啡吗?”

    “不了,咱们去签到吧。”

    梅尔朝她摇摇头,二人一同来到工厂的门房处签到打卡。

    今天是礼拜日,下午会发这周的工资,虽然工厂也不存在假期,但排队打卡的人都挺高兴的,队伍很长。

    梅尔回忆了一下,这间工厂主要做男士衬衣出口生意的,制衣车间人最多,然后就是她们熨烫车间,三十几个姑娘,打包车间人最少,十几人。

    这种地方规模不算大,梅尔出于好奇,处处细节都留意,毕竟此刻哪里对她来说都像历史博物馆。

    排队时,梅尔瞧见有几个穿着破旧的中年人举着廉价黑白杂志册子蹲在路边看。

    这个时代的小说故事大多都是哥特风格,惊险刺激,阴暗爬行,爱恨交织。

    它们通常都是分期被刊登在这种廉价杂志上,主要观众就是底层劳苦百姓。

    毕竟是干这行的,梅尔比较在乎,多瞧了几眼。

    “看什么呢。”露丝挽着梅尔的手臂,朝她看的地方投去目光,轻笑一声又将视线收回来,露丝说道:“还以为你在瞧哪个帅小伙子呢,原来是老乔治,快七点了还不知道着急。”

    梅尔耸耸肩,“帅小伙子哪会在这里裁衣服。”

    露丝噗嗤笑一声,掐掐梅尔:“都去西区当小白脸了。”

    门房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爱尔兰老头,穿着最便宜的花呢套装,口音很重,一脸络腮胡,拿着签名表挨工号打勾,脸上满是不耐烦。

    轮到梅尔时,她还反应了一下,没想到在没有电脑的年代工厂老板就已经想出这种办法做人资管理了。

    门房在204打完勾,抬头见梅尔愣愣的巴望着,不由蹙眉吼了声:“让让。”

    “噢噢。”梅尔脸一红,她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追上露丝步入工厂。

    “咱们走快些,今天是结算日,巴顿经理见我们来的晚了肯定又会发牢骚。”露丝拉着梅尔飞奔进建筑物左手边的小门,她们的工作地在一楼,里面已经有许多人了。

    梅尔与露丝的直属领导是熨烫间的经理巴顿,他是个龟毛,爱挑迟到早退的毛病扣工资。

    正巧,二人一到场,就看见他办公室前训斥一个毛头小伙子昨天烫坏了衣服,叫他赔工资,那小伙子吓的支支吾吾。

    巴顿经理身形很胖,穿的崭新西装也像只皮毛光亮的黑熊,他捻捻胡子,目光正要对上露丝与梅尔时,一旁准备领料的同事丽莎上前将他的注意力支走。

    露丝与梅尔朝丽莎交换了眼神,二人很快钻到工位上。

    车间里员工很多,人多手杂,烫衣机还没发明出来之前都是手工烧炭装在铁斗里熨的,需要人工给衣服喷水,忙的很。

    梅尔起初瞧着露丝的样子学着用这铁斗,好在她谨慎,并未露出什么马脚,成功上手。

    这伙计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梅尔曾经看过几个资料,里面说纺织工厂女工由于没有保护很容易得尘肺病。

    好在这车间送来的都是成衣衬衫,只需要熨,没什么飘絮。

    干了一上午,腰酸背痛,其中经理还来烦过一趟说梅尔今天怎么干的这么慢,梅尔也只能举着铁斗尬笑。

    她也想干快一点好不好。

    临近中午时,梅尔看见窗外阳光露出来,倒也使人治愈,她伸伸懒腰,偶尔瞥见隔壁露丝的工作量,不整齐的衬衫已经少了半筐,而自己呢?

    梅尔心虚的接着埋头熨了半小时衣服,对缝,找平,喷水,熨平,她干的十分仔细,进度差不多的时候,露丝与丽莎勾肩搭背从两旁围过来叫梅尔吃饭。

    “你今天怎么了?是来那个了?巴顿已经走了,咱们吃饭去吧。”丽莎询问着,顺手给梅尔将熨好的衬衣挂到一边。

    “难得你比平时笨手笨脚,连大黑熊都看出来了。”露丝挽上梅尔揶揄说。

    “有吗?”

    梅尔很囧,她上辈子擅长干的事情就只有写小说,忽然来做厂妹,确实不太习惯,看来确实是没有别的天赋,还得早日重操旧业。

    三人来到工厂对面的廉价小餐馆吃饭,梅尔摸着口袋里的几个便士,抬头一看价目表。

    最贵的全鱼要一先令,其次排骨或牛排八便士。

    最便宜的是黄油面包和咖啡,都是一便士。

    露丝选了一个煎蛋一份面包和咖啡,三个便士。

    丽莎已经成家,有一个女儿,只要了土豆汤和茶,配着她自带的面包,花了两便士,很节俭。

    梅尔劳作半日,头一次感觉到肢体上的艰辛,她本想犒劳一下自己,却察觉朋友们的消费习惯都很省,想想日薪24便士,再摸摸口袋。

    这种贫穷的感受就像粘在身上的臭味一样令人心情不愉。

    “女士你吃点什么?”见梅尔还在抬头犹豫,老板不咸不淡问道,他见多了这种想吃山珍海味但口袋里没钱的工人。

    是询问也是催促。

    梅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垂眼点了一份面包,香肠和茶,然后默默往桌上拍了六个便士。

    丽莎与露丝已经在座位上等着了,这里没有那么多讲究,鱼龙混杂,只有两大排长桌,梅尔找个空位坐下,旁边的工人还在抽散烟。

    露丝用胳膊碰碰梅尔,青涩面容露出别样的暧昧神色。

    “梅尔,今天早上裁缝间的杰森送了我这个。”

    露丝手中展示出一枚古早又简朴的银戒指,显然是杰森想向露丝求婚了,丽莎身为人妇,看见露丝一脸幸福,难免受其感染的替她开心,“恭喜啊。”

    梅尔还沉浸在想赚钱的思维里,看见这个,随口问她:“你同意跟他结婚了吗?”

    这下,露丝面色犹豫:“我家里不会同意的。”

    “杰森是个好小伙子。”丽莎说。

    露丝低下了头,她家里父母希望她能回乡在镇上找个熟人成家。

    梅尔的香肠端上来了,她先给露丝和丽莎各切一半,然后抿口茶分析道:“在家乡虽然不用操心房租,但也没有伦敦这样的工作。可想在伦敦安家落户,工厂这点工资又太紧吧,如果想留在伦敦,一直在工厂这么干下去肯定不成。”

    这话其实是梅尔分析给自己听的,她习惯了过上辈子的好日子,有强烈改变现状的意愿。

    露丝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也思考起来,却见梅尔双眸明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感觉要放光了。

    “可我们除了在工厂熨衣服之外又能干什么呢?”丽莎笑的无奈,她准备把土豆汤分给梅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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