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冀州。

    流风骑着马走到马车旁,对秦然道:

    “姑娘,冀州到了。只怕有些许不平宁,姑娘莫怕。”

    ——

    城郊沿途近十里无人烟,直至城中,也是一派荒凉色。衣衫褴褛者遍地,乞食者抱着病弱的孩童,看见来往的人尽是漠视,马车护卫一进城,众人蜂拥而至,似有哀求却无力哭号,只是哀哀地叩着头。

    流风紧紧护在马车旁,不让秦然掀开窗帘。车内绘烟怕的要命,却紧紧握着秦然的手,不断的安抚。回雪也面色紧张的轻拍着秦然的胳膊,唯恐她吓着。

    秦然反倒低垂着眉眼,不知想着什么。突然马车被狠狠的撞了一下,马受了惊,不受控的向前跑。流风忙飞身跃起,试图控制失控的马。却不曾想,一支长矛远远飞来,直中车辕,别住了车轮,流风当机立断抽出匕首,划开马身上的缰绳,任由马匹向前跑去。

    转身挑开帘子,看向秦然,秦然摇摇头示意他无事。这时一人骑马出现在马车旁,问道:

    “这位小哥,你家主人无碍吧。事出紧急,延卓不得不出此下策,若是惊了贵人,延卓在此赔礼道歉。”

    流风忙抱拳回礼道:

    “公子言重,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徐延卓想了想问道:

    “此处混乱,不如前往敝舍,歇歇脚。”

    流风犹豫了一下,看向马车紧闭的帘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回雪掀起帘子出来,福了福身道:

    “公子万福。我家主人说,多谢公子善意,只是身有不便,不敢多叨扰公子。请问公子高姓,家住何方,待安顿好,再去拜访公子方不失礼。”

    徐延卓道:

    “鄙姓徐,家住城北,贵人前去城北只询问徐家就是了。”

    回雪回礼,转身回到马车上。此时镖局中人已又套好马车。准备出发,流风见状,也匆匆行了礼,躬身向马车内请道:

    “主子,可以出发了。”

    车内没回话,只是轻轻敲了桥车厢,流风恭敬道:

    “是。”

    “出发!”

    ——

    到达镖局驿站,秦然转头问绘烟道:

    “我记得,绾绾的长姐嫁的是先礼部尚书徐荥放之子,是叫徐延奕?”

    绘烟低头想了想,道:

    “是。徐家有三子五女,徐老先生不禄后,还有一子二女未婚家,跟随着长兄过得,没分家。”

    秦然低头把玩着手上的绞丝镯,平淡道:

    “远离京中,这消息也不灵通了,我不记得听说过徐延奕来冀州了。”

    绘烟低头不敢言语,半晌流风道:

    “徐家祖籍在渤海,徐老先生去后,京中的亲戚多回了祖籍。徐延奕当时中了进士,却要守孝没当上官职,三年后好像去闽州当了几年的知府。

    后来就不得而知了,想来是调到冀州来了。徐家有三子,二公子好像早早娶亲了,三公子与前二位年岁差的大,老先生走时,三公子好像才在襁褓之间,故而不甚熟悉。

    姑娘是觉得方才那位公子是徐三郎?”

    秦然褪下手中的镯子,递给回雪收起来。淡淡道:

    “若是徐三郎,便要拜访一下。徐三郎不是一人在此处,徐延奕的夫人是绾绾的长姐,不知也就罢了,即知,总要拜谒一下。

    若不是徐三郎,不过打发人送点礼物便是了。流风你且去打听一下,再告诉镖局的师傅们,不必大骂那群小子,今日人多混乱,难免有疏漏,又不是故意的,放过他们罢。”

    流风领了命退了出去。秦然看向回雪道:

    “去看看我的首饰匣子,里头有什么好的,先拿出来当见面礼了。如今赶路匆忙,又在冀州,置办不得礼物,但也别失了礼仪。”

    ——

    没多久,流风回来道:

    “姑娘,是徐三郎。徐大人在此地任知府,带着家眷同三郎君,几人住在城北徐府,此刻去当是正好,徐夫人今早放从粥棚回来。”

    秦然点点头,看了看回雪手里抱着的匣子,道:

    “温家长女温宁素有才女之名,我记得我有一方洮砚,也拿了来罢。”

    ——

    徐府。

    温宁正和徐延卓说着话,下人来报,说有人来拜访徐延卓,自称是来谢救命之恩的。徐延卓闻言,颇有些邀功的对温宁道:

    “嫂嫂,这就是方才我说的,我今日行的善事。”

    温宁笑笑道:

    “日行一善固然好,却不要以此为傲。嫂嫂平日怎么同你说得?‘莫以善小而不为’”

    说着,又道:

    “快请进来。”

    半晌,秦然带着遮面走了进来。只见来人身着藕荷色广袖长裙,外披竹青色绣金云纹披风,裙角袖口上是苏绣的藤萝花样,白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杏眼,点着一对泪痣。眉峰微挑,却舒展自然。

    头发规规矩矩的挽起,簪着一枝紫檀嵌珍珠的木簪。一对白玉明月珰坠在耳朵上,再无别的装饰。

    秦然福身行礼,寒暄客套了几句,笑道:

    “我与温三娘子素有交情,今日偶然得知夫人是温三娘子的长姐,仓皇来见多有不周,还望夫人见谅。”

    温宁喝茶的手一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试探问道:

    “姑娘可是在书院与小妹同窗?”

