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清十年,春末。

    杭州府西湖书院,曾任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的余松,于午后给众学子讲学:“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老朽深以为然!士重教化,农管生产,农产有富余,而后有工商,诸位对此有疑问吗?”

    “余公,您是三朝阁老,当初瓦剌人长驱直入,是您镇于庙堂、稳定人心,才将贼寇赶了出去。可如今,鞑子反复袭扰北境,朝廷毫无对策,只知向内横征暴敛,咱们这里的赋税已征到佳清三十五年了!想来,孟子之言,与我朝不合!”余杭学生陈慕水率先发言,直白激烈,众学子纷纷出言附和,铜磬响起,上座之人出声打断:“安静!今日不谈国事,只谈学问经济。”

    “今日既是清谈,便不需顾忌什么。”余公笑着摆了摆手,接道:“刚才谈到孟子之言,圣人认为民为社稷之本,民富则国富,民贫则国弱!鞑靼人袭扰北境,朝廷扼守要塞,无功却也无过。守塞用兵、加固海防、平息内乱,皆需粮饷,至于是否有人在其间中饱私囊,老朽便不知了。”

    “余公,近来常闻西塞强盛,是否属实?”一学子忽问。

    “记得胥侯在凉州府向北二百里设立泉山卫,在兰州府至宁夏府黄河段两岸大力治沙。到佳清二年,流至宁夏府的黄河水为之清澈,为此,胥侯上奏朝廷,建议在延绥、太原等地用此改土之法,以改善河套地貌。老朽不问世事久矣,并不知西塞强盛与否,若水能倒流,我真想溯江而上,去那里看一看!”

    “若西塞肯出兵,必能解北境之困局。”一人刚如此说完,登时有人出言反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有粮饷助胥侯出兵吗?谈何容易。”言及兵事,学堂一下子喧哗开来,众后生七嘴八舌、互不相让!铜磬音再起,余公说道:“世事波诡云谲、变幻莫测,老朽入世几十年,仍有许多事看不明白,如今年老力衰,愈发有凄凉无力之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国之将来,在汝等学子身上。望诸位学有所长,学能治世,不负社稷!”

    “是!”众学子起身恭谨应喏。

    余公的小孙女映雪也在其间,她和丫鬟白樱,皆作书生打扮。比起打仗的事,映雪对那翩翩公子陈慕水更感兴趣,就在她偷偷欣赏陈公子时,身后之人猛然朗声开口,唬得她一大跳!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男声如流淌的清泉,引起了堂中人的注意。那是一身材高大、剑眉凤目的青年男子,虽着蓝布短打,却双手背在后面、身形笔直、神态自若,浑身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飒爽英气!只见他吟罢诗,就朝余公躬身行礼道:“余公国士风范,小子叹服!”

    “公子谬赞,老朽愧不敢当。”

    “小子姓高名柏,从成都来,闻西湖盛景,来此一游。方才闻余公论及胥侯兵出泉山卫、治理黄河两岸之事,不知朝廷是否采纳了胥侯建言?”

    “陛下责令陕西、山西两省推行植树造林之法,据我所知,实际上没有被执行。”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可惜可惜!”

    “公子从成都不远千里到了这里,不妨再抽些时间,去塞上走走看看。”

    “实不相瞒,小子去过西塞,世人都说西塞苦寒,实际上,那里虽寒却并不苦。”高柏言罢,众人忙请其细讲,高柏遂缓步入中堂,接道:“成业末年,胥侯出镇西塞,背靠祁连山脉,屯军于肃州、凉州、兰州等地。景盛、佳清两代二十余年间,西塞步步为营,向北收复西套、向西则贯通古丝绸路、向南经营羌人之地、向东剪灭陇西流寇,杀贼以保境、保境而安民。若是朝廷依胥侯之言,经营好陕西、山西之地,鞑靼何惧之有?”临了,高柏又是一声“可惜”。

    “步步为营,此乃高见也!”余公起身拱手称赞,正欲再言,一高个头女子大步走进学堂,到那高柏身边,附耳低语,这女子右眼周围皆是紫红胎记,紧袖束腰,行动很是干练!高柏听罢,当即向余公请辞,说道:“余公,诸位,在下还有事,就此告辞!”而后不顾众人议论,向外走去。

    门口,早有一魁梧男子等在那里,三人大步流星,消失在林荫转角处……

    事毕,学院众人亲送余公下山,再用一乘小轿好生送其回家。城南一处二进院便是余府,余府大门处,武靖侯府的几个管事护卫,正伸长脖子盼着,他们奉了侯夫人之命,接余公祖孙二人去京城。

