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南辛刚走进病房就听见这句话,眉心微不可见地拧起。

    吴雪霞的咒骂还在继续,脚上束缚着的绷带因为她剧烈的动作变得松垮,但并没有挣脱开。

    于南辛将陈昔年拉到一边,对护士说:“再打一针奥氮平。”

    “于医生,一个小时前就打过两针了。”

    于南辛按住吴雪霞的胳膊,仔细观察她的瞳孔,沉声道:“再打一针。”护士听后,连忙出去准备药品。

    吴雪霞的嗓子沙哑,声音亢奋,“陈昔年,你赶紧去死,别再到我跟前来了,我看到你就恶心,想吐,你跟你那个死鬼爸一个样……”

    咒骂过后,她又开始崩溃大哭,“我这是做了什么孽,遇见你们这一家人,你们姓陈的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前半辈子被陈宇天打,后半辈子你要把我关在这,我不活了,你们全都要害我,全都要让我去死,全都去死……全都去死……”

    于南辛看了陈昔年一眼,她站在那里如一块化石,清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吴雪霞陷入癫狂,听着一连串的辱骂,眼神始终冷漠无波。

    “你先出去,不要在这里刺激她。”

    陈昔年抬眼看他,于南辛脸上是医生一贯的冷静,甚至是有些冷漠,但这样的表情却让陈昔年觉得安全。

    “好。”她说完就往外走,和进来的护士擦肩而过。

    靠在外墙上,陈昔年听见病房里面的哭声渐小,然后接着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她猜测吴雪霞应该已经睡了过去。

    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从她面前走过,接着又折返了回来,凑到她面前,看着她不说话,只嘿嘿笑个不停。

    因为精神药剂的副作用,男孩的体型变得肿胀,脸颊的肉堆积在一起,眼睛变成两道浅浅的□□,这样一幅在普通人看来害怕又紧张的一幕,陈昔年却对着他,笑了起来。

    笑容很深,眼里却有水光闪烁,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以后不要随意让家属过来。”于南辛看着吴雪霞沉睡过去后,严厉批评,“做任何决定前先问过医生的意见,家属这样贸然出现,会严重刺激到病人的精神状况。”

    护士有些委屈,低声为自己辩解,“因为她一直说要见她女儿,我才打电话……”

    “你是第一天上班吗?”于南辛语气严肃,“这里住的是普通病人吗?他们是简单的身体生病吗?”

    不是,护士在心中默默答道。

    第六医院是整个江州市唯一一家公立精神医院,这里的病人都是因为大脑生病被送来这里,躁郁、精神分裂、抑郁、双相情感障碍……是这里的常见疾病。

    吴雪霞两年前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然后在这里住院,平时如果按时吃药看起来跟正常人没什么不同,顶多表情呆滞,反应慢上一点,思维还算得上清晰。但一发病就会出现妄想,情感和行为异常,情绪起伏波动极大。

    就像刚刚一样。

    陈昔年等里面彻底安静下来,探头朝里望了过去,吴雪霞睡得正熟,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就可能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也可能会忘了陈昔年来过。

    只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想不起任何情节的梦。

    陈昔年走进去,问于南辛,“可以把她身上的绷带拆掉吗?”

    于南辛说:“可以。”说完让一旁的护士把绷带解开。

    陈昔年阻止道:“不用,我自己来吧。”

    手中的文件袋和盒饭放在了地上,于南辛低头看了一眼。

    陈昔年将绑着吴雪霞的双手双脚的绷带一一拆掉,拆下后才发现那些绷带足足有十米长,可见吴雪霞被绑的有多么牢固。

    轻抚过手腕上因为挣动而浮现的红痕,陈昔年将那双手握了有一分钟,然后放进了被子里,接着捡起地上的文件和盒饭,欠身道:“辛苦于医生了。”

    于南辛对她点头,“记得好好吃饭。”

    “好,我会的。”

    沿着来时的走廊返回,那些夹杂着刺耳的尖叫声时断时续,陈昔年走进电梯后,那些声音才被彻底隔绝在脑后。

    楼下的保安换了一次班,陈昔年离开时对着一张新的熟悉的脸点头致意。

    走出住院大楼,一阵风吹了过来,明明还是艳阳高照的天气,陈昔年却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此刻已是下午三点,明明是正常的上班时间,陈昔年的动作却依旧不紧不慢。她在医院大楼花坛前寻了处石桌,坐了下来,吃着那份已经凉透了的青椒肉丝盖饭。

    青椒很多,肉丝很少,菜里的油全部渗进了米饭里,米饭已经硬了,陈昔年用一次性筷子一次只能夹起一小块。

    她吃得不慢,但不知道是饭太多还是青椒太辣,她吃一阵就要停一阵,等喉咙里的涩滞缓过去后才接着继续。过了许久,盒饭里的米饭吃得剩了一小半,一颗花椒夹着青椒被陈昔年放进了嘴里,然后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声,陈昔年被呛得流出了眼泪,花椒堵在嗓子眼,她无法呼吸,只能弯腰用力猛咳,右手紧攥着胸口的衣襟,终于在一道剧烈的咳嗽后,那颗花椒被她从嗓子眼吞进喉咙,落入腹中。

    陈昔年一脸狼狈,喉管里一阵麻痒难耐,眼泪爬满了整张脸。刚才有一刹那,她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

    假若真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不知道会不会让吴雪霞高兴点?

