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风波之后，朱家兄妹除朱远朱能外，已不大到澄园来，曹荀入宫当差后，便是朱远朱能也不来了。曹薇去了东苑，曹熙曹平迁出了园子，平素热闹至极的绿苑骤然变得寡淡。
其间，王夫人做主，派了个十四五岁的唤名白露的丫鬟到绿苑服侍，这白露本姓章，苏州府人氏，家里原也是读书的，与曹荀之母沈氏还带着点亲。怎奈其父兄突然重病不起，以至于家道中落、难以为继，沈氏年后回乡祭祖时遇着她，便给了她母亲二百两银子，将她带了回来，养在王夫人处。这姑娘甚是温婉大度，安分守礼，又难得读书认字，替王夫人抄了几天经书，后因吴氏的丫鬟配了人家，王夫人便将她给了吴氏。直至出了春猎这档子事，几人商议了下，将其指派给了曹荀。
一个布包便是全部家当，见谁都是怯生生的！
“看见你，就像看见以前的我。”
说话的人是碧月姑姑，点检完各处，她忽然如此说，脸色不再那么严肃，反倒变得十分柔和。白露诚心道了声谢，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且用心当差，慢慢来，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空时也不要闲着，多做些针线活儿。”
姑姑匆匆交代两句便离去，留她一人待在主屋。
日头西斜，锦儿与翠儿两个小丫鬟在院里拌了两句嘴，进屋来找白露。
“章大姐姐，姑姑不在，什么时候去取饭？我们饿了。”锦儿愁苦，该是真饿了。
“那快去取吧，我跟你们一起去。”
翠儿闹脾气不愿去，白露也不说她，自提着篮子，让锦儿带路。锦儿是个十来岁的家生丫头，说话脆生生的，聊了几句便十分熟络起来。二人出院门向西，过弯弯绕绕的石板路小径，再经灰砖铺就的宽敞函道，大片的水面已近在眼前。
此时清风徐来，白露迎风望去，池塘上烟波淼淼，两只小船隐约其间，对岸那白玉般的“玉石牌坊”巍峨高耸、如在画中。白露不觉看楞了，待锦儿喊她才惊觉，忙跟了上去。
两人各取食盒往回走，至秋爽斋前，忽见知秋书秋几人带迎面而来，自是一番行礼问安、说笑两句。
“锦儿，刚刚那三位是？”
“那是咱家的二姑娘、四姑娘、五姑娘，都是好说话的，姐姐以后就知道了。”
“都是三老爷一脉的么？”白露虽听说过，但总记不大住。
“是的，二爷、四爷、七爷也是。三爷、三姑娘、六姑娘是咱们国公爷亲生，也是好说话的。大爷是大太太所生，大爷早出去做官了，不常在家。大姑娘、五爷、六爷是珅二老爷一脉，大姑娘已出阁，五爷六爷如今不大到园子里来。对了！”锦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停住脚步，说道：“前头有个王府，你可知道？”
“我只知道王府世子跟咱们大……二姑娘定了亲的。”
“章大姐姐，你来的时间短，自然是不知道这里的事。之前，前面王府里的三个小王爷，加上咱们家的五六个小爷，没把这院子拆了就不错了！哪天不是闹到半夜才睡。得亏有碧月姑姑时时看顾着，冷了热了，不至于短了什么东西，其余大差不差的，便由着他们闹！咱们这府里，上下都是好的，否则金玉一般的小王爷，也不会天天来顽。”
“那家里就没管管他们吗？”
“哎~如今大了，自然是各忙各的了，只是可怜咱们三爷，孤孤单单的。”锦儿说道这里，偷摸四下看了看，方压低声音说道：“咱们三爷跟他们家大郡主有意思。”白露听了，心下一惊，锦儿就此打住，闭嘴往前走。
太阳落山，锦儿翠儿将屋里的白烛点上，边说话边做着女红活儿。白露搅弄着手指，时不时看一眼座钟，盘算着见着少爷该如何如何。
“碧月！”屋外有人喊，三人出去看，知是太太打发给送吃食来的，来人说道：“豆腐皮包子两屉、酸笋鸡皮汤一盅、白切肉一盘，共三样。姑娘好生收着，三爷在公爷那里，待会便回来。”
“是。”
白露将东西放在茶几上，又有两位嬷嬷站在门口，说道：“姑娘，窗户都已关上了，有事您叫我就成！”白露问了名姓，称“张妈妈、李妈妈”，两位嬷嬷谦让两句，又笑道：“姑娘，小爷近来烦心事多，朋友也不来玩了，你多和他说说话，就好了！”白露应下。
未几，曹荀回至绿苑，进门先吩咐准备洗漱，而后卸冠帽、腰牌、佩刀，径直入内室换下柳黄公服。两个小丫鬟赶紧忙活起来，白露不知所措，只站在门后看。