    秦然笑着点点头,温宁忙道:

    “姑娘留下一同用晚膳罢,冀州贫苦没有佳肴,还望姑娘不弃。”

    秦然盈盈一拜道:

    “多谢徐夫人爱惜赐饭,小女恭敬不如从命。”

    ——

    温宁带着她向暖阁去坐着。留徐延卓一人在厅中,上来打扫的小丫头子瞧见了秦然桌上的茶盏,不悦的小声道:

    “上好的茶叶都不喝,装什么样子。”

    转头瞧见了徐延卓,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跪下请罪。徐延卓也不曾责怪,只是问道:

    “这是怎么了?”

    小丫头嗫嚅着,徐延卓再三催促,小丫头子放哭着道:

    “府里不常来客,冀州贫苦,来冀州这半年,纵是老爷夫人也舍不得喝茶水,今日来了个人,特特嘱咐泡了这最后省的一点子茶叶,偏生这人不识好歹,一点没喝。岂不是浪费了吗?”

    徐延卓无奈,笑道:

    “你这丫头倒是心疼主子,只是嫂嫂知道必定要骂你背后嚼人舌根,不是正当做派。不如这样,我喝了它,既不浪费,你也别心疼的哭了,叫嫂嫂看见反倒挨骂。”

    说着拿起茶盏一饮而尽,又道:

    “瞧,喝干净了,快擦擦脸去,别哭了。”

    ——

    晚间徐延奕回到府中,温宁早打发人告知了他前后原因,故而瞧见秦然时,不甚惊讶只是行了礼,坐下让饭道:

    “冀州贫苦,菜蔬不足,饭糙难以入口,还望姑娘见谅。”

    秦然摇摇头,却也看着满桌菜难以下筷,不过浅尝了几口,便佯装进食,不再吃了。半晌忍不住问道:

    “徐大人,小女有一事不明,冀州向来繁华,如何不过几年反倒成了如此境地?”

    徐延奕长叹一口气道:

    “姑娘有所不知,几年前的大疫,当时的冀州牧忍痛封城,使得疫病没有外传,可是冀州元气大伤。姑娘沿途而来所见城郊荒无人烟,可当年繁华之时,也都是百姓安居乐业之所。

    城中乞讨的人,多是得了疫病未死但不再能下田种地的百姓。当时恰逢先太子去了,皇帝痛心过甚不务朝政,派遣来的第一位知府贪污藏匿了朝廷拨款,上欺下瞒,耽误了冀州的恢复。

    圣上知晓后震怒,腰斩了那个贪官,诛三族。后来陆陆续续派来的官员,想尽了各种法子要离开这里。也不怪,冀州不比当年富裕,人人都躲着,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苦了个中百姓。

    半年前,圣上调了我来治理。如今虽不见起色,但也总好过不管不问任其发展。姑娘今日途经冀州,叫姑娘受惊了,下官有愧。明日姑娘启程,下官派人马送姑娘安稳出城,以表歉意。”

    ——

    温宁再三留宿,秦然不好推脱,只得留下。夜半,天空竟絮絮飘下雪来,秦然难以入睡,披了披风在院中闲逛。坐在回廊中,仰看天上落絮纷飞。

    “天晚夜冷,姑娘为何不歇息?”

    声音从身后传来,秦然一惊,回头就见徐延卓站在不远处,秦然笑了笑,起身行礼道:

    “天晚夜冷,三郎君不也没歇息?”

    徐延卓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尖,秦然后退了两步让座道:

    “此处雪景引人,不由多瞧了一会儿,三郎君说的是,天晚了,我也该回了。郎君康安,小女告退了。”

    瞧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徐延卓忙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请姑娘留步。”

    秦然站定回身瞧他,只见他不好意思的做了个揖,道:

    “姑娘坐罢。我不上前就是。”

    秦然好笑的摇摇头,笑道:

    “我不坐了,三郎君有什么事要说吗?”

    徐延卓低下眉眼,不自在道:

    “兄长和嫂嫂对姑娘分外礼遇,可见姑娘身份不凡。”

    说着,似乎觉得自己这话越说越冒昧,不由得慌摆手道:

    “我无意探听姑娘身份。”

    “不是,我无意冒犯。”

    “我……”

    秦然失笑,问道:

    “三郎君想说什么呢?”

