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佳节,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江南水秀,即便是酷热之时,傍晚的暑热之风,借了水气,也自带一番清凉。湿软缠绵,犹如新沐而出的丝绢,轻轻柔柔的绕着人。

    齐怀墨说是小舟,实则是个不小的游船。船沿挂满了灯笼,犹如白昼,曳曳与河中央,隔着半池盛莲与画舫河岸遥遥相望。

    秦然靠在窗边,看着沿岸之景,林承安走近,站在她身侧,也瞧向外头,笑道:

    “船与船不同,江与海也不同。这天底下有意思起来的,可不只是人各有不同。”

    秦然回头瞧他,眉眼带笑。林承安抬手拢了拢她鬓边的珠花,轻轻簪了一枝点翠镶白玉海棠纹样的银鎏金簪子。秦然揽镜自照,满目却是身旁靥靥笑意的林承安。

    “承安却以为,天地意趣,唯卿卿一人而已。”

    秦然不自觉抚上鬓边,怔怔看向林承安。少年眉目具笑,说不出的缱绻温柔,一双眼里潋滟着窗外灯火,秦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落下手时轻轻搭在对方手背,半晌道:

    “天地意趣繁多,不可为一人一时所困,唯愿日后,与君共享。”

    林承安反手握住她的手,笑道:

    “我满目卿卿,卿卿却舍不得旁物。只得日后,卿卿赏天地,我伴卿卿左右才是。”

    秦然不解,问道:

    “天下之大,你又何曾见全了?”

    林承安挨着她坐下,沉吟半晌,道:

    “游走几年,反倒有些念着京城风光。生长于斯,心底总归是亲切的。不似旁处,一入京城,心都安些。”

    秦然低下眉眼,失笑道:

    “若是这般讲,我倒也有同感。先前在北疆,虽父母长兄皆在,心里总有些格格不入。他们虽不说,我心里也知道,总归是有点失望的。他们都是自由惯了的鹰,瞧见我一副金丝雀一般的做派,心里难受。

    父王母妃待我已然是极好的,但少的那几年,终究是少了。怪不得谁,都有苦楚,只是相处时,多有不习惯罢了。”

    林承安劝道:

    “世伯心里终究是疼你的,只是如你所说,少了这几年也不知如何相处了。”

    秦然笑道:

    “我不是难过,这是必然的,只是你提起,我也无人说,便同你讲讲罢了。算不得困扰,他们疼我我心里清楚。”

    林承安笑着去捏她的脸,咬牙道:

    “心疼不得你。谁要是心疼你,准叫你气死。”

    秦然笑着躲,央道:

    “二哥哥~”

    林承安见状,改弹了她额头一下,笑道:

    “嘴浑得很,就胜在认错快,乖死了?”

    秦然笑着抿嘴儿,眼睛弯成月牙儿,扯着人家袖子拽了拽,撒娇。林承安斟了半杯茶递给她,又自斟了小半杯饮了一口,蹙眉道:

    “这茶是新品?倒是不常见。”

    秦然点点头,啜饮一口,道:

    “没吃过,倒是不俗。”

    林承安笑道:

    “倒是新奇,也不知就这点茶,这两人能争出个什么好歹来。”

    秦然看向他,林承安眸光一转,舌尖顶顶腮,笑的蔫坏,道:

    “走,我们瞧瞧去。”

    ——

    齐怀墨不知在和裴彦琛打什么机锋,裴彦琛一副冷笑模样,齐怀墨倒是从容自在的饮着茶。见二人来,忙起身让座,笑道:

    “二爷康安,秦姑娘康安。姑娘可尝了茶?若是入得了姑娘的眼,妾便给姑娘送去些。姑娘常见仙品,妾手里这点俗物,得了姑娘青眼,也算是值当了。”

    秦然抿嘴笑了笑,道:

    “如此,便多谢齐东位。”

    林承安坐下,看了一眼裴彦琛道:

    “六郎一副黑脸,真是不常见。到底还是齐东位厉害,能让不可一世的裴小爷吃亏。”

    说着,裴彦琛脸滴墨一般的看向林承安,紫檀手串在手中盘转,半晌笑道:

    “二爷前阵子问我要了一套蓝翡头面,我费劲千辛的运来了,二爷如今倒是不想要了?”

    林承安笑道:

    “俗话说:‘大人大量。’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裴彦琛冷笑道:

    “我不是什么大人,也当不起大人,我不过是个浑身铜臭的商人罢了。”

    林承安看向齐怀墨,又看看裴彦琛,挑眉道:

    “这屋内,谁身上没有点铜臭,离了银子铜钱还活不得了呢。”

    裴彦琛面色不改,正欲说什么,外头传来阵阵丝弦管竹之声,隔着水音,衬得句句吴侬软语更是娇柔。裴彦琛眉头略松,问道:

    “这是哪位娘子?”

