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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夏天雨来的突然,方才艳阳万里,不过片刻便下起雨来。湿热笼罩,风里却带了些许凉意,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漫山遍野的树叶被吹动,翻过叶面,露出泛白的背面,山野由绿转灰。

    撑起的油纸伞盛着雨,宛如雨打芭蕉;雨水在河面溅起涟漪,搅动的波纹圈圈圆圆的向远处荡漾,秦然盯着水面愣神,回雪忍不住过来提醒道:

    “姑娘,仔细淋了雨。”

    秦然笑笑道:

    “哪里娇弱到如此地步?”

    齐怀墨道:

    “你莫靠船边坐着,我瞧着都心有余悸,想起那日都是后怕,你反倒不在意。”

    秦然指了指船尾,同船夫站在一处的流风道:

    “安排了人跟着我,担心也无用。活下来自然就活下来了,活不过自然也求不来。命数中带的,逃也逃不掉。”

    齐怀墨失笑道:

    “你是通透还是心大?我一时也看不明了。”

    秦然仔细想想道:

    “我想来是心大,昔年我有一位伴读,她方是通透之人。同她一般钟灵毓秀的姑娘,我倒是未曾再见过。若此生有缘,倒要引舒白见见她。”

    齐怀墨低下眉眼,笑了,宛若盛开于枝头的扶桑花,秦然抬手抚了抚她微微松垂的堕马髻,将簪子拢回发髻之上,感叹道:

    “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话音未落,忙改口道:

    “我又胡乱背诗了。”

    齐怀墨道:

    “如何?我听着倒是很受用呢。”

    秦然摇摇头笑道:

    “白乐天写此诗是惋惜一位早亡的女儿家,如何能用来形容你?是我学的不精,胡言乱语,你莫多心。”

    齐怀墨偏头笑道:

    “你不说,任谁也不会多想。只是你多心,过于仔细了。我难道会因一句诗,而疑心你咒我不成?”

    秦然掩着嘴笑,戏谑道:

    “罢罢罢,你同我一般,在这上头不精,日后在你眼前,我只胡说便是。”

    ——

    金乌坠地。秦然早早卸了妆面,绘烟给她细细的梳着头,道:

    “姑娘,奴婢有一事不解,喑喑姑娘再得宠也不过就是个通房,连个妾都不是呢,为何裴小爷这般宠她呢?

    京中的公子哥儿们,那通房、姬妾甚至都是来往送的礼物,再是喜爱不会如此…如此上心。”

    秦然摘耳环的手一顿,道:

    “从小长大的感情,总归是不一样的,六郎君想来是重情义的;加之京中的人情淡薄,权力之间,儿女都是棋子,姬妾之类又算得上什么呢?

    你倒也片面,那钿黛姑娘跟着忠国公府陈家四公子陈九滨,不也是捧在心尖上?你才见了几个人,便说起‘没有’二字来。

    虽是同朝同代,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地人的性情总归是不一样的。你怎能一概而论呢?

    京中权臣也有重情义的人,江南富商也有刻薄奸诈之辈。茹素念佛之人未必菩萨心肠,杀生嗜血之徒亦有慈悲为怀。”

    说着放下手中的耳环,又道:

    “事不关己,何必多问。”

    绘烟瘪瘪嘴道:

    “姑娘,你说,咱们爷的性子,和二爷的性子,哪个都是重情义的,但是您要叫奴婢想想他们会做这般宠妾之事,倒叫奴婢想不出来。”

    秦然从镜子里瞧着她,失笑道:

    “你想这个做什么?”

    说着也想了想,道:

    “要非说起来,我倒觉得,阿野能做出来这般事情。”

    说着又道:

    “前些日子送来的家书,反倒是阿野写的最多,洋洋洒洒几大页,没几个字我看得懂。

    这么大的孩子了,也没人规矩规矩他。长兄也不管管,那一笔字写的,活像是小鸡子爬过一般,丑的没人看。”

    话落,几人都笑起来,回雪端着洗脸水进来道:

    “小公子随性惯了,说起年纪也不小了,只是瞧着总让人觉得是个娃娃,乖得很。

    咱们爷忙得很顾不上,王爷王妃是心软的,免不了多疼他一点。想来就耽误了这笔字了。”

    回雪蓦地想起什么似的道:

    “姑娘,今年春节是个整年头,各王府是要进京过年的罢。往年也就罢了,姑娘何时启程,总要赶回去,别叫人发现了才是。”

    秦然点点头道:

    “你且放心罢,前些日子,六郎君打发人来同我说,再过两旬叫镖局护送我回京。”

    ——

    在廊檐下秦然倚着美人靠坐着,一旁的绘烟打着扇子,就见喑喑撑着伞,手里提着个小食盒,娉婷袅袅的走来。回雪见了,忙迎上去,喑喑将手中食盒递过去,回雪接了,秦然起身道:

    “这大雨天的,怎劳动姐姐来送东西?随便打发个人便是了,我又不是客,姐姐亲自来,倒叫我无地自容起来。”

    喑喑笑着打手势道:

    “听说你最近不爱吃饭,今日做了些精致点心,给你送来尝尝。”

    食盒打开,里面是做成牡丹样的果子,闻之清香扑鼻。第二层是一小碗细面,上面堆着蟹黄,浓香的汤底,只是一闻便令人食指大动。第三层是一小盖碗姜枣茶。

    跟在喑喑身后的小丫头子笑道:

    “这面果子是用新鲜的桃汁和得面,加了蜂蜜牛乳和酥油做得。这细面的汤底是多种海鲜河鲜熬出的浓汤,配了干姜、艾叶和肉桂减了寒性。

    表小姐脾胃娇弱,所以只做了一小碗,尝尝鲜罢了,吃多了也是不佳的。才做成的,表小姐趁热吃。”

    秦然尝了几口,便搁了筷子,喑喑打手势道:

    “可是不合胃口?”

