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忠宁王妃的寿辰,王府请了曲艺班子,邀宾客吃酒看戏。台上伶人唱词,书秋听了会儿,悄悄离了席,去找朱珠。不用人通报,书秋自进了屋,但见朱远朱珠二人坐在床前踏脚凳上,扯着朱珠新做的裤子闹腾。

    “这也能叫裤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可惜了这么好的绸布!”

    “要你管!快给我。”

    二人见了书秋,朱珠忙把手头的东西往身后藏,谁知那东西“嗤”的一声,竟从中间撕了开来,朱珠大急,把东西甩到朱远身上。

    “你快赔我吧!”

    “反正是做坏了的东西,扔掉算了。”朱远咳了两声,随后说道。

    “哪里做坏了?穿在里边谁看得出?”

    “脱了不就看到了,旁人能不笑话么?”

    “那现在连让人笑话的东西都没了,你让我怎么办!快帮我补好,否则我可不依!”

    朱远无法,只得拿过针线,笨拙得缝补起来。书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朱珠,朱珠连忙接过,打开来瞧,赞道:“你做得真好!左右一个样儿。”朱远听完止不住地笑,边笑边咳,朱珠遂踢了他一脚。

    “我那里的金线用完了,到你这里来找。”书秋如此说,朱珠便拉她坐到床上,梨木做的足有九大隔的针线匣子正摊在那里,里面各式各色的针线顶针都有。

    “东西样样有,却没如何用过,可惜了!”朱远忽阴阳怪气来了一句,朱珠立马踢了他一脚,而后又转向书秋,求道:“书书,我得了两匹松江布,你再替我做件长衫吧!”

    “什么颜色的?”

    “等等,我拿给你看。”

    朱珠说罢,风风火火去找东西,她这一走,内室中只剩朱远和书秋。

    朱远身穿大红蟒衫,头发只用朱带系成一束,发尾触肩,背靠着床沿,腿稍稍曲着,长衫下摆拖在脚凳上,露出灰色绸缎裤,裤脚掩进白色绒袜里,袜子末端用锦绳儿系紧。霞光从南边敞开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桌上、地毡上投下一片赭色,梦幻绮丽。书秋想往里挪挪身子,却并未行动!

    “那位顾提举今日来了,你看见了吗?”朱远忽问。

    “看见了。”

    “额~姑娘给我做双袜子吧!”他好似忽然回过神来,故作轻松地说。

    “你的东西那么好,还让我做什么?”书秋小声回。

    “我要离京了。”

    “不和赵家姑娘成亲了?”书秋故意说,说完暗暗叹气,又改口补了一句:“在外不比京中,你万事小心!方才见你咳嗽,该请大夫瞧瞧,抓两副药吃!”

    “好。”

    说话间,朱珠拿了东西进来,见朱远还在缝补,奇道:“哟~你还在呐!我还以为你早已撂开手跑了呢!看你表现得好,我勉为其难,给你做个香袋子吧。”

    “呵!我看过你做的香袋子,歪瓜一样,我不要。”

    “赵姑娘做的,肯定比我做的好,你让她给你做呗!”

    朱远默默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只说了句“好了”,便起身大步走了出去,朱珠拿起那条裤子,见□□缝儿补得像条蜈蚣,懊恼的扔到一边儿。

    “他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书秋问道。

    “管他呢!一两月不见人,这两日突然就冒了出来,总来找茬,问他遇上什么事,他又不说!”朱珠说完,将手中的残品扔到一边,不承想朱远又折回屋里。

    “我从没喜欢过什么赵二姑娘,更不会娶她!你们就气我吧!外面的事那么多,家里竟也安生不了,姑姑、母妃、娘亲……变着法儿地管,你们也有样学样,那我走好了!”

    朱远撂了话,风也似的离开,朱珠书秋两人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怔忪良久,方回过神来。

    自那日起,书秋又有许多日未见到朱远,后来还是知秋告诉了她:朱远在陕西惹了事,刚得来的差事转眼又被撸了。

    澄园里,池塘的荷花又开了,知鸟猴也上了树,整日聒噪。昼长夜短,人在午后常常要睡上那么一会儿,有时晚来起雨,夜听残漏,以至于辗转难眠、百无聊赖,在由黑转灰的黎明,陷入时而猛烈、时而舒缓的梦境……书秋也做了个梦,梦到朱远站在她面前说要娶她:“我办完这件事,便去你父亲那里言明,我要娶你。”她怕忘掉,醒来后一遍又一遍的回忆,别人同她说话她也不理。

    书秋打开东边的窗,手托腮,看着雨中的夜景,朱远的脸忽然出现在窗前,书秋失神说道:“你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面前的人竟然说话了,书秋回过神来,忽然大急!

    “哎呀!你怎么在这里?”