    齐怀墨笑道:

    “今年春日才选出来的花魁娘子,云裳。”

    裴彦琛又听了几句,点点头,起身出了船舱,走向船头去看。林承安偏头问秦然道;

    “你可去?”

    秦然想了想,笑道:

    “你先去,我同齐东位说两句话就来。”

    林承安不明所以,奈何秦然执意,只得先行而去。秦然转头对齐怀墨笑道:

    “我不懂生意场,却也知道齐东位这好茶需要市场。裴家一方独大,没有裴家,这茶送不到北方去。

    裴家同齐东位的生意我不敢插手,只是,齐东位这茶,我很喜欢,竟同进贡的顾渚紫笋不差上下。我向齐东位买上几斤,要送往北疆郁城。

    只是非裴家不能完好运到,还望齐东位多多争取,若是此路畅通,每年便是百斤,我也是要的得的。”

    齐怀墨笑道:

    “有姑娘首肯,妾自当尽力争取。”

    话音未落,船身一阵摇晃,突然外面一阵刀枪铮鸣之音,秦然面色一变,看向门口,只见一个小厮倒地,血殷殷的散开,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见到二人,口中哨响,凄厉而又诡异。

    秦然不待那人反应,抓住齐怀墨,顺着窗户翻出去,直入水中。那人欲追,却被赶到的林承安拦住,二人胶着难分伯仲。黑衣人处处杀招,林承安勉强招架,一时间竟分不开。

    秦然潜入水底,和齐怀墨不知游了多远。秦然水性不如齐怀墨,支撑不住了,浮到水面换气。齐怀墨拉她上岸,秦然坐在岸边喘息,刚坐片刻就道:

    “走。这儿不安全。”

    说着拉起齐怀墨就跑,没跑出去两步,身后就有几人远远的追了上来,秦然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齐怀墨道:

    “分开跑,总能跑掉一个。快跑。”

    齐怀墨不疑有他,忙转身向另一个巷子跑去。却见秦然脱去外裳,取出别在腰间的短刃。反手握住,指尖因紧张而泛白,手不自觉地轻颤。

    几人追到跟前却放缓步伐,慢慢将秦然围住。秦然心有不解,仍旧向其中一个发出攻击。几人只回避防守,并不直面她。

    即便如此,秦然依旧不敌。就当其中一人将将制住秦然时,突然耳边传来破空之声。对面二人应声倒地,而身后这人更是一僵,缓缓坠地。

    秦然劫后余生的回头,只见一个身着顺意司行衣的男子,那男子无视秦然眼中深究,恭敬道:

    “郡主随我来。”

    二人兜兜转转,走向一处小巷。那男子跪地行礼道:

    “顺意司掌使流风,给郡主请安。”

    秦然漠然,顺意司内分两部首,四掌使。眼前这人很显然身份不一般,却陪同她出现在此处。

    “谁派你来的?”

    流风不语,只是低垂着头,秦然问道:

    “是圣上对吧。”

    流风仍旧不语,秦然心下了然,又道:

    “魏部首麾下两位掌使,我只认得卫岸。你是另一个吗?”

    流风摇摇头,秦然轻叹一声道:

    “圣上和姑母可好?”

    流风道:

    “圣上龙体康健,只是千秋见长,夜半多有失眠,常念着郡主。娘娘去了国安寺,属下不常见到。”

    “这群人是谁?”

    “属下不知,还望郡主恕罪。属下一定竭力调查,郡主安心。”

    秦然垂下眸子,半晌问道:

    “你一直跟在我身边?”

    流风身型一僵,道:

    “是。只是今日船舫不易混入,属下便没跟着郡主上船。不想出了意外,郡主受惊了。属下万死。”

    秦然摆摆手道:

    “陛下定是嘱托你,不叫你露面。若非今日意外,你也不会出面。罢了,且送我回宅子吧。”

    ——

    回到宅子内,几人见到秦然无恙,慌成一团打发人出去叫林承安回来。秦然安抚着众人,转头就见林承安直冲进来,不待看清神色,就将人拥入怀中。

    方拥紧,又松开手,退后半步,仔细打量着秦然,一声长叹,脱了力一般的念着佛,道:

    “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秦然却摸到一手濡湿,抬起手看,猩红一片入目,慌道:

    “你受伤了?”