“你叫白露，是吧？”曹荀净面漱口完，看了看白露，问道。
“是。”白露回答，并不敢看他。
“那是吃的么？”他指着茶几上的饭食问。
“是。”
“这么多么！”他感叹一句，自坐在桌前吃了起来，忽而又说道：“你也过来吃一点吧，我吃不完的。”
白露当然不敢，翠儿锦儿奉茶来，曹荀又让她们吃，她们倒是不客气。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家中还有什么人？”
“父兄新丧，只有母亲。”
他正端起盅喝汤，闻言停下，长长叹息。白露近前接了那盅汤，利索地盛了些到碗里，奉上，他道了声谢，接下。
食罢，曹荀去往东边的书房，锦儿翠儿收了东西出去。白露不知道要做什么，忽想起碧月的嘱咐，于是携了盏灯，坐在书房外做活儿。
屋里十分安静，白露几次探身去看，曹荀伏案读书写字，姿势似是没变过，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扰。
“你怎么还在这里，去歇着吧，我不用人服侍。”曹荀忽而走出书房，倒唬了白露一跳，她坐着都快睡着了，白露忙起身问：“三爷怎么了？是要茶水点心吗？”曹荀只得重复一遍。
“老太太说让我好生服侍您。”白露愁苦了两三日，终于说出这句话，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羞愧难当，反而有些轻松。
“额~若能随自己的心意，我宁愿出去做点实事。”他说完，持灯去向内室。
夜深，白露睡在内室旁的隔断里，她听着动静，料想曹荀该是睡着了，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她忽想起碧月姑姑交代的：“晚上不可睡的太沉，得在寅时听见钟响喊他起身，不能误了他的差使！”她不禁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几次下床去外间看钟。
“你走来走去，做什么呢？”里间的人说话了，白露照实答之，他却笑道：“迟些也无妨，我也想多睡会儿。”
“宫里的差使岂能随意？”
“哦~还真诓不了你！”
“三爷，您赶紧睡吧！睡好了才有精神。”
“你讲讲你家乡的事给我听吧，听着听着我就能睡着了。”
“三爷想听什么？”
“都行。”
白露便讲起苏州的风土人情，物产气候，她越说越起劲，恨不能将自己那点见识掰开来、揉碎了讲。初时曹荀还会提问一二，后面就是她一个人自说自话了。
“我哥哥比我大三岁，对我真的很好！每每从父母亲得点子钱，就带我去街上，各式各样好吃的好玩的，他都给我买。”她讲到这里，不禁流泪，便停了下来。察觉他已睡熟，她便蹑手蹑脚下床来，去给他拢拢被子。等她再回到床上躺下，小女儿家家的，又哭了好一会儿……
日头再次升起，白露朦胧醒来，见窗棂、格扇已开，天光大亮，慌忙掀帘趿鞋去喊曹荀，可内室哪还有人？她又出去找人，只在屋后找到正晾晒衣服的两位嬷嬷。
“三爷寅时走了，让我们不要吵醒你。”张嬷嬷笑道，李嬷嬷接道：“桌上留了一碗粥，姑娘去吃吧。”
白露再三道谢，自去收拾，而后准备再去找嬷嬷时，碧月带着锦儿翠儿来找她。
“我就一日不再，你们便要造反了。”厨房中，碧月训话：“你们去打听打听，咱们府上撵出去的，谁家敢用？主子对咱们够宽厚了，咱们也得长点良心才是！白露，你是老太太和太太亲点过来的大丫鬟，本应操持上下，今日念你新来还不习惯，就不说你什么了。锦儿翠儿，各罚俸一月，若再有什么非分下作勾当，收拾东西走人。”碧月说完，让两个小丫鬟出去，轻声对白露说道：“太太本要赏你的，遇着两丫头告状，便不赏了。”
“姑姑，我做的并不好，不敢受赏。”
“傻丫头呀！”碧月笑了笑，接道：“你要明白两点，一是这世上的规矩都是给不守规矩的人定的，再就是要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我见过会算计的人最终被人算计了、任性的人最终吃了大苦头，她们不清楚什么是先公后私，比主人家还像主人。”碧月说道这里便打住，起身欲离开，白露说道：“姑姑这是去哪儿？”
“旧人去新人来，我自然有我的去处，你好自为之吧！”
自那日后，白露不用听钟响，鸡初鸣便起，领小丫头洒扫室堂，陈盥漱栉靧之具。待曹荀起身，白露立侍左右、拂床襞衾，等曹荀下了差，亦恭迎侍奉。