    “我去了清泉村,那里的崔大伯崔大妈、包三叔两口子,还有包三叔家的云儿姑娘,让我给你带个好。”

    “真的吗?额~你到门前走廊下等我。”

    书秋忽然想起自己穿得轻薄,边说边指了指门得方向,而后便关上了窗。她定了定心神,披上衣服、点上灯笼,蹑手蹑脚地出屋。院子外头,朱远正站在廊下等着她。

    “你身体好了吗?”书秋先开口。

    “都好了。”

    “这个灯笼你带上,好走路。”

    “好。”朱远双手接过,他的衣服上、手上还有水渍。

    “你快走吧!巡夜的看到你在这里,就不好了。”

    “书秋,我不会娶什么赵二姑娘,我只要你。”朱远虽有些紧张,但终于把话说出来了,见书秋低着头不说话,他立马抱住了她。

    “长辈那里我去说,若是他们不同意,咱们就去清泉村。”

    “朱二哥,朱……远,虽然我嫁给谁都能过完这辈子,若是我能跟了你,我还是书秋,若是我嫁给了别人,我就不是书秋了。”

    后来,书秋跑进屋,背靠着门捧住滚烫的脸。耳朵里还响着他的声音,鼻腔里仍充斥着他的味道。

    “嗯哼~”

    彩云姑姑在黑暗中咳了一声,书秋忙跑进卧房……

    这年的九月底,成业帝驾崩,瓦剌人乘王朝动荡之机,治三路大军犯边。瓦剌西路军迅速攻下肃州镇,斩都督及以下将官十四名;中军兵出归化城,稳稳向南推进;东路军先佯攻宣府,后攻击大同,带中军攻下榆林后,急急汇入中路军,合力攻击固原。

    朝廷以忠顺王朱恢为帅、宦官黄鹤为监军,率大军迎敌,双方在固原展开决战。因迎敌仓促、指挥冒进,朝廷征西大军被瓦剌大军分而剪之,统帅、监军皆被俘,忠宁王一支壮烈殉国,瓦剌人占领重镇固原。十月中下,瓦剌人占领关中之地,挥师继续东进!

    一封封战报六百里加急入京,情势已万分危急!新帝在兵部左侍郎余松、内阁学士王洵、左都御史陈益等一干能臣的支持下,一面命大同都指挥使周以安、兵部右侍郎曹璟收拢残军阻击敌寇,一面下发急诏至诸省,倾举国之兵以援之。

    十月底,双方在平阳、太原一带展开决战,瓦剌大军终于落败。

    忠宁王次子朱远,兵出天水、奇袭西安府,先救了朱恢黄鹤一干人,待瓦剌败军向西北逃窜时,率军追击千余里,将盘踞在肃州、凉州之敌军残余绞杀完毕。尘埃落定后,朱远率部于肃州休整过冬,一面整治军备,一面招抚流民残兵。

    “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此次大战,死伤甚众!两府中,朱宏、朱永、曹苏、曹平皆死于沙场、尸骨难觅!

    做爹娘的在一夜间苍老,两鬓斑白;任性的孩子们在一夜间长大,不再淘气;失去丈夫的女人成了寡妇,终日以泪洗面。忠宁王妃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临了看着朱珠嫁给了曹荀,将朱能托付给李氏;黄氏整日守着待产的知秋,书秋更是寸步不离地侍候蒋氏;平氏枯坐佛前,为身在远方的曹熙祈福……

    冬日暗淡,春夏无光,待得秋日一番收获,世间繁华再现,恰如景盛皇帝之年号!那东起公候王府西至狱王庙的长街,又热闹了起来!忠顺王府“东山再起”,世子朱庭范因成功镇压了荆襄流民起义,成了当朝新贵。舞榭歌台风流仍在,升斗小民又整日奔忙其间,继续过活。似乎,去岁的边塞大战已经完全揭过了篇儿,只留存在少数人的记忆中。

    腊月初,曹璟巡抚甘肃、陕西、山西之后,升为吏部尚书、加文华殿学士。

    腊月二十五,朱远返京,驿道快马将此消息上报,镇南王、兵部侍郎朱庭范亲至京郊迎之。朱远先入宫中,上书《治安条陈》,景盛帝先是缅怀其父兄,而后嘉奖朱远,封其为胥侯、柱国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统管兰州府及黄河以西军政,赐朝轿辇。

    朱远领旨谢恩、拜别宫门。

    《治安条陈》中云:

    一、岁秋,剪除青海瓦剌一部,余者逃窜至西州,预计一二年间不敢再犯。但仍有小股贼军不定期犯肃州、甘州、凉州。已着曹熙、徐回、冯羽等将领,加固城池、整治军备,痛击来犯之敌;

    二、祁连山盗匪勾结羌人,已成肘腋之患,须尽快清除;

    三、西北地广人稀,气候寒冷、雨水不封、土地贫瘠。若无忠肃稳妥之人就近主持屯田,便利供给,恐难长治久安。

    朱远回家前,早有宫人报与忠宁王府,李太妃大喜过望,一边遣人去荣公府去请钰公、璟公,一边让朱能去迎朱远,自己更是到大门外,翘首盼之!朱远望见家门、母亲,情难自已,以头抢地不起!待众人扶其入府,方惊觉其跛行之,得知其右腿已残疾,登时悲从中来,太妃更是恸哭不止!

    朱远只能敛起悲伤,再三宽慰其母,而后拜祭父兄,不必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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