    林承安拿出帕子,给秦然洗洗擦着手,带着点哄人的意味道:

    “皮外伤,不打紧。你无碍便好。”

    秦然抽回手,恼道:

    “去叫郎中来!什么不打紧?”

    ——

    林承安去上药期间,裴彦琛打发了人来,见二人无碍,只是嘱咐好生歇息。又说齐怀墨本要登门拜谢,被裴彦琛拦下了,不得亲见心有愧疚,若是需要帮忙的只管说便是。

    ——

    秦然推开门,就见林承安匆匆披上外裳,回头局促道:

    “猫儿似的,走路都没声。怎的进来了?”

    秦然道:

    “伤如何了?我瞧瞧?”

    说着走近了些,林承安蒸红了耳根,却笑道:

    “姑娘家家的,一点讲究没有。这也是看的得?”

    秦然不语,只是抬手去拽林承安的外裳,林承安倒也不拦。外裳落下,从右肩到左腰被长长的白布缠裹着,隐隐透出血迹。余下露出的皮肤上,或新或旧的伤痕累累。旧伤已然肉色,却可知当时血泪斑斑。

    秦然不敢触碰,昏暗的烛火勾勒出硬朗的身躯,斑驳之间是她不敢想的痛苦。

    “疼吗?”

    轻笑,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

    “若说不疼是假的,只是也不至于疼的受不住。若是我说上几句疼,秦大姑娘能多疼疼我,就是让我哭上一哭也是值当的。”

    秦然“倏”得红了脸,羞恼道:

    “还能说浑话,看得出是不严重了。”

    林承安垂下眼帘,笑得双肩微颤,胸膛隐隐震动,忽然道:

    “笑不得,一笑抻得伤口疼。”

    秦然挨着他坐下,问道:

    “今日的人,是冲着你我来的?”

    虽说是问句,里头却带着笃定不疑。林承安点头,偏头看向她,秦然轻叹道:

    “为何呢?”

    林承安道:

    ——“争储。”

    ——“你不是皇子。”

    ——“我同你定亲了。”

    ——“怎会有人信这个?”

    “幺幺儿,”他道,“当人在权力斗争内时,会本能的杜绝一切后患。”

    秦然不语,轻轻靠在榻上,微微闭上眼,半晌道:

    “他们如何知道,我同你在一处?”

    林承安沉吟半晌道:

    “幺幺儿,对于他们来讲,我们没有秘密。”

    秦然不解,看向他,林承安低垂着眉眼,避开她的目光,秦然道:

    “陛下既放我走,又允准了你我的婚事,已然是默认了先前的话作废。旁人怎会不知?”

    林承安冷笑道:

    “陛下与你而言是至亲者,你与陛下而言未必如此。你怎知他不是拿你打着幌子,让你我吸走一部分目光,让朝堂中摸不准他立储的心意,既防了结党营私,也用你我削弱了他心中真正属意者受到的威胁。

    幺幺儿,他是天子,天家无情,你不该如此信他。”

    秦然愕然,愣怔地看着林承安,林承安见她如此,失笑道:

    “我失态了,不必在意。”

    秦然一双眸子映着烛火摇晃,氤氲出看不清的情绪,秦然低下眉眼,遮住眸子,半晌道:

    “你说的有理。我是宫中长大的,却不是宫中唯一长大的,更不过只是宗亲之女罢了。”

    林承安抬手将她耳边的发丝挽过耳后,缱绻温柔的抚过秦然的眉眼,低声道:

    “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旁的事与我们无关。”

    秦然定定地看着他,道:

    “可如今……”

    林承安摇摇头,声音里带着些诱哄的意味,道:

    “你不会有事的。”

    秦然不语,只是低下眉眼,看着林承安身上缠着的白布,干涸的血渍固在边缘上,殷红之色扎得她眼底酸涩生疼,半晌低声道:

    “江南暑湿黏腻,你这伤多小心着些才好。”

    林承安笑着应声,秦然偏头看着他,又道:

    “你也当带着几个丫头在身边伺候着,何昌纵使再是用惯了的也比不得女儿家心细。今儿伤得不轻,我把回雪留你身边伺候着,我也安心。就连六郎君身边也跟着不少丫鬟仆从,你这宅子常用,买上几个放心的丫头小子,再调过来几个管家妈妈,不也多舒坦些?”