她诸事皆用心，闲时也愿帮别人的忙，待人接物变得张弛有度，嬷嬷和小丫头们皆信服。
其间，王夫人做主，派了个十四五岁的唤名白露的丫鬟到绿苑服侍，这白露本姓章，苏州府人氏，家里原也是读书的，与曹荀之母沈氏还带着点亲。怎奈其父兄突然重病不起，以至于家道中落、难以为继，沈氏年后回乡祭祖时遇着她，便给了她母亲二百两银子，将她带了回来，养在王夫人处。这姑娘甚是温婉大度，安分守礼，又难得读书认字，替王夫人抄了几天经书，后因吴氏的丫鬟配了人家，王夫人便将她给了吴氏。直至出了春猎这档子事，几人商议了下，将其指派给了曹荀。
一个布包便是全部家当，见谁都是怯生生的！
“看见你，就像看见以前的我。”
说话的人是碧月姑姑，点检完各处，她忽然如此说，脸色不再那么严肃，反倒变得十分柔和。白露诚心道了声谢，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且用心当差，慢慢来，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空时也不要闲着，多做些针线活儿。”
姑姑匆匆交代两句便离去，留她一人待在主屋。
日头西斜，锦儿与翠儿两个小丫鬟在院里拌了两句嘴，进屋来找白露。
“章大姐姐，姑姑不在，什么时候去取饭？我们饿了。”锦儿愁苦，该是真饿了。
“那快去取吧，我跟你们一起去。”
翠儿闹脾气不愿去，白露也不说她，自提着篮子，让锦儿带路。锦儿是个十来岁的家生丫头，说话脆生生的，聊了几句便十分熟络起来。二人出院门向西，过弯弯绕绕的石板路小径，再经灰砖铺就的宽敞函道，大片的水面已近在眼前。
此时清风徐来，白露迎风望去，池塘上烟波淼淼，两只小船隐约其间，对岸那白玉般的“玉石牌坊”巍峨高耸、如在画中。白露不觉看楞了，待锦儿喊她才惊觉，忙跟了上去。
两人各取食盒往回走，至秋爽斋前，忽见知秋书秋几人带迎面而来，自是一番行礼问安、说笑两句。
“锦儿，刚刚那三位是？”
“那是咱家的二姑娘、四姑娘、五姑娘，都是好说话的，姐姐以后就知道了。”
“都是三老爷一脉的么？”白露虽听说过，但总记不大住。
“是的，二爷、四爷、七爷也是。三爷、三姑娘、六姑娘是咱们国公爷亲生，也是好说话的。大爷是大太太所生，大爷早出去做官了，不常在家。大姑娘、五爷、六爷是珅二老爷一脉，大姑娘已出阁，五爷六爷如今不大到园子里来。对了！”锦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停住脚步，说道：“前头有个王府，你可知道？”
“我只知道王府世子跟咱们大……二姑娘定了亲的。”
“章大姐姐，你来的时间短，自然是不知道这里的事。之前，前面王府里的三个小王爷，加上咱们家的五六个小爷，没把这院子拆了就不错了！哪天不是闹到半夜才睡。得亏有碧月姑姑时时看顾着，冷了热了，不至于短了什么东西，其余大差不差的，便由着他们闹！咱们这府里，上下都是好的，否则金玉一般的小王爷，也不会天天来顽。”
“那家里就没管管他们吗？”
“哎~如今大了，自然是各忙各的了，只是可怜咱们三爷，孤孤单单的。”锦儿说道这里，偷摸四下看了看，方压低声音说道：“咱们三爷跟他们家大郡主有意思。”白露听了，心下一惊，锦儿就此打住，闭嘴往前走。
太阳落山，锦儿翠儿将屋里的白烛点上，边说话边做着女红活儿。白露搅弄着手指，时不时看一眼座钟，盘算着见着少爷该如何如何。
“碧月！”屋外有人喊，三人出去看，知是太太打发给送吃食来的，来人说道：“豆腐皮包子两屉、酸笋鸡皮汤一盅、白切肉一盘，共三样。姑娘好生收着，三爷在公爷那里，待会便回来。”
“是。”
白露将东西放在茶几上，又有两位嬷嬷站在门口，说道：“姑娘，窗户都已关上了，有事您叫我就成！”白露问了名姓，称“张妈妈、李妈妈”，两位嬷嬷谦让两句，又笑道：“姑娘，小爷近来烦心事多，朋友也不来玩了，你多和他说说话，就好了！”白露应下。
未几，曹荀回至绿苑，进门先吩咐准备洗漱，而后卸冠帽、腰牌、佩刀，径直入内室换下柳黄公服。两个小丫鬟赶紧忙活起来，白露不知所措，只站在门后看。
“你叫白露，是吧？”曹荀净面漱口完，看了看白露，问道。
“是。”白露回答，并不敢看他。
“那是吃的么？”他指着茶几上的饭食问。
“是。”
“这么多么！”他感叹一句，自坐在桌前吃了起来，忽而又说道：“你也过来吃一点吧，我吃不完的。”