    余公只有一子,名余绵,现任礼部郎中。余绵无子,只有三个姑娘,大姑娘早丧,二姑娘嫁到了武靖侯府,三姑娘就是这待字闺中的映雪。

    映雪舍不得年迈的祖父,却也很想去看一看京中之繁华,如此耽搁了侯府来人好几日,不好再犹豫了。余公看出了小孙女的心思,点了出来,只说家中还有郝伯夫妇顾着,让她放心去,又拿来一封信,让她带给荣公府的曹璟公。

    “囡囡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到哪儿记挂着祖父就成。”

    “祖父,我去去就回,您在家等着我。”

    “好~若是在外面受气了,回来告诉祖父,祖父给你撑腰。”

    “是。”

    映雪像一只小鸟儿,绕在祖父的身边,给他锤锤肩、捶捶背。

    于是,映雪带着冉娘和白樱,随武靖侯府几人乘官船沿运河北上,四五日后,夜遇暴雨,船停靠在淮安府码头。

    冉娘张罗来热水,服侍映雪沐浴,一连几日急行船,映雪只能在睡前稍稍擦拭,她早就想舒舒服服的泡一泡了。雨水拍打着舱顶、甲板,簌飒声直入耳中,春娘和白樱去忙活了,映雪头靠在桶沿儿上,晾着湿漉漉的长发。晒干了的月季花瓣在热水里完全泡开,馨香愈来愈浓烈。

    忽而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映雪不以为意,只当是冉娘白樱来了。等她缓缓睁开眼,却见一浑身湿透的男人,正幽幽看着自己,未及呼喊,那人突然倒了下去!

    “我不是坏人,有人要杀我。”

    映雪定了定心神,伸出头去望,见那人正是几日前在书院见过的高柏!此时,听得舱外一阵骚动,似是春娘白樱与人争执,随着叱咤声越来越近,映雪不再多想,起身披衣,先拉扶高柏藏到浴桶中,而后扯过巾子快速擦掉水迹,亦藏到浴桶中。险之又险,刚准备停当,几个蒙面人便闯了进来,冉娘白樱实在拦不住,不停高声斥责。

    “这是我家小姐,余松余阁老的孙女,你们不得无礼!”

    那几人也不回话,在逼仄的舱内搜罗人,为首之人甚至走到了浴桶边,冉娘再也忍不住,过来使劲拉拽。那人将她拂到一边,眼珠转了转,说了句:“倒是个标致的小娘子!”带人出了去。冉娘赶紧去把门栓好,似是觉得不保险,又搬来椅子坐在上头抵住。

    “姑娘别洗了,快穿衣。”

    冉娘见自家小姐不动弹,又重复了一遍,话说一半,才见小姐身后竟还有一人!那人一手用刀锋抵住了小姐的喉咙,另一只手掐住了小姐裸露的右肩。

    “不许说话!否则谁都活不了!”

    人质在手,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冉娘一脸惊恐,坐在那里不敢动,白樱似是被吓傻了,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

    “求你放过姑娘!”白樱苦着脸,带着哭腔说道。

    “我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们的。”高柏嘴上这么说,手上却一点没松懈!只听他又说道:“那位姑姑,有没有吃的?我饿极了!”

    “有,我去给你拿!”冉娘连忙起身挪椅子。

    “姑姑,我吃了东西就走,真的。”

    “好!”

    冉娘答应一声,出门去找吃的,高柏道了声“得罪了”放开映雪,映雪赶忙跳出浴桶去找衣服穿。天上几声闷雷,人间添了几许躁热,干衣服沾上水,很难套上身,无论映雪怎样平复心情,仍旧是汗流浃背!高柏打开窗户缝儿瞧了瞧,又到敞开的门前查探一番,而后坐到椅子上一言不发。

    冉娘终于拿了东西来,高柏接下谢过,三两个菜直接倒在饼子上卷起来嚼,鼓起来的腮帮子上上下下,茶壶直接拎起来往嘴里倒,真是狼吞虎咽了!

    “那些人是你的仇家吗?”白樱瞧了一阵,忍不住问道,高柏吃下最后一口饼,呜囔着说:“不认识,一群催命的!”他咽干净口里的东西,起身抱拳说道:“几位,小子情非得已,实在抱歉!”

    主仆三人俱不回话,高柏遂出舱“扑通”一声翻进河里,三人回过神来,几步上前去看,只见漫天雨落入河,黑漆漆一片,哪里还有人迹?

    此番过后,三人俱将那夜的事烂在肚里,自不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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