    想到这里,陈昔年低笑出声。

    垂下眼,一双皮鞋落在她眼前,一瓶水被递向了她,握着水瓶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手背上有几道青筋浮起,是一只男人的手。

    陈昔年顺势接过那瓶水,脸上的笑容还没收回去,抬头道:“谢谢。”

    只一眼,她脸上的笑就彻底僵住。

    眼前的男人眉眼英俊,眼神温和,面部轮廓棱角分明,没有了少年时的青涩,现在俨然一副成熟男人的气质,和广告屏上才华横溢的青年建筑设计师如出一辙。

    陈昔年刚和他的眼神对上就慌乱错开,她站起来,不看他,语气仓皇,“谢谢你的水。”

    说完就准备离开,但被于北鱼从背后叫住。

    “陈昔年,你的东西还没拿。”声音有些沙哑,但更多的还是温柔。

    他从来都是这样,不论对任何人,永远都这么温和有礼,这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陈昔年忍不住闭了闭眼,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谢谢你的提醒。”陈昔年转过身,向他轻声道谢后,从桌上抱起文件就走。

    但很快,对面又递过来一张纸巾,示意道:“眼泪擦一擦。”

    陈昔年看着那张纸巾,尾指微动,伸手接了过来,低头将眼泪擦干,“谢谢。”

    “你的饭还要吃吗?”于北鱼指着桌上的那半盒剩饭问她。

    陈昔年摇头,“不了。”说完意识到什么,又把怀里的文件放下,准备收拾这堆她制造的垃圾。但她还没行动,有人的手就比她更快,从陈昔年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手指动作着,将洁白的衬衫袖口和戴在手腕上的名贵腕表一起带动。

    于北鱼将吃剩的饭盒合起来,用过的筷子也放进去,然后系上塑料袋,回头扫了一圈,垃圾桶的位置有些远。他目测了下距离,又看了眼一旁低着头想要随时离开的陈昔年,决定还是先不将这袋垃圾扔到垃圾桶里了。

    “好巧。”于北鱼开口。

    陈昔年慌乱点头,随意应和着,“嗯,是很巧。”

    “你还好吗?”

    “很好。”陈昔年答得迅速,又重复道:“我很好,这些年都很好。”

    对面沉默了很久,陈昔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抬头刚和他的眼神对上,又若无其事地别开。

    “我是说你的嗓子还好吗?”于北鱼指向她握在手里的水瓶,递过去的水,她没有打开喝一口。“嗓子不痛吗?”

    陈昔年的视线扫向那瓶水,喉咙不自觉吞咽了下,还是有些疼,但她却摇头否认,“不痛,我没事。”

    于北鱼听到这话又开始沉默,眼神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戴着腕表的左手忍不住握紧,但最后还是缓缓松开,语气轻松,“还是先喝口水吧,今天的天气很热,你该多喝点水。”

    他的语气轻松随意,像是对着初识的陌生人聊起今天的天气,然后顺便说“你该多喝点水”,也像是对着重逢多年的老友,自然地关心。

    但不论是陌生人还是旧交好友,在陈昔年看来,这两种关系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有些不合时宜。

    陈昔年不想在这里和他谈论这种琐事,笑着说:“好,我知道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下次再聊。”

    说着下次再聊,但她知道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刚好我也有事,那我们一起走吧。”于北鱼说完便拎着手上的白色垃圾袋率先朝前走去,步伐不紧不慢。

    陈昔年望着前方的背影,白色衬衫,黑色西裤,身形挺拔修长。

    于北鱼走了几步,后面却一直没有跟上来的脚步声,他回头,陈昔年看见了他头顶的日光,午后灿烂的暖阳照在他的脸庞上,好像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于北鱼疑声问她:“怎么不走?”

    陈昔年移开视线不再看他,淡声说:“来了。”她没有理由拒绝和他同行。

    于北鱼等她走到自己身边才转身继续往前。

    四周没有人声,通往医院大门的路上只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有阳光和微风,也有衣袖与衣袖摩擦过的细微声响,更有两颗心脏微不可察的紧促跳动。

    陈昔年望着车窗外,余光注意到旁边的男人,不明白对方怎么也和自己坐上了一辆车。刚才在医院门口,于北鱼说自己没带手机,身上也没带钱包,能不能让她载自己一程回市区。

    陈昔年看着他身上的名牌衬衫和西裤,以及手腕上价格不菲的腕表,心里有诸多话要说出口,可一对上于北鱼的眼睛,最终只轻声说了个“好。”

    就当是还这瓶水的钱,陈昔年捏着那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在心里这样想着。

    “什么时候回江州的?”

    突然的声音打断了陈昔年的思绪,她愣了两秒后回道:“刚回来。”

    其实已经回来两年了。

    于北鱼点点头,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又问她:“还准备走吗?”

    汽车经过了一群穿着江州一中校服的学生,即使背着厚重的书包,青春的气息也不会被遮掩住。

    陈昔年眼里闪过一丝恍惚,给了他一个不确定的答案,“大概吧。”

    于北鱼侧头看她,陈昔年的眼睛始终看向窗外,不曾回头。

    此时此刻,犹如彼时彼刻。

    他长久无望地等待,希望陈昔年某一天能够回头朝他看过来,然后在一个午后,这个时刻终于到来,陈昔年轻易地看了他一眼,他便向她走近,将她的手握紧。

    可没过多久,他就被狠狠丢下。

    陈昔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大步朝前,他却画地为牢,在劫难逃。

    于北鱼轻咳两声,收回视线。

    他不怕再次万劫不复,只怕她的心弦不曾为他弹奏。

章节目录

陈年有鱼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半山清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半山清风并收藏陈年有鱼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