    秦然笑着摇头,道:

    “好吃得紧,只是天一热,便懒怠吃东西,再好的东西也吃不多。”

    说着对绘烟道:

    “喑喑姑娘是顶尖的手艺,便是宫中也没有这般佳肴。赏你们尝尝罢,白搁着也是坏了。”

    喑喑打手势道:

    “你不是天热倦怠,分明是相思过度。”

    秦然低头浅笑,不答,反问道:

    “我听闻他来信了?可有给我的?”

    喑喑面上笑容一顿,摇摇头,比划道:

    “只有半月前那一封,除了嘱托送你回去,便再没说什么。”

    秦然若有所思点点头,正欲说话,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岔开了话题,不再提起。寒暄了几句,裴彦琛打发人来叫喑喑回去,秦然也不多留,起身送了客。

    绘烟见她面色不对,问道:

    “姑娘是担心二爷?”

    秦然轻叹道:

    “他受了伤,又舟车劳顿。路途遥远,一路上难断有没有九死一生的事。纵使平平安安回到京中,山高路远的,他身上有伤,心里又焦急……

    罢罢罢,我不过是多虑。他此番回京,只怕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也不知这日后会怎样。他同他长兄亲近,此刻心里怕是难受得紧。

    恭亲王到底也是过了天命之年的人,若是世子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也是受不住的。承安回去倒是顶梁柱了。但愿他不用操持这一切,但愿世子能挺过来。”

    回雪挑了挑烛芯,劝道:

    “姑娘也莫忧心,世子与二爷都是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顺顺利利的。姑娘也要为自己的身子着想,若是过分担忧伤了身子,叫二爷知道了,岂不是平添烦恼?”

    秦然苦笑道:

    “我帮不上忙,不过是平白胡思乱想。你不必劝,我有分寸的。”

    ——

    回京时日将近,却听东王府造反一事沸沸扬扬的传了出来,朝廷派兵镇压,却在涿郡两军胶着不下,涿郡是运河要塞,涿郡身后便是畅通无阻,通往京城的运河路段。

    裴彦琛闻此事,不放心秦然走,乘船从运河回去,不过一旬便到了,沿途有镖局护着也安全。若是走陆路少说一个半月,秦然不是惯赶路的,至少要走两个月。劳顿伤身不说,只怕安全也不能保证。

    秦然想了又想,执意要回去。裴彦琛拗不过她,只是安排了沿路的镖局护送,又千叮万嘱一定要按照约定好的路线走。秦然应下,踏上了前途未卜的回京之路。

    ——

    沿途并看不出变化,只是天越来越冷,千山尽染瑟瑟红。越是向北,便越有寒风凛冽,也不再是枫红叶黄的景象,而是枯藤残枝。赶路匆忙,时而停下,俯仰只见南归的雁与东流之水,与之相反的是向西北京都的路,蜿蜒曲折在山野乡镇之间。

    除了镖局的人,流风几乎是寸步不离,沿途相处下来,倒也亲近了许多。偶尔也与秦然攀谈,除了些许不能说的,秦然有问他必答。从他口中得知,京中伺候过先太子的人,都散尽了,到了年纪该出宫的宫女都出宫了,卫岸回到顺意司后,就被常常派往外地,不怎么在京中了。

    秦然特意问了怀德,流风想了想,半晌方道:

    “怀德公公似乎过得算不得好,先太子的事是陛下的心病,陛下曾召见过怀德公公,不知说了什么,陛下雷霆震怒将怀公公罚去了洒扫长街。

    这也有好几年了,再没听过关于怀公公的消息,也不知如何了。人应当是还在的,只是日子过得不如先前了。”

    秦然点点头,叹道:

    “我小时候,去找鹤渊哥哥,若是鹤渊哥哥在忙,多是怀德先陪着我玩。纸鸢缠到树上去了,他便爬上去帮我拿。用狗尾草编了蚱蜢给我,或是投壶佯装输给我。

    如今,连他如何我都不知,倒是令人难过。”

    流风道:

    “姑娘重情义,念着下人的好,已是有心了。谁能对人人事事都关心呢。姑娘不必伤心了。”

    秦然瞧了他一眼,无奈笑道:

    “原来你们顺意司的人,也会说场面话呢。也不怪,你们到底也算是官场之中,又怎么能是楞头虎脑的人。”

    流风低头抱着拳不语,秦然笑道:

    “不是责怪你,你也不必紧张。今日不早了,可还赶路吗?”

    流风忙道:

    “今日不了,先歇下,明日一早起来赶上半天多的路途,就进城了。明日劳累,姑娘早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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