    徐延卓再拜道:

    “我想求姑娘引荐,我想入行伍。”

    秦然侧身坐下,没有动作,半晌问道:

    “入行伍容易,拿上户籍去便是了。东部叛乱,朝廷正在征调兵马,自然有你的宏图和用处。何须他人举荐?且不说我能否有这举荐的能力,即便有,我又如何能知三郎君是否是将才呢?”

    徐延卓顿了顿,叩首道:

    “我想入营州参将麾下,营州参将招兵严苛,多招营州本地及附近的青年,我曾多次前往都被拒绝了。嫂嫂母家在京中,姑娘定是贵人,还望姑娘垂怜。”

    秦然瞧着他,好一会儿方道:

    “幸而营州参将我还算熟识,你今日救我,于情于理帮你也算作是感谢你出手相助。只是总有引荐,不过也是入了伍,要从小兵做起,能走到何地步,还是要靠你自己的。”

    徐延卓大喜过望,忙行礼致谢,秦然道:

    “明日一早,我便将举荐信写好,你拿了去就是。不必谢我,反倒是算作我的谢礼了。”

    说着起身,后退了两步,行礼道:

    “更深露重,还望公子多保重。小女告退了。”

    ——

    京城。

    直入京城,已是隆冬。留在北王府的下人不多了,但也热热闹闹的,秦然一回来,更似有了主心骨一般,欢腾的装扮府邸准备过年。

    秦然从回来并未见到过林承安,似乎连林承安的消息都很少听见,只听人说,恭亲王府世子就剩一口气吊着,苟延残喘了。

    秦然到京城的头一天,就有小太监来传皇上口谕,叫她不必进宫请安,也不必去国安寺给宸妃请安。秦然只得听命。

    才安顿了两日,准备打算拜访相熟的人家时,温宓反倒先上门了。温宓和先前女儿家时的模样一样,并无变化,甚至更肆意欢脱了些许。

    瞧见秦然第一眼,便红了眼眶,拉着手说不出一句话,抽噎半晌方只问出一句:

    “可都还好罢!”

    秦然失笑,说自己一切都好,温宓却心疼的什么似的,道:

    “这几年书信也不能往来,也不知你过得怎样。虽知你是在父家母兄身边,一定过得比京中好,但总是担心。

    比早年轻减了好些,我只当这辈子再见不到了。”

    秦然笑着玩笑道:

    “你倒是丰腴了不少,可见陆大人心疼你。成亲多年,怎的不见子息?是陆大人不急,还是你不急?”

    温宓气得去掐她的脸,恼道:

    “许久不见,这张嘴还是生的厌人。”

    说着,又红了脸小声道:

    “他说不急于子嗣,如今京中局势诡谲,他想再向上走走再说。故而一直喝避子药的。”

    秦然微微蹙眉道:

    “是药三分毒,你也小心别伤了身子。”

    温宓点点头,叫她安心,秦然又问:

    “小陆大人如今任何职呢?”

    温宓道:

    “宝钞提举司。当提举呢。”

    秦然微怔,转瞬笑道:

    “这般肥差?可见陛下重用。”

    温宓摇摇头,苦笑道:

    “说起这事。自他入了官场我方知道,我如何荒唐。我是被保护惯了的,初见他与人虚与委蛇,倒叫我受不了。

    我祖父两袖清风,父亲又不是官场中人,故而不常知官场中事。我不爱同那些大娘子们陪笑脸,也做不来送礼打关系,热络人的事。

    为此我也难受好久,好在他也不逼我,这些事叫别人去打弄了。他也不同我说这些事,我也不多问,只是不给他拖后腿就是了。”

    秦然沉默不语,半晌道:

    “绾绾,这礼物来往的,如何能交予他人去弄?家中中馈你当家主母的不握在手中,怎能放得下心?如今陆大人与你结发情深,知道的说是宠着你,可这不知道的,和养了个姬妾又有何区别?”

    温宓闻言,默默,秦然蹙眉道:

    “你知道我,我何曾劝人?纵是清河,我也不多劝一句。

    官场之中,自然是觥筹交错的,方互通往来。身在其中,就不可能独善其身。即便是我们家,每年来来往往的东西,也多的叫人咂舌。

    两袖清风者自然也有,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但是不可能人人如此。况且若是身居高位,在朝中,越要有所偏好,能被陛下拿捏方是安身之道。

    不若,你说你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在陛下那里,只会多疑你。不贪不义之财,但是这些往来之事,不可能摘得干净。

    对得起良心也就算不易了。好官,未必是好人。但是若自己都立不住,又有什么说话的余地。你也莫要太反感了。世道如此,在没有更好的可能之前,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你说呢?”

    温宓轻叹一口气道:

    “我知道你拿我当自己人才如此说。只是我的心,一时半刻转不过来。且再给我点时间罢。”

    秦然笑道:

    “罢罢罢,不提这些,你今日别走了,陪我住两天,小陆大人可舍得你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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