    林承安舌尖顶了顶腮,又气又好笑道:

    “你可知六郎的宅子里丫鬟仆从多,是因着什么?是因为他将那喑喑姑娘养在这儿,喑喑姑娘若是跟着他来回跑,那这个宅子里就保不齐养着其他人,断不空着才是。

    我这宅子里也不常住,不过来回歇脚,几个洒扫的粗使嬷嬷和小厮,也就是了。若是同他一般的配置,你心里倒该警醒着些,我是不是养了外室又或是什么花魁娘子在此处。

    我没那么娇气,回雪且留在你身边吧,今儿你也受了惊吓,这头发现在还没干透呢,仔细吹了风再嚷头疼。”

    秦然不解,道:

    “你若是在此养了外室,我为何要警醒?反倒是你该当心名声只怕就此臭了,没有正妻先有了外室,哪家正经人家愿意嫁女儿给你?摊上我长兄的性子,只怕还要和你打一架才是。

    若是同喑喑姑娘与六郎君一般,倒也无可厚非。哪家公子哥儿没有几个通房丫头,日后抬了妾也就是了。哪个也不是值当忧心的事。

    桩桩件件不如你身边没个体己人照看着,让人心忧。我倒也不多担心,只是王妃娘娘心里指不定多着急,和你这头犟驴说,又怕你激罢了。”

    林承安失笑,长臂一伸,将秦然揽入怀中,紧紧箍着人不放,恼道:

    “姑娘既然如此关怀,不如亲自照看。”

    秦然怕碰了他的伤,不敢挣脱,红着脸羞恼道:

    “林承安你混账!”

    林承安大笑道:

    “我头一天是个混账?”

    秦然挣不开,忿忿踩了他一脚,林承安也不躲,任由她踩,秦然泄气道:

    “你以前可不这样。”

    林承安弯着眼睛笑,语气里甚至浸满了撒娇的意味:

    “好幺幺儿,你留下照看照看我好不好?我伤疼得紧,怕你担心才说不疼,这会子疼的严重了些,受不住了。你陪陪我,你陪陪我我心里好受些。”

    秦然也笑了,反问道:

    “我是麻沸散?能叫你不疼了?胡言乱语。”

    林承安揽着她笑,央了好一会儿,秦然方道:

    “你且松开,我渴得很。”

    林承安不肯罢休,冲着门外叫道:

    “绘烟,你家姑娘要喝茶。”

    秦然笑道:

    “我不点头,你今儿不松手了?”

    林承安故作受伤,松开手道:

    “不过玩笑,你若恼了便不好了。我伤的不重,不过撒个娇,想来也是没人疼我。”

    秦然抿着嘴笑,用帕子丢向林承安,林承安接住,学着一副女儿家作态的假意拭泪,半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正巧绘烟端了茶水进来,瞧见二人正笑,念佛道:

    “阿弥陀佛,今日吓死奴婢了。姑娘受了惊吓,如今还能笑得出来,也是好事。二爷和姑娘也真奇怪,一个个明明死里逃生的,怎么还在这儿笑作一团?

    倒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奴婢现在吓得心里还慌,您二位倒是没事人一样。天不早了,要奴婢说,赶紧歇息了,养养心神。”

    秦然瞥了一眼林承安,笑道:

    “你先下去吧。我俩再说会儿话,你不必催。”

    绘烟方走,林承安便一头栽在床上,唉声道:

    “走罢走罢,不必假意安慰我。”

    秦然走过去,坐在脚踏上,牵了他的手晃了晃,笑道:

    “二哥哥也吓到了,好生歇息着吧。我瞧二哥哥睡了再走。”

    林承安闻言,抬起头看她,笑道:

    “我哄你的,你快回去睡吧。绘烟说得有理,你怎的没事儿人一般,倒叫我也怕了起来。”

    秦然趴在床沿上,道:

    “怕归怕,倒也不是没见过,犯不上多怎样。”

    林承安自然的抬手去抚弄她的头发,秦然半眯着眼,道:

    “本来是怕的,回来瞧见你,倒也觉得无所谓了。若是命里躲不掉有这一遭,这段时间的快活日子也算是够了。何必多贪什么。”

    林承安轻轻敲了她一下,斥道:

    “净胡说。”

    秦然不悦的皱皱眉,道:

    “别敲我。”

    林承安收回手,却被秦然捉住放回头上,带着点娇蛮的颐指气使道:

    “再摸摸。”

    林承安失笑道:

    “你是什么?小猫儿?小狗儿?”

    嘴上虽说着,眼睛却笑得弯弯难掩。秦然趴着,任由他摸着头发,半晌竟有了困意,嘟囔道:

    “林承安,你再同我说说话儿。不然我该睡着了。”

    林承安不做声,只是笑了笑,不一会儿,就见她当真睡了过去,不由得失笑,起身将人抱上床,细细掖了被子。自己披了外裳,出去叫来回雪、绘烟二人。自己去了厢房睡着。

章节目录

若有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暮岁十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暮岁十三并收藏若有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