白露当然不敢，翠儿锦儿奉茶来，曹荀又让她们吃，她们倒是不客气。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
“家中还有什么人？”
“父兄新丧，只有母亲。”
他正端起盅喝汤，闻言停下，长长叹息。白露近前接了那盅汤，利索地盛了些到碗里，奉上，他道了声谢，接下。
食罢，曹荀去往东边的书房，锦儿翠儿收了东西出去。白露不知道要做什么，忽想起碧月的嘱咐，于是携了盏灯，坐在书房外做活儿。
屋里十分安静，白露几次探身去看，曹荀伏案读书写字，姿势似是没变过，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扰。
“你怎么还在这里，去歇着吧，我不用人服侍。”曹荀忽而走出书房，倒唬了白露一跳，她坐着都快睡着了，白露忙起身问：“三爷怎么了？是要茶水点心吗？”曹荀只得重复一遍。
“老太太说让我好生服侍您。”白露愁苦了两三日，终于说出这句话，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羞愧难当，反而有些轻松。
“额~若能随自己的心意，我宁愿出去做点实事。”他说完，持灯去向内室。
夜深，白露睡在内室旁的隔断里，她听着动静，料想曹荀该是睡着了，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她忽想起碧月姑姑交代的：“晚上不可睡的太沉，得在寅时听见钟响喊他起身，不能误了他的差使！”她不禁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几次下床去外间看钟。
“你走来走去，做什么呢？”里间的人说话了，白露照实答之，他却笑道：“迟些也无妨，我也想多睡会儿。”
“宫里的差使岂能随意？”
“哦~还真诓不了你！”
“三爷，您赶紧睡吧！睡好了才有精神。”
“你讲讲你家乡的事给我听吧，听着听着我就能睡着了。”
“三爷想听什么？”
“都行。”
白露便讲起苏州的风土人情，物产气候，她越说越起劲，恨不能将自己那点见识掰开来、揉碎了讲。初时曹荀还会提问一二，后面就是她一个人自说自话了。
“我哥哥比我大三岁，对我真的很好！每每从父母亲得点子钱，就带我去街上，各式各样好吃的好玩的，他都给我买。”她讲到这里，不禁流泪，便停了下来。察觉他已睡熟，她便蹑手蹑脚下床来，去给他拢拢被子。等她再回到床上躺下，小女儿家家的，又哭了好一会儿……
日头再次升起，白露朦胧醒来，见窗棂、格扇已开，天光大亮，慌忙掀帘趿鞋去喊曹荀，可内室哪还有人？她又出去找人，只在屋后找到正晾晒衣服的两位嬷嬷。
“三爷寅时走了，让我们不要吵醒你。”张嬷嬷笑道，李嬷嬷接道：“桌上留了一碗粥，姑娘去吃吧。”
白露再三道谢，自去收拾，而后准备再去找嬷嬷时，碧月带着锦儿翠儿来找她。
“我就一日不再，你们便要造反了。”厨房中，碧月训话：“你们去打听打听，咱们府上撵出去的，谁家敢用？主子对咱们够宽厚了，咱们也得长点良心才是！白露，你是老太太和太太亲点过来的大丫鬟，本应操持上下，今日念你新来还不习惯，就不说你什么了。锦儿翠儿，各罚俸一月，若再有什么非分下作勾当，收拾东西走人。”碧月说完，让两个小丫鬟出去，轻声对白露说道：“太太本要赏你的，遇着两丫头告状，便不赏了。”
“姑姑，我做的并不好，不敢受赏。”
“傻丫头呀！”碧月笑了笑，接道：“你要明白两点，一是这世上的规矩都是给不守规矩的人定的，再就是要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我见过会算计的人最终被人算计了、任性的人最终吃了大苦头，她们不清楚什么是先公后私，比主人家还像主人。”碧月说道这里便打住，起身欲离开，白露说道：“姑姑这是去哪儿？”
“旧人去新人来，我自然有我的去处，你好自为之吧！”
自那日后，白露不用听钟响，鸡初鸣便起，领小丫头洒扫室堂，陈盥漱栉靧之具。待曹荀起身，白露立侍左右、拂床襞衾，等曹荀下了差，亦恭迎侍奉。
她诸事皆用心，闲时也愿帮别人的忙，待人接物变得张弛有度，嬷嬷和小丫头们皆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